“给本郡主滚开!”
冥界的黄泉路上行走着众多魂魄,悠悠长路弥漫着只见花不见叶的彼岸花香,各异人形的魂魄皆循着花香,朝路的尽头慢慢而去。
但便是这安宁缓慢的路程,其间却夹杂着一道黑色身影,此人墨色□□席卷而过,带着众多魂魄摔落黄泉路上,震天吼声将那彼岸花香都尽数驱散。
前头这身影如风般迅疾而过,后头两人笨重地追赶不停:“郡主!你等等我们啊!”
头上几欲冒火的司琅自然不会听劝。
她闯入鬼门关,越过黄泉路,径直飞到了奈何桥上,一把就将正要捣鼓汤水的孟婆抓住,恶狠狠地揪着她的大辫子,质问:“怎么回事?你这汤水已经没有质量保证了吗?!”
本来正熬着汤水的孟婆突然被抓住辫子,登时就疼得嗷嗷直叫,她挤着眼中泪水,求饶道:“郡主!老身的好郡主!您可快些松手吧!哎呦,疼死我了……”
“知道疼为何不好好熬汤?”司琅气急败坏,“你可知道你做了什么好事吗?”
“老身知道……老身知道……”孟婆不停告饶,“郡主先停停手,听老身给你解释……”
司琅狠狠瞪了孟婆一眼,但也没再为难,一把甩开她又大又厚又长的辫子,在牛头马面殷勤搬来的凳子上坐下:“说!”
孟婆摸着自己差点被扯掉的头皮,一边忍住泪水一边乖乖解释:“好郡主,那凡人的事老身已经听牛头马面说过了。”
司琅一听“凡人”二字就觉得头大到不行,狠狠闭着眼睛,忍着心中怒火。
“前些日子这冥界用来熬汤的忘川水掺了杂物,说是那漓子湖的湖水泛滥成灾,涌到了这忘川河水中,导致老身熬的这汤出了问题,有那么几个凡人能记起些前世的事情来。”
司琅沉着脸,越听脑门越抽筋。打她出生起,就没听说过孟婆汤还能喝出问题的,这下不仅出了问题,还偏偏出在她身上!
“几个?”司琅咬牙切齿,“你确定就几个?”
“哎呦!”孟婆赶忙点头,“老身绝对不敢跟郡主您撒谎啊!确确实实就那么几个,虽说那汤水人人都喝,但也并非全都失效。只有那么几个执念较深的,才会在这世回想起来先前的事。”
执念较深……
司琅顿时觉得头更大了。
唐子焕这一世没有失忆,还将前世的事记得清清楚楚,他能对着她叫出“连塘郡主”四个字,就代表他还记得前一世自己是怎么丢了性命的。
他是被她推下湖的!
所以执念……大概就是对她的恨意了。
若是这一世唐子焕对她怀抱恨意,再加之牛头马面从中作梗的保护,她想取他性命,恐怕就没那么容易了。
“那既然知道他没有失忆?为何不再行补救之法?难道就任由他一介凡人存着前世记忆?”司琅问道。
孟婆叹了口气,抓起她那长长的汤勺慢慢捣鼓:“郡主有所不知,老身熬的这汤,只有在这奈何桥上转世之时才起作用,过后再喝,就与普通的汤水无异了。”她摇着头,顿了片刻,又道,“况且,这一世,乃那凡人在人界的最后一世,过此一生,他便再无轮回了。”
司琅本欲再说的话到了嘴边,硬是生生让孟婆的最后一句话拦了下来,她愣了一瞬,问:“最后一世?”
“不错。”孟婆道,“这位凡人约莫是仙界哪位历劫的仙家,顺利过了这一世,也算是历劫完成,不会再下至人界了。故老身与阎王商量了番,也就不行什么补救之法了,如此便罢了。”
司琅怔怔地,有些意外。
她竟不知道,原来唐子焕这一世……竟是他在人界的最后一世了。
倘若这回,她再次取了他的性命,未让他在七月初六之时成婚,那么他这番历劫便算是失败,回去仙界,当是无法完成情劫的考验;但她若是没有取他性命,让他顺利成婚,将那穆缈将军娶回,那他的情劫应该算是顺利渡完,回去仙界后,就应该要……娶他那婚约中的该娶之人了。
婚约……娶亲……
司琅有些失神,脑中一时混乱不已,曾经她信誓旦旦要将他的情劫全数破坏,让他不能在人界顺利渡劫。可现下听说这竟是他最后一世,她心中却不由迟疑。
她如此阻碍他,破坏他,甚至不惜害他性命,这么做,究竟是错是对?
司琅从冥界出来,并没有回连塘王府,而是去了人界皇城,在外都寻了个住处落脚。
天已然大白,云雾鸟儿齐上枝头,司琅在屋中坐着,想起与孟婆的一番谈话,不知为何竟觉一股疲惫之意涌上心头。
她揉了揉眼皮,终是抵不过困倦,躺在床榻上沉沉睡去。
再次醒来,已是当日的夜晚了。
文竹站在窗户边上,低眉顺目安安静静,见司琅醒来,轻声唤她:“郡主。”
司琅这一觉睡得着实有些久,不仅久,还极为沉溺。她转醒之时,几乎分辨不清自己身在何处,若不是听见文竹叫她,她几乎以为自己仍在那深黑寂静的幽水潭中。
“父王回来了吗?”司琅哑声问道。
文竹上前来倒了杯水递给司琅,应道:“还未。”
司琅从孟婆那听说了,她父王此次离开魔界,正是去帮冥界处理那漓子湖泛滥之事,只是要去多久,何时处理完毕,她倒是忘记了问,不过依她来想,她父王既将牛头马面安排在唐子焕身边,那么得了她又来人界寻他的消息,恐怕是要快马加鞭地赶回来了。
司琅将水喝了,头疼地按着脑袋:“唐子焕呢?”
“在皇都军营内。”
司琅蹙眉:“又在他那破烂屋子里?”
昨夜她先行闯入了他在军营内所住的屋子,本以为他这一世当了将军,就算待遇没有像上一世为富商家子弟好,但也不至于差到哪去,谁成想进屋一瞧,不仅小到没边,脸墙瓦都是几乎破烂的。
不是什么皇城内的亲卫军吗?怎的待遇如此之差!
司琅又想起他昨夜回来之后,独自一人坐在桌边饮茶沉默,那黑漆漆的屋子几乎将他完全融入,哪怕是后来有了光亮,他的面上都不见一点表情。
司琅眉头皱得更紧。难道……
“文竹,你说这唐子焕,莫不是——面瘫?”
文竹:“……”
司琅越想越有可能,更别提这人记得前一世发生的事,两世累计的记忆和身世都加注在同一个灵魂之上,难免让他有负担和压力,成了面瘫,也不是不能理解。
想到这里司琅就不淡定了,她一拍床榻站了起来,说:“走,去会会他!”
又是昨夜熟悉的小路,也是昨夜熟悉的屋子,司琅悄声进入,里头照旧漆黑,没有光亮,司琅微眯眼睛,在黑暗中寻找人影。
但还未待她开始摸索,屋中忽然传来了细小声响,随即角落亮光一闪,火烛已然被人点燃。
唐子焕掌着烛灯,沉默静立在屋子角落。
他对司琅的到来并未露出惊讶的表情,显然是猜出了她今夜会来这里。
司琅眉头轻挑,知道自己这是被守株待兔了。
“栽在”凡人手里对于她来说还算是种新奇经验,司琅饶有兴趣地打量着面前的人,眼中是藏不住的玩味之意。
唐子焕面色沉沉,站在角落分毫不动,他手中的火烛不断跳跃,将司琅的艳丽面容映衬地清清楚楚。
他攥起拳头:“你又想来杀我?”
司琅闻言,眼中玩味更甚。
她今夜对唐子焕并无杀意,也知道牛头马面那二人就守在屋外,她若动手,他们必定阻拦。她来,不过就是纯粹好奇,这唐子焕究竟记得前世多少事情,又为何这般不苟言笑。
只是心里这么想,说出的话,偏生还是威胁。司琅扬唇:“我就是要杀你,如何?”
唐子焕的脸色顿时难看了几分。
他冷着语气:“那二人不会让你得逞的。”
司琅看了眼窗外,知道他指的是牛头马面,不屑轻笑:“你觉得他二人能阻止得了我?”
唐子焕看着她:“如果不能,我昨夜就死在你手上了。”
司琅一噎,随即有种被看穿了的恼意。这凡人倒是知道不少,看来是早就与牛头马面见过了,如今一道防着她呢。
“你不怕他们?”司琅故意挑拨,“那二人可是冥界的勾魂使者,夺走你的性命,可比我容易多了。”
唐子焕摇头:“就算如此,可他们并无想要我性命的意思。”他顿了顿,冷漠戒备的目光投向司琅,“但你不同。”
他知道,面前这个女人,是真真实实想要杀了他。
上一世落水时的彻骨冰凉和窒息闷痛,随着记忆的逐渐回拢而慢慢清晰,他没有忘记她是如何眼都不眨地将自己推入水中,也没有忘记她最后在自己耳边说的那句话。
她说她是,魔界的连塘郡主。
可魔界的人,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呢?他不过只是个普通的凡人而已。
他惊讶、诧异、惧怕,可最后更多的,是深深的困惑。
唐子焕蹙起双眉,眼中是难解的疑惑,他终是没有忍住,问道:“你究竟……为什么要杀我?”
司琅伫立原地,看着他面上疑惑沉凝的表情,一时间觉得脑中似有根弦在不断拉扯。她恍惚之间又想起,上一世那个在湖岸边上,面临死亡却不肯示弱的周寅。
或许除却周寅,在这一瞬间,她还想起了许许多多的名字和人影。
他们有着同样的脸庞,也有着同样的声音,他们分明就是一个人的影子,可偏偏他们每个人看她的眼神,对她说话的语气,却都各不相同。
也和那时,在瞢暗之地内,对她展颜,引她前行,陪伴她渡过百日黑暗昏沉的家伙,完全不一样。
司琅想,她或许可以告诉唐子焕她的名字和身份,却永远都无法与他讲明,她究竟为什么要取他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