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顶红门,琉璃瓦墙。轻纱细幔的雨丝从天细密落下,朦朦胧胧,却掩不住皇城之内的辉煌壮观。
平坦宽阔的道路,土石之间溅起细碎透明的水滴,声声细腻,犹如虫鸣,落在寂静的夜里,瞬时就被铿锵步履所掩过。
高靴踩着地面雨滴大步朝前,湿漉的银色盔甲坚硬且锃亮,在皇城大路中行走巡视。
“唐将军,此处已巡逻三回,可还要继续?”紧随着前头银袍之人的亲卫军副将曹铭询问。
被称作唐将军的男子身形颀长,背影挺拔,闻声并未回头,只从喉间应道:“继续。”
夜幕深沉,雨滴淅沥,但皇城中巡逻的身影未曾停歇。遥遥天空,无星无月,飞檐走势的殿顶之上,墨色□□沾染不上一滴雨水。
司琅的面容在黑夜里被隐去大半,她俯瞰而下,盯着大路上那抹移动的身影:“是他?”
穿着淡绿衣裳的文竹随在司琅身后,应道:“嗯。宋将军这一世为皇城亲卫军将领之一,名叫唐子焕,与同是亲卫军将领之一的穆缈将军有婚约。”
“穆缈?婚约?”司琅轻嗤一声,“这月下老儿又开始编这无聊故事了,还真是不厌其烦。难道不知这种婚约什么的都已经过时了吗?”
文竹轻咳一声,低声提醒:“郡主,这是在人界,婚约……是很正常的事吧。”
“那又如何?”司琅不屑冷哼,“有没有婚约,都与本郡主无关。待我夺了他的性命,谁他都娶不了!”
文竹听后一惊,赶忙脱口阻拦:“郡主万万不可!你才刚从幽水潭内出来,若这么快又在人界犯事,恐怕会惹魔帝生气。”
“他生气便生气,又能拿我怎么样?责骂?禁闭?大不了我统统受着。”司琅目光盯着下方几乎如米粒般细小的人影,不甚在意地回道。
文竹:“郡主……”
“好了,你别耽误时间。”司琅摆摆手,示意文竹无需多说,“我父王不知几时回府,我得尽快取了这唐子焕的性命,免得夜长梦多。”
其实今夜司琅不与无左魔君一道饮酒,口中所说的那“重要之事”就是来这人界。她在幽水潭内待了将近二十年,选择今日出来,心中自是有所打算。
这一世的唐子焕,便是上一世的周寅转世。那与他有婚约的穆缈将军,司琅不见,都知道是先前的薛韵模样。
这二人生生世世,二十载的轮回转世,月老天定姻缘,便是许在七月初六这一日。
司琅今日出了幽水潭,消息应是很快就会传到她父王司燚魔君那里,依照先前情况,若等她父王回了府,她再想离开魔界,恐怕没有那么容易。
因着这层原因,今日不过六月初三,司琅就先行来了这人界,不过反正亲事要拦,命也要取,是早是晚,倒着实没什么所谓了。
文竹的劝话全数被司琅拦在嘴里,她紧皱着眉头再是担忧也无济于事,司琅不听,只说:“你在此等我。”
而后□□一扬,眉间乌色半月一隐,瞬间又变成之前的墨色羽衣,缀着叮当银饰,向皇城大路那方飞去。
文竹站在原地,看着司琅消失的身影,嘴唇紧抿,心下叹息不止。
皇城内的巡逻还未停止,暮色沉沉,照亮前路的只有城墙下的根根长烛,那火光高耸,迎风而动,虽左右摇曳不止,但从未熄灭。
唐子焕一身厚重银甲,淋着细雨,映着火光,模糊身影在墙楼角落缓缓行进。
“唐将军,换班将士已经来了。”曹铭看见前头的一对人马,附在唐子焕耳边小声提醒。
唐子焕闻言抬头,见着与他同是穿着一身银甲的亲卫军将士,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
换班之后,唐子焕就离开了皇城大路,从一侧的朱雀门拐了出去,往军营方向而行。
一路细雨绵绵,回到所住之地,已是下半夜时,屋内灯光昏暗,唐子焕摘下头上盔甲,额间隐隐渗着汗珠,目光如夜色一般深邃,轮廓凌厉冷肃。
屋内窗户未开,他也并未点灯,几乎漆黑一片,只是他常年居住,早已对物件摆放有了记忆,此时不过伸手一揽,茶杯就落入他的掌中,再拎起茶壶倾倒,暖意瞬间就在屋中蔓延开来。
唐子焕就这么在桌边坐着,盔甲未卸,雨水未除,只浅酌热茶,整个人仿佛融在这静谧夜里。
屋外的雨滴还在不停拍打窗户,渐起的风声呼啸而过,不知过了多久,唐子焕终于有了动作,他放下茶杯,去寻了那点灯的蜡烛。
原本寂静的屋里传来轻微的脚步声,银甲碰撞的沉闷声逐渐盖过屋外的风雨交加,唐子焕寻到火烛,将屋内一角的光明点亮。
但当火光从屋内跳跃而起时,点亮的不止这个屋子,还有早已在屋内等候多时的人的目光。
司琅抱臂靠在屋内墙上,灯光亮起的时候,她与面前的唐子焕目光相接,而后毫无意外地——狠狠一怔。
一身银甲,黑发盘束,深邃目光,熟悉面容,他看着她的眼睛,那里面盛着她的身影。
司琅几乎是无法控制的怔愣,那一瞬间她的神思溃乱,几乎觉得此时此刻就是那人站在她的面前。
尽管那是荒谬又可笑的。
唐子焕在点灯之前并未察觉到屋内有人,此时乍一见到司琅,不由一愣,随即目光中闪过一丝难辨的惊异,脸侧瞬间变得紧绷起来。
本就安静的屋内,由于两人的沉默,就显得更加没有生机,隐约之中,还夹杂着浓浓的防备和警戒。
司琅率先回过神来。
她闭了闭眼,将那人的模样在脑中剔除,就算无法完全抹去,也不该和眼前这人相互掺杂。她心里清楚的——唐子焕不是他。
再睁开眼,司琅心中已经没了那些异样情绪,她如同看上一世的周寅一样,冷淡疏离地望着唐子焕,脑中已将他与那人分辨地明明白白。
她开口喊他:“唐子焕。”
唐子焕神色未变,对司琅能准确无误地叫出他的名字似乎毫不惊讶,甚至连方才眼中的那点惊异都消失地彻彻底底。他漆黑的眼睛一时变得云雾流转,翻腾出难以言喻的莫名情绪。
但司琅对他眼中的那些东西不感兴趣,她来这里的唯一目的就是取走他的性命,就像对待之前的周寅一样。
这一回,她甚至都没有了上次的耐心,她不欲再与他交谈,也不欲再听他声音,掌中瞬间就凝起魔气,裹挟着惊雷滚滚。
她并没有多余的时间拿来浪费。
可直至司琅聚起黑气,抬起纤长细白的手腕,站在她面前的唐子焕,都未曾发出一点声音。
他就只那么直直站着,一双漆黑的眼睛盯着她看,分毫不移,似乎能就此将她看出个洞来。
司琅其实看出了这唐子焕与他上一世的周寅相比性格变化许多,事实上这两百年内他的转世,每一世都有不同样的性格和家世,司琅早已习以为常,能够做到波澜不惊。方才初见唐子焕时的失神,只是因为这一世,他穿上银袍的将军模样……实在与他的真身太像。
司琅对唐子焕的一言不发并不好奇,她对这个人本就视如影子。他有他的真身,有他该去的地方,这凡尘人世,与他根本就毫无关系。
思及此,司琅眉头狠狠一皱,眼中骤然闪过一丝狠戾,她再无犹豫,抬起手掌就向他袭去。
黑气裹着惊雷向前迅势而飞,带着屋内的书籍和杯盏摇晃作响。可就在那团黑气即将穿透面前凡人身体的时候,屋中突然有两道影子划过,不知是谁伸手一扬,瞬间将那团黑气劈到了瓦墙之中!
司琅愣住。
“哎呀我的姑奶奶呀!你怎么又来作乱了?”
“我就说今晚还得来守着,不然肯定出大事!”
面前两道身影一胖一瘦,你来我往地讲着话。
司琅瞪圆了眼睛:“牛头!马面!你们俩怎么会在这?”
来者正是冥界的两大勾魂使者牛头和马面。
“哎。”牛头叹了口气,颇有怨愤,“郡主,你总来人界搞事情,我和马面当然要来管了,不然这轮回转生的秩序,就全都被你打乱了。”
司琅闻言嗤笑:“这人界我早不知来了多少回,怎么今天才想到要来阻止我?”
牛头被噎得语塞,赶忙转头去看马面。
马面一拍手,顿时笑嘻嘻道:“郡主……”
“别找借口了。”司琅冷着脸色,“是我父王让你们来阻止我的?”
见瞒不过去,牛头马面也就不瞎编了,老实交代道:“是司燚魔君去处理漓子湖泛滥这事之前就交代的,说你一旦出了幽水潭,就让我们赶紧在周寅转世这好好守着。”
周寅转世……
提起这个司琅才反应过来,这牛头马面乃是冥界之人,若是出现在魔界与她交谈她毫不惊讶,但现下、此时……
这是在人界啊!还是在一个凡人面前!
她当即皱眉呵斥:“你二人当真勾魂勾傻了吗?竟在凡人面前显出原形!还不滚回你们冥界!”
她吼完之后便去看被牛头马面挡住的唐子焕,却见他背脊挺直,面色如常,一双眼还是直直望着她,那目光之中,根本没有一点惊讶。
司琅怔住,脑中似有雷电劈过,一个不祥的念头从心底涌了上来,她立马求证似的又转去看牛头马面二人。
而在那二人的脸上,司琅看到了无奈、认命和“你想的是对的”的表情。
司琅顿时觉得脑子有些炸。
她连忙又转头去看唐子焕。
那人依旧面色冷静,眼眸深邃。只是轻启的唇,说出的是让她头晕目眩的字句:“连塘——郡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