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随风

最后几个婆娘把宋氏擡到了村长家。

并不是她们和宋氏有多好，宋氏这人为人刻薄，又是个不吃亏的人，所以大家都不爱和她往来。

那几个来的婆娘不妨还有想看她笑话的。

这会儿却不看她笑话了，倒是有了一种兔死狐悲的感觉。

她们现在还能走还能动，但是也有如宋氏这样走不动道的一天，纵然她有再多不是，可是她疼爱刘四金是真的，四金真的就这样不管他老娘的死活了？

几个婆娘们觉得全身发冷，她们自己的儿子呢，会不会这样对自己呢？

宋氏被擡到村长家，哀哀喊着要合家。

只要合家了她就还是家里的当家人，另外几个儿子就不能对她这个老娘不管不顾。

可是分家不易，合家就更难了。

更何况宋氏前面三个儿子都在镇上做短工，来的都是她几个儿媳，前面三个儿媳对这个婆母的偏心眼已经感到绝望…

如今自己当家做主了，好不容易熬了几年，眼看着就要熬出头了，谁知道这老太婆是不是苦肉计，到时候合家把他们辛辛苦苦买的地再分一次给四金？

这几年她们的男人像头老黄牛一样在外面干活，亲娘不心疼，她们做媳妇的还心疼自己的男人呢！

以前那种生活，不过也罢了。

刘四金领着他的儿子缩在了角落，被周围的人骂个半死，他只是去接儿子放学罢了，没想到这么巧，被抓了个正着。

四金并不是觉得丢人或者不好意思，只是他儿子以后可是读书人，他隐约觉得会给他儿子造成不好的影响，听说读书人对名声十分看中。

刘四金对此也是一知半解，他正在慢慢了解读书人的事儿。

他的儿子大宝也还懵懂，看那么多人骂他爹不孝顺，他在村学里有学到孝字。

可是他爹娘平时很疼他的，是好人！为啥要不孝做坏人呢？大宝困惑了：“爹，你为啥不给奶奶治腿？”

刘四金他自有自己的一套思路：“给治腿要钱！给你读书也要钱！爹娘的钱当然是紧着你读书用了！”

刘大宝似懂非懂点点头：“所以爹以后你若摔断了腿，我也不给你治？”

刘大柱家终究还是没合家，从镇上赶回来的大金二金三金都没同意合家，宋氏已经失去了对儿子们的掌控权，或者说大金他们被伤透了心。

他们现在只需要一年给够当初说好的孝敬钱就是孝顺了。

当初分家的时候宋氏有多奇葩，大家夥儿也不是不知道，大金二金三金不乐意完全在情理之中。

最后还是那几个婆娘，跟村长媳妇商量着，以后每隔一段时间，就去刘四金家看宋氏一眼…

村长媳妇也同意去了，毕竟若是传出饿死老人的事儿，对她们整个刘家村的名声影响还是很大的，以后谁赶嫁到刘家村？

这事儿在刘家村的婆娘们心里掀起狂风骤雨，任何的道听途说都没有真实案例刺激大。

所以啊，偏心眼的婆娘们心里就犯嘀咕了，以后自己若是不得善终了，自己不够疼爱得孩子会不会为了自己这个老娘出头呢？

宋氏落到这个地步，说到底一个是偏心眼，一个是早早把傍身的东西都分了出去，如此她手里没啥好东西了，刘四金这才对她不殷勤了。

村里的婆娘们仿佛懂了一些道理…

六娘带着虎妞回来了，她们有好几个月没回来了，虎妞终於怀孕了，她自然是回来养胎的。

最近实在太忙了，是因为王典史去世了，王典史五六十了，要说这时候的人活到这个岁数也算是长寿。

只是这王典史的身体一向硬朗，所以去世才显得很突然。

不过王典史终究还算是喜丧。

他果真是活活高兴死的！

王典史家的大郎，自小读书就是个机灵的，王娘子去世前还为他好一番打算。

打从王娘子去世后，王典史把棉娘扶正，不过棉娘那样软绵绵的性格，根本不敢去搞事情，所以这半道夫妻，半道母子也算是相安无事。

这王大郎十五岁参加县试，一路过五关斩六将，一举拿下了秀才的名头。

十七八岁再往上考，虽只中了副榜，但是就算他下次还是只中副榜，只要两次考中副榜，就能也挣个举人的身份。

王典史一辈子都是个秀才，就是因为他考不中举人，方才与真正的做官无缘。

虽然他在这县城也算有头有脸，但到了外头他屁也不是。

这种遗憾，眼看着就要让他儿子填上了，十八岁就中了副榜，那简直前途不可限量。

王大郎还好，回了家就去祭告他的母亲，王典史却颇有些范进中举的派头，乐得完全睡不着觉，隔天发现的时候竟是没气儿了。

看来王大郎的下次副榜要等三年后再去考了…

好好的喜事还没办酒，就办成了个丧事。

王典史死了，人事上自然有调动，川郎上面的老资历往上挪了挪，川郎也能往上爬一爬，如今倒成了领着一班人的大捕头。

成了大捕头就更加忙了，这不，这会儿又带着人出差去了。

不过李稔丝毫不担心她闺女会过得差。

外头不少人拿虎妞没怀上说她家酸话。

捕风捉影…

虎妞两口子好得很，只看前两年别人酸话说得最狠的时候，虎妞回来头上就从银簪变成金簪就知道，这孩子心里有数得很。

这回虎妞怀孕，六娘带着虎妞回来住，李稔倒是想派王妈妈上她家伺候她去，可是虎妞家两家也请了一个妈妈，很不用她这个老娘操半点心。

虎妞到底是跟着在县城跟不同的人打交道打多了，这会子说完王典史家的事儿，就指了指那头的钟家：“恐怕以后，她家就要搬走了。”

虎妞会这样说不是没有依据，王大郎眼看着就要起来了，棉娘作为他的继母，钟家就是他名义上的外家，名声这事儿对读书人重要得很。

王娘子去世前自然把这后来者的底细把柄全告诉自己儿子了，所以王大郎怎么会不知道钟家的风流事了。

这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不过为了让钟家两口子不脱后腿胡言乱语，或者以后有人拿这事儿说嘴。

王大郎恐怕不会让自己这便宜外祖父外祖母接着留在刘家村当定时炸弹。

果然虎妞才回来没两天，隔壁沈寂多年的钟家两口子，就坐上了县城派过来的牛车。

他们两口子，要回钟郎君的老家去了。

当初钟郎君为了钟娘子背弃了自己的家乡，远走来了刘家村，却在刘家村被戴了十几年的绿帽子…

如今他为了他的闺女，又回到了自己的老家，他当然会听王大郎的话，管住自己的嘴，也看住钟娘子。

因为他的棉娘啊，没生养一儿半女，以后都要靠王大郎养着了。

虎妞和钟郎君不知道的是，其实早在王典史去世办丧事那会儿。

王大郎就问过这个便宜继母，要不要送她归家。

棉娘虽然是他继母，只痴长他几岁，满打满算也才二十几，后半生还很长。

王大郎其实也不强求这个没有生养的继母为了他爹守一辈子。

棉娘娘家的丑事以前是他娘用来拿捏她的把柄，以后也可能会成为别人拿捏他的把柄，所以为了大家好，他提出了这个可行的方案。

王大郎还特意去打听过了，当年和继母定过亲的那个赵四郎，如今还没有娶妻…

王大郎根本不想去管他是因为啥不娶亲，他只是把这事儿当成一个谈判的筹码，来增加这个提议的可行性。

棉娘听说自己当年怦然心动的赵四郎还没娶亲的时候，只是怔了一会儿，就摇摇头道：“我不走。”

她和赵四郎之间隔着那样的丑事，是一辈子也不可能在一起的，他们原本就隔着一座山的距离…

时间是个好东西，棉娘摸了摸自己身上的衣裳，即使是临时赶出来的丧服用的也是她以前没用过的好料子。

也许外头的人都在笑话她可怜，但是这几年确实是棉娘过过的最舒心生活，凡事都有丫鬟伺候着…

最重要的是，她嫁了人，都不曾回回刘家村去看望过她爹娘，但是外头重来没有传过一句她的不好。

棉娘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她头顶那个王娘子的名头。

棉娘想到自己进门没多久，王娘子就要走了，她向来不往王娘子面前凑，惹她烦…

那天王娘子却让她去正屋说话，那时候的棉娘脑袋还是混沌的，她虽然离开了刘家村，刘家村的事却还在她的脑子里。

王娘子那时候说了啥，她如今却越发清晰了：“你是个有福的，以后只要你不惹事犯蠢，指不定比我跟郎君都有可能享受到我儿的福气。”

王娘子或许是在敲打她，或许是真的在感慨，但是棉娘越发觉得她说得有道理，或许在别人眼里她很可怜，但是就算她一辈子没有孩子，只要她不犯蠢，以后她就能仗着王大郎继母这个身份，继续舒舒服服地过日子。

所以说，她跟赵四郎之间如今不止隔着一座山了，还隔着名声，银钱此类大俗特俗的大山，一辈子都不可能翻越过去了。

棉娘在丧礼上大哭了一场，不知是哭王典史还是哭她自己，亦或者是哭别的什么…

她哭完之后，就跟王大郎道：“我回头把我爹叫来，让他们回老家吧。”

终身不会生出一儿半女的棉娘啊，让她一辈子生不出儿子的娘，回到那个当初逃离的地方，那里有众多的长辈族老，可以看这个管住红杏出墙的女人…

她身边会有更多的人，却不会有人乐意跟她讲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