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快黑的时候,孟海涛回到了家里。锺点工已经做好了两菜一汤在餐桌上整齐地摆放著,散发出一些香味。孟海涛有点饿了,可是他一点食欲也没有,麻药的力量已经渐渐散去,伤口开始痛起来以至於他根本就在餐桌前坐不下去。撑著拐杖进了卧室,他赶紧脱下来牛仔裤,厚而硬的布料磨地伤口撕心裂肺的疼,斑斑点点的血迹透过厚厚的纱布渗了出来。孟海涛小心地躺在床上,打开电视把音量调到最大,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以减轻疼痛。他一点也不敢动,哪怕是碰到柔软的棉被,伤口也疼得象被锯子锯了一般。
他的头脑昏昏沈沈的,昨夜为了等伊恋,他几乎通宵没睡,今天又再度受伤,孟海涛已经无力思考,他只想让自己赶快睡著,也许在梦中,头不会那麽昏,身体不会那麽痛。
迷迷糊糊的,他好象听到了门铃声,“好吵!”烦躁地摸过遥控器,关了电视,铃声却更清晰了,真的是有人叫门。“糟了!伊伊回来了!”孟海涛暗自惊叫道,顾不得疼痛,忙套上宽大的睡袍,遮住了断肢上缠著的纱布,抓过拐杖,他三步并做两步,趔趔趄趄地过去打开房门,他一下子愣住了,门外浓眉大眼的女子并不是伊恋。
她的个子很高,穿了一件缀满了亮片的绿色小袄,大红色的紧身裤包出他修长健美的腿部曲线,脚上穿了一双绣了民族风格的花纹的皮靴。她的皮肤微黑,并且略显粗糙,但是配上一头垂到腰际的中分直发,也另有一番粗犷的野性之美。
“托娅姐……”孟海涛意外地叫道。
“海涛!”叫做托娅的女子声音有些哽咽。她没想到,亲爱的海涛弟弟竟然变成了这个样子,惨白的脸,颧骨高高的突起来,两颊却深深地凹陷下去,整个脸上唯一的颜色就是那双漆黑无神的眼睛。宽大的睡袍裹著他瘦得几乎脱了形的身体,左边的下摆明显是空的,双腋下架著一对木头制成的拐杖。
天哪!这就是她那在舞台上以灵敏和力量征服了所有人的海涛弟弟吗?虽然有了思想准备,托娅还是抱住海涛失声痛哭。
“托娅姐,都过去了,别哭,进屋再说吧!”孟海涛轻拍著托娅的脊背,苦涩地哄劝著。他自己的表情却并不比托娅轻松。
托娅慢慢的平静下来,忙扶了海涛进屋,看到海涛要扶著拐杖才能慢慢的坐到沙发上,托娅又红了眼睛。
“我今天才从内蒙回来,刚才去芭蕾舞团,被来想给你个惊喜,没想到张团长说……”托娅咬住嘴唇,拼命地摇著头,再也说不下去了。
托娅的全名叫做萨仁托娅,是孟海涛在舞蹈学院的学姐,也是他和伊恋的好朋友。因为他的年龄比他们都大,多年来他们一直喊她托娅姐姐。她是地道的蒙古族牧羊女,17岁才走出大草原,考到舞蹈学院,专修民族舞。她极富有创造力,单纯的跳舞满足不了她,她还致力於探索民族舞与现代舞甚至芭蕾舞的内在联系,做了很多探索性质的创作,组建了自己的舞蹈工作室,现在已经是集编导演於一身的新锐派民族舞蹈家了。她每年都满世界的乱飞,寻找各种创作灵感,然後就回到草原的家乡,闷头创作,排出作品又满世界的去演出。所以他和孟海涛常常是一两年都难得见上一面。没想到这次回来,却听到了海涛出了这样的事的不幸消息。
海涛大致讲了出事的经过和他这几个月的生活,他讲的很艰难,那痛苦的回忆就象刚刚结了痂的伤口,稍一碰触还是会流出血来。
托娅一直紧紧攥著海涛的手,同是视舞蹈为生命的人,www.youxs.org,在那样惨重的伤害面前,任何安慰的语言都是苍白无力的。
“托娅姐,你这次回来是演出还是……“见托娅神色忧伤,孟海涛忙转移了话题。十余年的交情使他深深地了解托娅的个性,她外表看起来风风火火象个女强人,内心却十分的丰富易感。他不愿托娅为早已过去的事情伤心。
“我刚编了一个大型舞剧,回来招兵买马来了。“托娅取出面巾纸擦著眼睛。
“你总是那麽忙。“孟海涛笑著说。
“……海涛,这里还疼吗?”托娅无法忽视海涛的伤痛,她小心地伸出手,轻轻地抚上他的断肢。
“不!别碰,疼!”就在托娅的手碰到断肢的一刹那,孟海涛苍白著脸叫道。
托娅忙缩回手,连声地说著对不起,“怎麽,我碰痛你了?”
“不是。”孟海涛倒抽了几口冷气,忍过了疼痛,对著一脸慌乱和自责的托娅笑了一下,“那里……有伤。”
托娅想也没想就掀开他的睡袍的下摆,渗著血的纱布立刻呈现在她的眼前。她惊叫道:“怎麽会这样!”
“上午去复健不小心摔了一下,不要紧,是皮外伤,但是挺痛的,那里的皮肤是新长出来的,痛觉比较敏感。”孟海涛故做轻松地说,隐瞒可伤口崩裂的事情。
托娅的手虚虚地在纱布旁抚著,她想捧住那断肢,帮海涛减轻一点疼痛。那麽大的创面,不用想也知道会有多麽疼,可是她不敢动,怕那样会让海涛更疼。她的心疼起来,无论如何,她无法接受那个圆实的纱布包就是海涛的左腿.
“不对!”托娅突然大叫道,“皮外伤不用包这麽厚的纱布,也不会渗这麽多血。海涛,你说实话,这到底是怎麽回事?”托娅把手按在海涛的肩膀上说。那突出的骨头使她的心又一阵抽痛。
“我……当初截肢的伤口……裂开了。”在这个大他三岁的姐姐面前,孟海涛永远学不会说谎。
托娅的心大痛,“伤成这个样子你怎麽还一个人呆在家里?伊恋呢?张团长不是说她一直在照顾你吗?你得去医院,伤口可能会发炎!”托娅一连串地说道,抓过手机就开始按键,“我给伊恋打电话。”
“别!!别让伊伊知道!”孟海涛急了,探过身子就要抢托娅的手机,不料伤处抵在了沙发上,他不禁痛呼出声。
托娅忙扶住他,孟海涛的脸上淌著冷汗,艰难地说:“伊伊最近忙著彩排,没几天就公演了,,别让她为我分心!”
托娅无奈又痛心地摇摇头,十余年来海涛对伊恋的苦恋她都看在眼里,她只气伊恋年少无知,一派天真,全完不懂孟海涛的苦心。她也曾寄希望於等伊恋长大,能够真正明白海涛。可是伊恋却只长年龄不长心智。现在海涛身心受创,那麽孩子气的伊恋能真正的照顾好海涛吗?
“海涛,我扶你进房间躺著吧!”沈默了一会,托娅说。
“一点小伤而已,别把我当成病人,我……不适应。”孟海涛道。
海涛的倔强与要强托娅又怎会不知,她只得说道:“本来打算请你和伊恋出去吃饭的,既然你有伤,我就亲自下厨给你做几个菜吧!”
“中午锺点工做的还没吃呢!”孟海涛说。
托娅朝餐桌看了一眼,撇撇嘴:“油腻腻的,都凉透了。我给你做几个你爱吃的!”
“好吧,那我就等著尝托娅姐的手艺了。”孟海涛笑著说,“材料厨房里都有。”
托娅有很好的厨艺,不一会,番茄炒蛋、竹笋肉丝、清炒小油菜就上了桌,虽然是极简单的家常菜,却散发著诱人的香味。托娅又端出一小锅米粥,味道香甜,每一粒米都莹莹地泛著光泽。
孟海涛真的很饿了,他大口地喝著米粥,吃著小菜。托娅的心有点酸,她刚才在冰箱里看到了很多的牛奶、面包、香肠,想必那就是伊恋唯一能做出来的吃的了,而锺点工的菜口味都很重,并不合海涛的胃口。海涛伤成这个样子,却连一点顺口的饭菜都吃不到,托娅忧伤地摇摇头,无奈地叹了口气。
饭後,托娅催著海涛吃了消炎药和止痛药,陪他聊了会天,止痛药有安眠的作用,没过多久,孟海涛就昏昏欲睡了。托娅扶他上了床,给他盖好被子,临睡前,孟海涛拉著托娅的手低声请求著:“托娅姐,你一定要答应我,不要把我今天受伤的事告诉伊伊,她已经够忙够累了,我……能照顾自己……”
听到了托娅的承诺,海涛终於放心地睡著了,托娅又帮他掖了掖被子,坐在床边陪了他一会,确认他睡的安慰,才关灯离去。临走前,她听到了海涛模糊的呓语,“伊伊,不要走……”
托娅此次回来,日程已经安排得满满的了。之前她一直在内蒙古老家闭关编舞,并不知道海涛出了事,当张承伯第一次告诉她这个不幸的消息的时候,她难过的落了泪。海涛是她见过的最有天分的芭蕾舞演员之一,她不知道命运为何会这样作弄这个聪明刻苦的人。从孩提时代起,舞蹈就是海涛生命的全部了,为了舞蹈,他放弃了每个好动的男孩应有的一切游戏,放弃了自己的整个童年,孟海涛的舞技早已炉火纯青,可是上天却在一刹那夺走了他的一切。超高位截肢的痛苦,对於一般人尚且是难以承受的打击,更何况是以舞蹈为生命的海涛!
张承伯曾安慰托娅说,海涛虽然没了舞蹈,却还有伊恋的真爱。可是在海涛的眼里,她没看到热恋的喜悦,却只有深深的忧伤。早在在舞蹈学院上学的时候,海涛和伊恋就是所有人心目中的一对了,可是两个当事人却从不把事情挑明。海涛具有江南的男孩特有的深沈含蓄,他只是默默的对伊恋好,却从不肯表白。有时托娅看得急了,恨不得跑到伊恋面前替他说,可是又一想,伊恋毕竟年纪还小,等他们再大一些,这层窗户纸自然也就破了。谁知十多年过去了,他们还是没有实质性的进展。刚才海涛告诉她,他们虽然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却只限於照顾与被照顾的关系,海涛至今还没有对伊恋表白!
“托娅姐,我不是不想说,可是我已经没有这个资格了,伊伊应该有更好的选择。我……决定放弃。”海涛这样说道。他的表情虽然平静无波,托娅却能感觉到他内心的痛苦。“其实海涛,只要你自私一点,肯对她说,伊恋一定还是你的!”这话在托娅的心里盘桓了半天,却最终没有说出口。现在的海涛已经不是强大有力量的芭蕾王子了,而伊恋说到底还是个小姑娘,她是否能照顾海涛一生?她知道伊恋是喜欢海涛的,可是她已经二十三岁了,却还不懂得如何去爱,这样的伊恋,和海涛是否真的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