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候,口罩男仍在老两口身后,耿耿无奈,一步一步往回走,不停给父母身后的口罩男做手势,这手势因为心慌意乱,因为没有默契做得无比复杂,口罩男看得稀里糊涂,他本能是要跑的,但想想又站住,耿耿更急。口罩男刚要转身,舒曼已经回过身,看着口罩男,不敢猜,声音很弱,有点哆嗦:“你是谁?”
耿耿跳着脚给口罩男狂打手势,示意他赶紧跑。但口罩男摘下口罩,坦然地说:“婶子,叔,是我。”耿耿一下子颓了,舒曼看着眼前一脸阳光笑容的狗蛋,身子往后一仰就要背过去,耿直赶紧扶住。狗蛋也赶紧上前,耿直用力捶着狗蛋,骂着:“你个狗蛋,你不是狗蛋你是浑蛋,你是浑狗蛋!”骂完又小声,“你个浑小子,这么大事儿你瞒着老子!”
耿耿想过来,又不敢,耿直转过脸瞪耿耿:“愣着干什么,送你妈去医院!本来想抢救别人,倒成了被抢救!”
把舒曼安置好,耿直回身,耿耿守在门口,仍戴个口罩,眼睛瞪得很大,一副打不赢就跑的架势,耿直瞪眼,低声说:“你看着你妈,我去教训那浑小子!”耿耿急,也不敢大声说话,跟着父亲走到门外,耿直回身瞪耿耿,低声说:“你待着!”说着关上门,耿耿还想走,听到床上有动静,只得停下,回身看着母亲。
狗蛋已经摘下口罩擦着脸上的汗,见耿直出来,立刻站直了,倒也无退缩表情,就那么愣愣地看着耿直。耿直过去,抬手就敲一下狗蛋脑袋:“你还敢正眼看我!我要还在部队上,手里有枪,你乱搞我女儿,我一枪崩了你!”
狗蛋委屈:“叔冤枉人吗,什叫乱搞?我和耿耿是恋爱——”
耿直挥拳就要砸,狗蛋是硬挺着,拳头砸到狗蛋脑顶停下,气咻咻道:“你再说这,我敲死你!”
狗蛋面不改色心不跳:“敲死我耿耿就做寡妇,叔,你不敢!”
耿直看着狗蛋越看越生气,绕着狗蛋转圈,气得直跺脚:“你怎么能,这么无耻,
也不下跪求饶,也不痛哭流啼让我饶恕你。”
狗蛋打断:“叔,我做错什么事吗?我为什求饶?叔没恋爱过吗?你追我婶容易吗?你怎就不理解我这颗男人心吗。”这句话说得既自主又诚恳,把个耿直气得说不出话,手指一下,再指一下,脱口而出:“反正、反正你个傻小子做我女婿,别扭!”
狗蛋:“谁做您女婿不别扭啊?”耿直瞪眼:“你还管那么多!就你别扭就够了!”狗蛋看耿直有点缓和意思,渐靠近:“叔,我和耿耿真好呢。”耿直忽地转过身:“别给我套近乎,阴险!”狗蛋:“怎叫阴险?我想娶耿耿从来没瞒你二老,绝对不阴险,阳险吧。”耿直气不得恼不得:“你让我拿你可怎么办好唉。”狗蛋靠近耿直:“叔,耿耿和我合适呢,真的。”耿直斜眼看:“哪儿看出合适了?”狗蛋:“看着不管用,在一起才知道。”耿直:“废话!”狗蛋:“叔,你跟我婶子外人看着也不合适呢,你们在干校的时候,人家都说我婶
子是你——闺女呢。”耿直忽地转过身:“你胡说!”狗蛋一梗脖子:“真不胡说!我姑我舅母——”耿直:“你闭嘴!”狗蛋:“不闭嘴。闭嘴你不知道我心里想什么,你和我婶也不般配呢!你们过得可好!”耿直笑:“臭小子,敢说我们不般配!”狗蛋嘀咕:“全世界都说呢。我又不是傻子。”耿直:“你说说,怎知道我们过得可好?”狗蛋凑更近一点:“怎不知道?我为什么死也要娶我耿耿妹妹,我就是想学叔和婶,
把日子过美了,过好了。”看着狗蛋朴实的笑容,耿直不由道:“耿耿也不傻啊。”狗蛋露齿微笑:“叔,我说服你了。”耿直瞪眼:“说服个屁!说服我有什用!”狗蛋再靠近一点:“怎没用?说服叔,就说服一半儿呗。”耿直嘀咕:“一半儿?美得你,顶多十分之一吧。”狗蛋瞪大眼睛:“怎可能吗?!”舒曼已经醒了,但不想睁眼,耿耿离门近,又不敢走,母女僵持着。耿耿先妥协,
端杯水走到床前,坐下,递过水去:“我看到您眼皮动了,别装了,喝水吧?”舒曼睁开眼,看着女儿,又是一阵晕眩,眼睛立刻掉过去,耿耿水放到床头柜上,
说不出话,母女互不相看,可话总是要说的,舒曼声音低低地:“到什么程度了?”耿耿干脆:“打算领证了,SARS完了就想——”舒曼忽地提高声音:“到底怎么想的!再怎么孤独、寂寞、难过,也不能这么这么
糟蹋自己!恶心自己!”耿耿也火了:“恶心谁了?我没觉得恶心!我觉得挺好的!您不就觉得狗蛋土气,
没高学历,长得不够帅,您面子上过不去嘛!”舒曼噌地坐起身,努力平静着:“我们不要吵,这种事儿吵是没用的,是吧?”耿耿:“我从来没想跟您吵。”舒曼:“好,你讲你的理由,你来说服我。”耿耿看着母亲,看出她努力压抑的怒火,一笑:“我怎么才能说服您?我说服自己
都用了五年,我说服您还不得用五十年啊?”舒曼:“你爱他吗?”耿耿一脸平静:“我知道您潜台词是什么?您觉得您女儿是熬不住了,身边有谁就
找谁了,您觉得狗蛋这种人怎么可能懂爱呢?”舒曼:“是,我是这么想的,他给我的感觉就是这样!”耿耿:“我一直想问您,您爱我爸吗?”舒曼:“别把狗蛋和你爸相提并论,狗蛋跟你爸没有一丝一毫相似之处!”耿耿急:“怎么没有?不都没文化吗?不都不小资吗?不都不懂什么叫浪漫吗?”舒曼:“你爸懂什么叫浪漫,你爸懂什么叫爱!”耿耿:“狗蛋也懂!狗蛋是我认识的最浪漫男人!”舒曼张口结舌:“你不要为了跟我赌气就这么不顾事实颠倒黑白。”耿耿:“您怎么知道我在颠倒黑白?您从来都没正眼看过狗蛋!您对他有多少了解!”舒曼火:“我用不着对他有多深入了解就知道他是什么人!”耿耿:“怎么可能!我认识他六年我都不知道他是这样的人!”舒曼:“你还好意思讲这种话,我告诉你,你要是在感情上顺利成熟,你的选择,我
没话好讲!可你总结一下,你这么多年,谈过多少恋爱?哪次你认人准确过?”
耿耿气得脸发白:“你干脆判我死刑算了!”说着就往外走。舒曼一阵头晕,手一扒拉,扒拉掉桌上东西。耿耿吓得赶紧回身,扶住母亲,舒曼攥着耿耿手,声音嘶哑:“我会不高兴你幸福吗?我是担心,你这么任性,这么自私,你、你这些毛病都像谁呀?”
舒曼说着眼泪流下来,耿耿看着母亲,声音哽噎着:“我现在不任性不自私了,我想像你一样一辈子爱一个人,一辈子幸福。”舒曼嗓子哽住,说不出话。
季诚披着白大褂戴口罩风风火火的,身后跟着一帮人,正要穿过大堂,忽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发烧门诊在左边,先量体温,在这里在这里,电子测量,特准!”季诚顾不上随从,赶紧过去,穿过人群,一把拽住正吆喝的耿直,低声说:“你怎么跑这儿来了!舒曼呢?”
耿直:“你怎么就关心我老婆!我老婆好着呢,不用你操心!”季诚怒,有人叫:“季院长,又来了一个疑似病人。”季诚转身匆匆走了,身后随员忽拉拉好几个,耿直满怀嫉妒,嘀咕:“老东西神气
什么呀!”
季诚赶到重症监护室,为病人做检查,身边人帮着递东西,一张表格递到季诚手里,季诚低头检查,忽然意识到什么,回过头去,身边口罩白大褂,但眼睛是熟悉的,笑盈盈看着他。季诚也笑了,两人互相点头,同时回过身去,检查那个疑似病例。耿直
仍在吆喝:“量体温啊,不量体温不让进啊!”一旁保安窃笑不已。耿耿垂头丧气过来,站在父亲身边出神。耿直过来,低声叫:“跟你妈会谈成功吗?”耿耿:“我妈顽固得很,没法儿谈!爸,说服教育我妈这个大小姐转变立场的艰巨
任务,就再次交给您啦。”耿直不理会,张罗:“量体温这边这边,唉,电子仪器测量,多先进啊。”耿耿硬泡:“爸,爸。”耿直:“叫爷爷也没用!”季诚手里拿着厚厚的治疗方案,指挥手下,他声音嘶哑,显然几天没有合眼,眼睛
泛着血丝,但强撑着:“这个配方是研究部门紧急配制的,疗效没经过严格检验,要密切观察,任何指标有变异都要通知我。”
舒曼很久没有这么近距离看季诚,当年这秀气小伙真是老了,疲惫从他骨子里透出,好像比耿直还要衰老,岁月在这个知识分子身上打下深深烙印,这是一个生不逢时的人。舒曼感慨着递过水去,季诚接过水,点头示意感谢,然后喝水,才喝半口,突然一阵咳嗽,水杯差点掉地。舒曼赶紧伸过手去,只见季诚脸色灰白,转过脸看着舒曼,似乎想说什么,一句话说不出,嘴角忽地喷出鲜血,一头栽倒。
舒曼完全本能上前,季诚缓慢倒在舒曼怀里。
耿直和耿耿匆匆赶过来来,只见石菲菲瘫在长椅上,掩面而泣,身旁一个年长护士在劝她。舒曼从里面出来,耿直赶紧过去,舒曼立刻扑到耿直面前,眼泪流下。耿直赶紧问:“听说体温四十度,疑似吗?”
舒曼含泪摇头,耿直松口气:“那就好,我还以为——一定是累坏了,老东西见了
工作就不要命。”舒曼哽噎着:“情况很不乐观,拍片子肺部有很大阴影,专家说很有可能、可能——”舒曼哽噎着说不出话,耿直揽着舒曼:“不会有什么不得了病,老季是医生,是心
外科第一把刀,他有什么不舒服自己不知道吗?别瞎担心。”舒曼慢慢道:“百分之九十的可能性是肺癌。他们说他这几年检查老忘了参加,有点不舒服都不当回事儿,他身体一直就不好,他给别人治病,自己病就这么扛着。”
耿直急得说话直结巴:“可、可、我就不相信这个邪,他是国际有名大专家大学者啊,他懂医,他知道吃什么,做什么,他、他什么不知道啊,还一天到晚教训我怎么生活,他怎么能……”
舒曼流着泪说:“你们都以为医生给别人看病自己就不会生病吗?他压力多大啊!他再大专家,半夜一个电话叫他去急诊,他就得去,万一手术失败,他就得承担后果,他还是院长,他操的心是普通人多少倍啊,你们都不理解他。”
耿直黯然道:“我早知道这样,我它娘就该揪着老东西跟我一起锻炼,唉,知识分子还是脆弱啊,就应该跟我学学减压!”舒曼身体颤抖着说不出话,耿直揽过舒曼,温和着说:“你现在可得坚强,你得安
慰咱那老亲家,你说你都伤心成这样,石菲菲怎么办?还有静静,乐乐。”舒曼哽咽着:“我不知道怎么劝菲菲。”就见重症室里走出一个护士叫:“石护士长,季院长要见您。”季诚躺在病床上,
脸色灰白,石菲菲悄然进来,走到床前看着丈夫侧影,眼泪下来。季诚偏过脸,一脸苦
笑:“情况你都知道了。”石菲菲哭泣着:“还没有最后定性。”季诚摇头:“我心里有数,你要做好思想准备。”石菲菲哭。季诚:“别哭了,我想跟你商量一下治疗的事儿。”石菲菲强忍眼泪。季诚:“我有两个选择,手术化疗是最常规办法,那样会拖很长时间,给你和孩子
添很多麻烦。”石菲菲忘了哭,看着季诚:“你说这些什么意思?啊?我们有什么麻烦的!”季诚声音冷静:“我知道我这个病是怎么一个情况,我不想化疗,我不想给你们增
加负担,我决定了。”石菲菲崩溃,她泪如雨下,歇斯底里地喊:“你说这种话你有没有良心啊!你这辈
子欠我多少啊。你从来没有爱过我!从来没拿我当回事儿。”季诚难过:“我是欠你太多,我不想再欠你。”石菲菲:“你还好意思说!我这辈子一直等!熬!等你老了,等你不再想别的了。
好容易你老了,不想别的了,你就这么撒手走了?你、你算什么男人啊!你就这么恨我讨厌我不想跟我一起过啊。”
石菲菲哭着,季诚眼泪流出,无力挥手,小护士赶紧将石菲菲搀出房间。耿直和舒曼紧张地站起来,护士搀着石菲菲出来,舒曼赶紧迎上前,石菲菲扑到舒曼面前,抓着她手,泪如雨下,语无伦次着:“他不想手术,不想化疗,我知道他嫌弃我,他不想跟我一起生活,你去劝他,他听你的,他这辈子最关心的就是你,他就听你一个人的。”
舒曼又难受又尴尬,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得流泪安慰着:“他不会有事儿的,医
院请来好多专家,要会诊,一定会有办法的,你别这样,啊,你这样孩子们怎么办啊。”石菲菲抬起头,满脸是泪:“我求你去见他,啊,他听你的!”舒曼含泪点头。病房门开了,舒曼正准备进去,护士满脸歉意:“对不起舒医生,季院长他说不想
见人。”舒曼:“你跟他说了是我要见他吗?”护士:“我说了,他说他说特别不想见您。”舒曼黯然,眼泪一下子流下来了。身旁耿直骂了声:“这混账!”说完,一掌推开
门,护士赶紧要拦:“您、您别——”
耿直进门后,从衣架上抓过医护服装,大步往里走,小护士们见他那威猛样子,都吓得躲到一旁。季诚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呼吸均匀,脸色难看,耿直看着季诚那个样子,心里难过,准备好满腹教训话,一时也说不出口,走到床跟前,拽过椅子坐下,看着季诚侧面,想词儿。季诚并不睁眼,低声道:“你进来干什么?报复我?”
耿直声音低而平和,不像以往那样咋呼,他淡然地说:“难怪你要得病,你心眼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