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老大散漫地坐在自家宅子里,等待着某人的到来。没有等多久,他要等候的人就被他的手下打手给押了过来。
此人是个中年汉子,一身麻布旧衣,生得粗手大脚,尤为魁梧,可眉眼之间尽透着一股畏畏缩缩的畏惧神色。等他一见到华老大面时,他二话不说,“扑通”一声就跪倒在地上,一边向华老大叩头,一边向对方恳求道:
“华大人!求求您再宽限几天吧!您要求的利息实在太高,俺家真的负担不起,您再宽限个几天,几天后,小人一定给您还上!一定给您还上!”
华老大面含笑意地瞥了脚边壮汉一眼。这壮汉名叫程九,背了华老大发的高利贷,每个月都要向华老大缴纳一笔所谓的利息。
而京城里头像程九这样背了高利贷的百姓并不算少,华老大欺负众多百姓没权没势没文化,就给他们发放高利贷,这笔高利贷注定是百姓们还不上的,华老大的目的也并非让这些百姓还上。他要做的买卖可是细水长流,假如有一百个百姓欠了他的高利贷,等于有一百个人每个月都要按时给他缴一笔钱,他什么都不用做,就有这么大把的钱进他腰包里头,他岂能不乐开花?像这样坐在家里就人来送钱,只怕就只有皇帝爷了吧?
在华老大惨无人道地盘剥下,自然也有许多百姓无力缴纳利息的,在这些人里,如果是趁华老大的打手上门之前就提前拖家带口跑掉,华老大顶多骂上一声,也不找对方麻烦了,可要是没跑掉,那有的受了。妻女卖到窑子里,儿子送给大户人家做工,本人自然也逃不掉,京城到京城周边那么多黑厂子,随便送去哪家都是做到死。华老大才不管你是不是妻离子散,只要他能拿到钱,其余都不重要。
不过这钱显然不能由华老大一人独享,他的众多小弟自然不能被亏待了,尽管他们个个背靠大树,都有自己的谋生手段,但华老大还是得给他们分一笔。这些还仅仅是小头,真正的大头是哪些上交给大人物的孝敬,华老大的各项收入,每一项至少要向大人物上交四成甚至到六成的收益。尽管这些大人物贪起来比自己还要黑,华老大仍然不敢有半句怨言,对于大人物而言,不就是地皮流氓吗?京城街头随便拉来一个都能当枪使,他华老大难道就是三条腿的癞蛤蟆不成?能被大人物盘剥,那是他华老大修了八辈子的福分,没大人物们照着,华老大和路边野狗比又能有什么区别?
什么?你问这些被敲诈被勒索的百姓为什么不去告官府?这还真是个有意思的笑话,不是每一个官员都叫汤宠骏,这些地皮流氓们纵横肆虐时,向老爷们的孝敬可从来没有少过,老爷们把他们收拾了,这和断自己财路有什么区别?不过这些官员也是有话说,个穷的跑耗子的破朝廷,连俸禄都发不起,我们这些官员不就只能寻求一点计划外收入了吗?养家糊口、为国效劳嘛!不丢人!
在京城的底层当中,流氓、黑商、权贵……早已结成一个利益共同体,彼此之间盘根错节,雷打不动,水泼不进,毫不留情地盘踞在老百姓的头顶上吸着老百姓的血,血吸完了尚且不够,连剩下的骨头架子都要丢给他们饲养的野狗啃食一空,绝不留任何浪费。想要对付如此顽固、腐臭、纠缠的根部,即便用巨斧劈砍也生不了效果,只能用熊熊烈火一把烧个精光,才能真正地涤荡这一切,还黎民一个暂时的清澈,可昏昏沉沉的大昭朝野,早已不允许这样的烈火能够生起来。大家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谁也不是干净的,谁也不希望牵连到自己,天朗水清的日子,似乎遥遥无期。
程九惶恐不已地向华老大求饶,他深知身前之人有何等可怕之手段,如果对方不放过自己,自己根本无路可走。但面对程九的求饶,华老人却是笑着让程九起身,并对程九说了起来:
“程老弟别惊恐!看看你这虎背熊腰、人高马大的模样,结果却哭哭啼啼、畏畏缩缩,鸟的!跟个娘们似的,能不能精神些?啊?”
程九不知所措,只好直起腰板,可眼里仍然透着恐惧,向华老大点了点头。
华老大捻着胡须,打量了程九一番,颇为高兴地对程九开口说道:
“程九啊!老子这次叫你过来,可是有大好消息带给你,你小子可得把握住啊!你只要办妥了,老子保证,你欠的债,一笔勾销啦!”
“真的?”
刚刚还惶惶不安的程九转眼之间就喜笑颜开起来,像是一个在溺水边缘苦苦挣扎的人一下子就躺在柔软的床榻上。甚至连他看向华老大的目光也被崇敬与感激填满,一丝缝隙也不曾留下。
程九心中欢喜,赶忙就向华老大询问道:
“到底是什么事啊?华大人您放心!只要你交代给小人,小人就算是上刀山下火海,也一定帮您把事情办妥!只求您能免了小人的债。”
华老大笑着摇了摇头。
“哈哈哈哈……鸟!什么上刀山下火海?没有的事,没有的事,你过来,我把要做的事情交代给你。”
华老大伸手示意程九靠过来,他贴在程九的耳旁向对方描述了所要做的任务。任务一交代完,程九的心情如同是乘坐一辆过山车,方才有多喜悦,现在就有多悲惨,连带着他的整张脸颊也只剩下惨白。
可华老大的笑容依旧很灿烂,他重重地拍了拍程九的肩膀,笑着说道:
“怎么样?很不错吧?你办妥了,老子不光把你的债一笔勾销了,老子还要额外给你的妻小一笔钱,这笔钱通常叫什么来着?哦!对对对!抚恤费!你以为如何呀?”
华老大还是原先那副笑容,可这一次,程九只能从对方的笑容上感受到恐怖。他很清楚,华老大可不是在用商量的语气同自己说话,而是在以命令的语气对自己吩咐。
尽管华老大给的条件足以让程九心动,但他还是不免感到畏缩与恐惧,他希望再为自己争取一次,于是接着向华老大恳求了起来。
“大人啊!求求您了!就给小人一条生路吧!小人……”
“给脸不要!”
华老大一巴掌就把魁梧的程九扇到在地上,厉声斥责起来。
“程九!你好歹也曾是个当兵的,还砍死过敌寇,老子也算是敬你三分,可你怎么连杀个人都不敢?婆婆妈妈的,你当初的胆气都上哪去了?被狗给啃了?鸟!老子真他娘的是给你脸了,欠老子债的有那么多人,知道老子为什么只把这个机会给你不给别人?还不是当你姓程的是个真汉子,换别人,就算跪在地上求老子,老子也不带答应的!老子话讲明白了,这个机会你不要,行!老子他娘的也不求你的,这个月内,把你欠老子的债,折合利息,总计二百九十四两银子在月末之前给老子结了,结不了,好!你就等着亲眼看着老子把你的妻小都给卖个精光。”
“大人不要啊!”
程九涕泪横流,抱着华老大的双腿痛苦求饶,而华老大仍旧不作理会,继续说道:
“你那婆娘还有你那三个儿子四个女儿,一定能卖个不错的价格吧?啊?反正你小子穷得没别的,也就这一个办法能还老子的账,你说说还有别的办法吗?”
程九犹豫许久,紧咬着牙关,从牙缝里挤出字来。
“好!我干!”
“这不就结了!”
华老大一脸殷切地把程九扶了起来,顺带还帮他拍去身上的灰土。
“哈哈哈哈……你呀!早点答应,不就少费老子一番口舌了?鸟的!闹的这么不愉快的。答应就好!答应就好!你小子就放心吧!你办好这件事,那可是为大人物排忧解难了,不但老子的债同你一笔勾销了,你的妻小还能领一笔钱供他们生活。你就放心去吧!有老子在,老子不会让你拿那婆娘改嫁的,就让她一生一世守着你,那几个孩子,老子也会把他们当自家孩子照看,绝对不会亏待他们,也绝不会让别人亏待了他们,你可得对得起咱们对你的付出啊!”
程九欲哭无泪,明明心痛如绞,却还是只能赔上一副笑脸,点头说道:
“您就放心吧!小的…小的一定会完成任务的!”
“哈哈哈哈……老子对你可是寄予厚望呀!”
华老大又在程九的肩膀上拍了两拍,眼里透着渗人的光芒。
“不过老子也得提醒你,你小子可别动歪脑筋,敢去告官府。那些大人物就是官府的,你去告官府,那就等于自投罗网,看看大人物如何收拾你吧!只要你敢背叛,你和家人就到阴间去团聚去,别怪老子没说!”
“不敢不敢!小人怎么可能会去告官府呢?一定会竭尽全力完成您的嘱托。”
“真这样就好!”
华老大一边说着,一边从怀中取出一只小盒子,打开一看,里面放着一粒黑不溜秋的小药丸。他将这粒药丸连同盒子提给程九,交代道:
“这粒药丸可是大人物给的,一口吞下,眨十下眼的功夫,立即就会毒发身亡,绝无半点可能生还。为了避免你动手后被官府抓住,不管得没得手,你都必须马上吞了它,如果你让官府的人给活捉了,那老子会送你的妻小先一步到黄泉路上陪着你,听明白了吗?”
“明白!明白!”
程九嘴上说着明白,接着就以颤抖无比的双手勉强接下这只催命的盒子,看着盒子里的小药丸,程九从身到心都在发虚。可对上华老大宛若豺狼的目光,他明白自己只要硬着头皮顶上。
华老大继续交代道:
“东西你收下了,该怎么杀人,就不要老子提醒了吧?”
“您放心!小人一定不会让大人失望的,只求大人您能信守承诺。”
华老大朗声笑着。
“哈哈哈哈哈……你就放心吧!老子一向是说到做到,你可以走了,尽快把事情做完,不要让大人物等烦了。”
“小人遵命!”
带着手中的药盒子,以及无比复杂的心情,程九退了下去,而在程九退下后,华老大的手下向他开口询问道:
“老大啊!那小子欠了咱们这么多钱,您真的就要这么放了他?”
华老大悠然地捻着胡须,没有回答,而是询问了手下一个问题。
“老子问你,你相信人死后会有魂灵吗”
“啊?”
手下愣了愣,几乎是不假思索地答道:
“当然有啊!不然人死了能去哪?”
“有个鸟!”
华老大白了手下一眼,道:
“就凭你们几个干的那些个脏心烂肺的事情,真有魂灵,早就上门报复了,还能你们逍遥到今天?”
“老大说的是!那就是没有!”
手下立马改口,华老大大笑了起来,道:
“那不就是了?既然没有魂灵,更没有报复,老子有必要遵守一个同死人的承诺吗?哈哈哈哈……告诉你们,老子办事的宗旨,那就是尽管去做,剩下的,统统交给报应。等那程九死了,风波也平息了,就把他的妻小卖掉,京城里估计是卖不出个好价格了,就找个牙婆卖去外地,这程九欠咱们的账嘛……鸟的!居然还是连一半都还不上!”
华老大大为不满,旋即朝一旁的地上啐了一口唾沫。
……
……
汤宠骏正赶往已被查封的常府上。由于常府处在京城最为繁忙的地段之一,此时又正值上午,常府门前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即便路人明白常府被查封而有意离常府远些,可常府门前还是很热闹,有叫卖之声、有儿童嬉闹之声、有雇主催促之声、有士人谈论之声……混杂在一块,一切都成为了忙碌而繁荣的外衣下合情合理、微不足道的组成部分。
汤宠骏前来常府,正是为了那两件价值不菲的礼品而来,他知道以常岚一家的收入,怎么可能负担得起那么贵重的礼品呢?只要自己能够证实这一点,就足以推翻行贿受贿这一项罪名,尽管在常家夫妇的死命攀咬以及严万忠幕后干涉下,想要替周羽洗清嫌疑依然存在距离,但起码也迈出了坚实且不可忽视的一步,总也胜过一无所获。倘若自己足够幸运,沿着两件礼品的来历追查到严万忠身上,这局不就彻底翻盘了吗?
汤宠骏赶到了常府上,连日的殚精竭虑、勤恳用命,已经显而易见地损耗了汤宠骏的精神。他风尘仆仆地赶到常府上,不似一名主管查案的官员,更像一名舟车劳顿后的仆役。明明才是而立之年,霜发却攀上他的头顶,皱纹也附着在他的面颊,难以想象他才正值春秋鼎盛时。
一日两餐,他都是速战速决,只要不让饥饿干扰到他的思考,他就不会让饮食多消耗他一秒钟的时间。每夜休息,他也顶多睡上两个半时辰,有时不是他上床晚,而是他就算上了床,脑子里也在琢磨着该如何抽丝剥茧、侦破案件,或是为每况愈下之时局而忧叹不已。亢奋之下,他每每到疲惫得不堪承受时,才能勉强睡去,睡醒后,他就一头扎进工作之中,分毫也不耽误。
如此重压下,换作是平常人,早已经无以为继了,可汤宠骏却是甘之如饴。他将真相视作追求,将正义当作生命,在一切水落石出、真相彻底大白前,他会像一支蜡烛一样无休止地燃烧着,直到连最后一滴蜡油都燃烧殆尽。别说是些许精力,汤宠骏早已连性命都置之度外,哪怕以此身为无法回头之箭也好,他依旧愿意义无反顾地奸党们射去。
汤宠骏一赶到,就迫不及待地对看管的卫兵们发问道:
“这些天里,未曾有过闲杂人等进入过府上吧?”
“大人放心!我们都是按您吩咐的做的,没人进去过,里面的东西也没人动过。”
“好!”
汤宠骏凝重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意,又询问道:
“那些下人呢?”
“都看管起来了,没有人敢妄动。”
“把他们带来。”
“是!”
不一会儿,几名常府的仆人就被卫兵押了过来。汤宠骏连一眨眼的功夫都不愿意等,对仆人们询问道:
“常府的账本在哪里?你们速去给我找来,而且是记录近段时间开支的账本。”
几个仆人面面相觑,犹豫一会儿后,其中一名仆役才向汤宠骏说道:
“大人,您如果要年前的账本,小的们都能给您找来,但记录近段时间开支的账本……已经被夫人烧了。”
“什么?”
震惊之下,汤宠骏大吼一声。
“烧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是真的烧了,还是你们同常氏夫妇沆瀣一气,不愿交出账本?”
几名仆役被盛怒之下的汤宠骏吓得匆忙跪下,一边叩头一边对汤宠骏解释道:
“真的烧了!小的们怎敢欺瞒大人啊?就在夫人被捕前一天,她叫小的们端来一盆炭火,小的们还疑惑呢,这大热天的夫人要炭火做什么,只见夫人直接把账本给丢进去,烧没了!小的们说的句句属实,是真的烧了啊!”
“该死!”
汤宠骏感到一阵头晕目眩,他赶忙扶着额头展开思索。辛夫人真是狡猾极了,居然连放火烧账本,以免汤宠骏发现常府收入与开支对不上的漏洞都想到了。死无对证!真的是死无对证!从周羽之妻在辛夫人连哄带骗下收下礼品时,这就几乎是一个无解的死局了,哪怕汤宠骏智计百出,也只能在辛夫人等人的身上找破绽,从他们没来得及填补的漏洞上找线索。但辛夫人等人却是滴水不漏,做起事来亦是如此,汤宠骏一次又一次尝试突破这块铁壁的努力,都只能以失败收场。
难道……一切的冤屈,真的无法洗刷吗?这块由阴谋、强权、欲望共同铸就而成的铁壁,真的就没办法冲破吗?还是说他的手段有问题?他依旧没能找到破局之关键?可恶!明明每一次他都只差那么一步,可偏偏每次他都终于了这一步,这就是他坚持不懈所换来的结果吗?他不甘心啊!他不甘心就这么败给了奸党,他坚信着,他坚信自己总有办法突破这块铁壁的,一定会有办法!
此时的汤宠骏已经变成一个溺水的人,拼尽全力抓住所能抓住的一切事物,不管哪是什么。
他强迫着自己思考出解决方法来,很快他就又想到了一条可以用上的线索,他再一次对这些仆人发问道:
“对了!账房呢?你们府上的账房先生在哪?他一定经手过账本,记得账本上的开销对吧?”
汤宠骏在铁壁的每一处挖掘着真相,可他的努力似乎都只是徒劳。下人又回复了他。
“禀大人,我们府上没有账房先生,所有的开支、收入都是由夫人她亲自记的,小的们从来没有接近账本的机会,只有夫人和老爷最清楚账本上的开支。”
汤宠骏又一次愣住了,热闹无比、喧哗不休的街道上,只有汤宠骏石化般立在原地,一动不动,仿佛一块矗立着的墓碑似的。
汤宠骏不免颓然地按着自己的额头,辛夫人如此精明,想要从礼品来历上追查清楚真相,只怕也成为了可望不可即的事情。没了账本,真实的开支到底是怎么样,就全凭辛夫人一张嘴了,可她的那张嘴从头到尾就没有说过一句实话,汤宠骏应该如何把案子推进下去呢?所有与案件有关的证人统统选择欺瞒,所有与案件有关的证据统统遭到抹除,还有什么办法能让真相大白呢?也许就只有先帝爷从地里爬出来了吧!
汤宠骏还在苦恼着、挣扎着、将一切希望寻觅着。殊不知威胁他生命的利剑,直接朝他刺来——程九正在不远处紧紧注视着他。
程九所接受的指示,正是将汤宠骏刺杀,而汤宠骏离开衙门,抵达常府门前,真乃是天赐之良机。
在正式决定动手前,程九犹豫了很久,这是一场只要踏上了就必定死亡的旅途,他不能不反复思量。他也想活,也不愿离开自己的妻儿,可摆在他眼前的道路就只有这一条。
原本他是一名士兵,而且是专在大昭内部剿匪的士兵,斩杀过不少敌寇,也受过不少的伤。可他因此得到的奖赏微乎其微,连三口之家半年的口粮都抵不上,他终于脱离军队回到京城谋生后,做了点买卖,并很快娶妻生子,这是他日子最为滋润的时候。直到他因为经营不善,借了华老大的高利贷,从此彻底被华老大缠上,连店铺都卖了以偿还债务,之后不得不以做苦力勉强糊口。
他曾无数次幻想着,自己到底何时能够摆脱华老大的枷锁?他想过逃跑,可看着自己的妻子,还有嗷嗷待哺的孩子们,他只有放弃这一打算。而现在,摆脱枷锁的机会终于到来,却是以程九怎么也想不到的方式——牺牲自己的生命去刺杀朝廷命官。
程九还想再挣扎,还不想就这么死去,但为了家人们有条活路,他只能遵照华老大的命令,踏上这条注定无法回头的路。
他将自家菜刀磨得锋利无比,且他本人早就有过杀人经验,绝不会在关键时刻畏首畏尾,他一旦能够近身,他相信汤宠骏必死无疑!
程九将刀子揣在怀里,寻觅着时机,当他注意到卫兵们将全部精力放在看管那几个仆役,汤宠骏本人更是苦思冥想、无暇顾及其它时,他意识到机会终于来了,该出手了。
在出手前,他将华老大交给他的毒丸拿了出来,注视着这枚毒丸,程九感到似有一只毒蛇紧紧缠绕着他的脖颈,让他呼吸困难,而往事,也如走马观花般出现在他的眼前。他的眉头一拧,决心也随之下定。
只见程九将毒丸含在嘴里,旋即快步走近汤宠骏。有一名卫兵注意到程九行动异常,正要出言呵斥对方时,程九已然掏出利刃,扑向汤宠骏。
汤宠骏还在苦苦沉思着,根本不曾料到会有人举着刀冲向他。他用余光注意到了扑向他的程九,猝然大惊,仓皇退后,程九直直扎向汤宠骏胸膛的刀刃也因此扎歪,没有扎进汤宠骏的胸膛,而是一刀扎进汤宠骏的腹部。
当刀子刺进自己的身体时,汤宠骏感到自己的身体就仿佛一座被抽去地基的房子,无可避免地坍塌下来,意志的支撑,完全不过是徒劳罢了。
汤宠骏被刺倒在地,程九还想抽刀再刺,再一次他的目标是汤宠骏的脖颈,绝不会给对方半分生还之机会。但卫兵终于赶了上来,一把按住程九,三四名卫兵一齐上阵,方才把彻底释放出凶狠的程九给控制住。
见程九被成功控制,汤宠骏的惊恐顿时就变为了惊喜。他连自己那已经血流如注、触目惊心的腹上伤口也毫不在乎,似乎被捅伤的压根就不是他本人一般。在他的眼里只看得见喜悦,他正愁自己找不到证据,他的对手就把证据送上门来了,这难道不是天赐良机吗?他一定可以抓住这个突破口顺利破案的,他一定可以做到!
汤宠骏兴奋不已地开口说道:
“快!快!千万要压住他!绝不能让他死了!快把他押回大牢里,快!”
汤宠骏话还没说完,程九就已经七窍流血,在地上抽搐了起来,不一会儿就连动也不动一下了。卫兵们无不大惊,伸出手来去探程九的脉搏——已经死了。
卫兵汇报道:
“大人,他死了。”
说罢,卫兵就舍弃了已经成为一具尸体的程九,想要赶紧把受到重伤的汤宠骏送去就医。可汤宠骏见程九真的已经死了,先是愣了片刻,喃喃一声。
“他真的死了?”
喃喃一声后,汤宠骏又苦笑了一声。
“他真的死了,呵呵呵呵……”
“大人!”
支撑起汤宠骏的一切都已经崩溃,他彻底倒了下去,卫兵急忙冲向他,拉他前去救治。而在意识为黑暗所吞没、坠入昏迷不醒的深渊前,神志不清的汤宠骏仍然不住地喃喃着:
“他真的死了啊……”
……
……
衙门里静悄悄的,没什么人在办事,哪怕连萧茂本人也只是漫无目的地坐在桌子前,对着空空荡荡的桌案发着呆。
他没什么好做的,也没什么好想的,他只是在怀疑着,自己、汤宠骏,以及如自己和汤宠骏一般的人所坚持着的事物,到底有什么意义呢?反正也没有什么人会在意公理、正义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大家渴望的都是自己的利益,都在为自己的利益而奔走着、经营着。其余一切,在利益之下,都显得如砂砾般渺小。
可也不是没有道理啊!谁又想让自己过苦日子呢?谁又想让自己的家人过苦日子呢?别人不会在乎你今天有没有扶老太太过马路,只会问你收入几何,比不比得过甲乙丙丁们。能做好这一项,别的统统不重要,反正自会有人为你辩护的,黑的都能替你说成白的,就算说不成白的,闲言碎语又能造成什么实质损失?开什么玩笑!因此啊!大家也只用做好追名逐利这一项就好,别人是死是活,算个屁!跟自己有关系吗?敢挡路,那就必须倾尽全力铲除之。正是如此观念肆意横行,才让萧茂眼前的事情如此不堪,也让萧茂等心怀理想、志存高远之人显得如此格格不入。
不过坦白说,萧茂也清楚知道自己比不上汤宠骏,和心怀理想、志存高远这几个字只能勉强沾边。他最开始怀揣的志向,仅仅是做好手头上的工作,撑起家族的小船罢了,是一系列的奇遇让他这一介平凡人有了不平凡的经历,也让他真的能够朝着高尚的方向接近一些。
但也只有真的尝试接近后,他才能深刻体会到背后之心酸艰苦,并理解到自己没办法成为那样的人,他有太多无法舍弃的东西,他只想看管好眼前,可现在就连这件事情也成了件困难无比的事。可想而知,汤宠骏那边遭受到的阻力究竟有多么巨大。
萧茂所能做的,也仅仅是献上祝福和祈祷罢了,他做不到那么无畏、那么伟大,只要不让他的良心遭到谴责,于他而言或许也足够了。他不是看不到黑暗之中呻吟的佝偻身形,他只是知道自己注定无法做出什么,所以选择性地无视,所以将一切希望寄托在那些能做出什么的人身上。
他真的感到疲惫了,也坚持不下去了。他曾以为那些高尚之人在前面走,他在后面跟,这便已经很好了,可他还是高估了自己,低估了世道,他跟不上了,他太累了,他支撑不下去了。
等到自己把手头上能做的事情都做完,就一头钻进家门,再也不过问世事了吧!真的…令人厌倦了啊!萧茂如是想到。直到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出现在他的面前,令他“腾”地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王…王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