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王大人?”
王沧的突然出现是萧茂始料未及的,他毫不犹豫,立即起身向对方行了一礼,而对方则微笑着向他示意。
再见王沧,萧茂的心情是尤为复杂的,他先前就是在礼部为官,身为礼部侍郎的王沧毫无疑问算是他的上司,且他对方对自己也多有青睐与提携。但与绝大多数人一样,王沧并没有在萧茂身陷舆论漩涡时站出来替萧茂说些什么,不过萧茂显然不会因此记恨于对方,对方身为清流大臣首脑,如果连坚守国家领土都做不到,还有谁认他是领袖?
萧茂向王沧询问道:
“王大人,您怎么来这儿了?”
王沧浅浅一笑。
“王某听闻你也参与到了变乱要案的调查之中,且老夫对案情颇为关注,恨不得即刻知晓到底是何方歹徒掀起此等惊天大乱,故而特来探访一二。”
说罢,萧茂先是一愣,随即表露出惭愧的神色,说道:
“实在惭愧!我等……还未曾掌握到决定性之证据,能给某一方定罪。”
萧茂已经做好了被责备的准备,在礼部时,这位王大人就是一位功过分明之人,有人把事情办得不好,几乎必然会招致这位王大人的嘲讽。可王沧并没有多说,只是看向他的目光似乎更为深邃了些。
王沧眉头略微一挑,说道:
“没有吗?王某可听说了,最近凝人可是在京郊一处村落掀起了一场屠杀,当地十几名老弱妇孺悉数被杀,只有几名儿童活了下来,如此令人发指之罪行,萧大人就不曾听说过?”
“这……”
萧茂点了点头。
“自然听说了。”
“那为什么还不定罪?”
王沧的面色骤然一寒。
“王…王大……”
还不等萧茂把话说完,王沧冷哼一声,接着说道:
“凝国人现在都能跑到天子脚下胡作非为了,而我们的查案组至今却一无所获,这难道不是奇耻大辱吗?变乱大案,不是卑鄙之凝国人所为,又能是何人所为?”
“此事实有蹊跷!”
萧茂注视着王沧,心头不免一紧。这位王大人居然和曹刻一样,都是来催促他迅速结案的,不过他已经下定决心,会尽可能拖下去,哪怕来的人是王沧也一样。
萧茂解释道:
“大人,杀人者岂有行凶后自报姓名之理乎?不是别有所图,安能如此放肆?此事实有隐情,望大人慎重,一切事宜,查案组自有考量。”
“哦?”
王沧歪着脑袋轻蔑一笑。
“考量吗?哼哼哼……那王某倒是很想知道,贵方的考量到底是什么考量?让我猜猜……不会是没有考量吧?你们从查案伊始到现如今,不会都是一无所获吧?”
萧茂维持住淡定,眼下和这个王沧多说一句话都是平添麻烦,他必须迅速摆脱对方。萧茂严肃地开了口。
“大人,查案进程乃是机密,还望大人不要过问。”
“嗯……我明白了。”
王沧从始至终都不把萧茂的严肃放在心上,随意至极地再度盘问起来。
“原来不是什么一无所获,而是故意按下不发吗?”
萧茂的心头猛然一颤,即刻说道:
“大人不要妄言,我等当真掌握到决定性证据,自然会上表朝廷,并即刻将不法之徒缉拿,怎么可能会按下不发?”
“那……活捉了一名凝国间者,难道还不能算是铁证如山吗?”
“什……”
萧茂难以置信地注视着王沧,他有些搞不清楚状况了,虽然对外封锁消息的工作执行得并不算很严密,可也真的算是落实了,不认真关注、仔细探查,怎么会知晓萧茂他们真的抓住了一名意图前来灭口的凝国间者?
见萧茂惊讶得说不出话来,王沧的脸上再也看不见半点和善,转而如同坚冰般寒冷,他沉声说道:
“倘若真的是一无所获,也就罢了,无能而已,倒也无可指摘,可明明有了重大收获,却故意选择隐瞒,你们想做什么?是…想为凝国人开脱吗?”
“并非如此,大人……”
“我告诉你!”
王沧一声厉喝打断了萧茂的发言。
“我昭人最不能容忍的,就是里通外国的行为。你可要想好了,先前你出使宣国,王某等人明白你身负圣命,所作所为实有不得已,可盛怒之下的大昭士人不还是围攻了你?倘非官兵提前做好防范,就连你的府邸都可能被他们一把火烧掉,这一次,你又想以何收场?如果大昭士人得知你萧茂手中明明掌握到了凝人参与变乱的消息,却故意按住不发,你要不要猜猜我大昭士人将会如何待你?这一次,他们再来烧你府邸时,可就没有官兵提前进行防范了。”
王沧居高临下般地审视着萧茂,令萧茂感到压力巨大。
那一声声“卖国贼”的斥骂依稀在耳,萧茂岂敢再遭受一番士人的围攻?诚如王沧所言,以他本就敏感的身份,大昭士人们非把他生吞活剥了不可。萧茂实在是进退维谷。可他必须向王沧说明清楚。
“王大人,这并非事情之全貌,我等的确探查到凝国人确实与变乱有莫大干系,只是…只是变乱实非凝国人一家所为,我京城之内,必有内应协助,而我等故意按下不发,就是为了将隐藏京城的乱贼也一并查出,彻底真相大白后才能向朝廷汇报。如果仅仅只上报了凝国人为乱,我大昭朝廷除了外交谴责,又能何为?反倒致使真正的心腹之患逍遥于法外,我大昭岂能安宁?望大人稍作忍耐,我大昭国法威严,天网恢恢,奸恶为乱之人,一个也不会逃掉,请您放心!”
王沧深邃如深渊的目光透着令人悚然的深意,可萧茂并无察觉,还在一心一意地期待着王沧可以接受他的说辞,但王沧只有傻了才会被萧茂的这番话给糊弄过去。
王沧又是一声冷笑,道:
“我大昭内部为乱?哈哈哈哈……还真是惊天动地的论断呀!那王某倒是要问你,你口口声声说京城内部有人同凝寇联合,证据何在?”
“这……”
萧茂还在犹豫,到底要不要把汤宠骏怀疑信王一事告诉给王沧。但王沧已经极为不耐烦地开了口:
“你有什么好犹豫的?你怀疑谁,就尽管同王某说,王某身为国家之重臣,若得知我昭廷内部真有蓄意谋反之乱贼,安有纵容包庇之理?必会一丝不苟,即刻以国法战之!敢对我大昭不利,就是对王某不利!王某愿意奉陪到底,你自说来便是!还是说你们根本就没有任何证据,仅仅是捕风捉影般地推测?呵呵呵……你们办的可真是好事呀!为了给自己邀功请赏,不惜做到这种地步吗?”
“王大人您这是何言啊!”
在王沧雷霆般的攻势下,萧茂焦头烂额,实难招架。他不敢将汤宠骏对信王的怀疑告诉王沧,那么自己就再无任何证据可以证明京城内部有人协同谋乱,自己不就成为了王沧口中的“别有用心之人”?
萧茂只好向王沧交代道:
“非我不知也,实乃汤宠骏大人早有所托,在下不敢相告,种种事宜,也只有汤大人能够调查清楚、追查明白,非萧某所能擅之,萧某仅仅是等待汤大人归来,由他来继续追查变乱尔!大人再有他问,萧某实在无法回答。然此事干系重大,如若王大人真的为国考量,还请王大人不要以其它手段施行干涉,待汤大人归来,一切自能取得突破,此萧某深信不疑也!”
说罢,萧茂朝王沧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似乎是在宣布同王沧的对话到此为止。
而王沧在听萧茂提及等待汤宠骏归来以继续追查时,目光明显变得凝重了不少,仿佛有一块大石头落进了里头。王沧压制住差点拧在一块的眉头,说话的语气也缓和了不少,微笑道:
“萧大人,王某怎么会不为国考量呢?王某会前来,正是谋国除害之心汲汲啊!可明知乱贼为谁,还要故作不知,按而不发,以行捕风捉影之事,王某如何能理解?又如何能让王某甘心?萧大人,被迫罢官,你应该很是不愿吧?如果你愿意从速结案,公布凝国人之罪行,那王某念你在礼部任职时勤勉能干,愿意向陛下保举你重新回礼部担任职务,王某说到做到。可你要是迟迟不公布真相,王某也就只能用王某自己的方式,去挖掘出真相了。”
“王…王大人?”
萧茂错愕地望向王沧。
王沧刚刚的话勾起了萧茂无限的浮想,自己只要把这个案子从速了结,就能返回礼部任职?天呐!真的有这么好的事吗?如果真的能恢复官职,如果真的能恢复官职……萧茂全身上下都有一股飘飘然之感。
是啊!只要自己答应对方,把已经到手的证据公布,就能回到礼部继续为官,那……和汤宠骏的承诺该怎么办?跟自己的承诺又怎么办?自己信誓旦旦地说要把能做好的事都给做好,才仅仅是多久的事情?这么快就忘了吗?可…可恢复官职,不正是自己想要的吗?自己还有一个日薄西山的萧家要支撑,有一个身在南军的弟弟要照顾,自己怎么能永远是一个白身?并无实义的承诺与切切实实的利益,到底该如何决断?
萧茂陷入了纠结。
他看向王沧,心中不免生出一丝迟疑,询问道:
“敢问王公,为何如此执着于此案?又……为何要对萧某施以利诱?”
王沧很是不屑地撇了撇嘴。
“为何?你是在取笑王某吗?凝狗作乱,都作乱到我大昭京城、天子脚下了!结果我大昭到现在连个调查结果都拿不出来,王某只恐凝狗早就因我大昭的耳聋目盲笑得前仰后合了!王某问你,我大昭颜面何在?立刻公布证据,展开对凝国人的声讨,是王某身为清流领袖之职责,亦是大昭每一位臣民之职责。至于你……听着,王某知道有关出使宣国一事,你是在替圣上承担骂名,而王某从始至终不曾同你说过一句话,终归是有负于你。一来,王某不喜欢有负于人,二来,王某颇为敬仰汝父萧老将军,三来,你在礼部任职时精明能干,故而王某愿意给你这个机会,可看你这副推三阻四的模样,王某便明白老夫是白操这个心了,也罢!王某自有手段让案件平定,便不再叨扰了!”
说罢,王沧转身欲走,萧茂见到好不容易才得来的复职机会就要离自己远去,并且几乎是一去不复返,他到底是乱了分寸,急不可耐地出言挽留。
“王大人留步!”
“哦?”
王沧的嘴角闪过一丝狡黠的笑意,一脸冷峻地转过身,淡淡说道:
“萧大人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吗?”
萧茂紧咬牙关,垂眸犹豫了片刻,看向王沧说道:
“王大人,能给在下一天时间考虑吗?”
“哦?”
王沧仔细打量着萧茂,询问道:
“你不会是想拖时间吧?”
“若是一天内,在下没有作答复,王大人您可……自为之!”
简单的一句话,说出来,却仿佛耗尽了萧茂一大半的力气,就连他的后背也被汗水所浸湿。而王沧听完后顿了顿,很快便给出了答复。
他微微点了点头。
“好吧!一天时间,王某只给你一天时间思考,希望你能做出一个明智的选择,不要让你自己后悔。”
王沧不作片刻停留,迅速离去,只留下了如同被抽干了浑身力气的萧茂,扶着身后座椅,缓缓坐了下去。
如果说以前,他还可以把一切抛出去,怪上司无能,怪朝廷昏暗,怪世道浑浊,怪人心险恶……可现在,如火球般烫手的一切回到了他的手上,且是他怎么甩也甩不掉,只能独自一人斟酌与选择,他该怎么办?是啊!当干系重大、两相为难的选择不落到我们自己身上,我们自然可以站在高地上尽情指责、嘲笑那些在水流之中挣扎、浮沉之人,可真的轮到我们时,我们就可以保证自己不会丑态百出吗?这或许是一个费解的问题,至少萧茂一时间难以找出答案。
答应王沧,对不起汤宠骏,不答应王沧,对不起自己也对不起家族。如果真有可能,他希望自己能够躲得远远的,让一切离自己离得远远的,自己什么都不去想,什么都不去管,只是一味地溺于当下就足够了。可他坐着的椅子,他面前的桌子,桌子上的公文,身上穿的长袍,头上戴的冠……无不纠缠着他,让理想永远是理想,让现实永远是现实。
做出这个选择很简单,仅仅是一念之间的功夫罢了,做出这个选择又很难,难到像是在世上最崎岖的山上跋涉。
萧茂不知犹豫了多久,直到手下一名小吏向他汇报了一则令他如遭雷击的消息。
“禀大人,汤大人刚刚遇刺了。”
“什么?!”
萧茂惊得拍案而起,愣在原地,像一尊石像般,久久说不出来话。
“到…到底怎么一回事?汤大人他没事吗?”
“汤大人前去常府上盘查,不料在常府门口遭遇刺客袭击,汤大人腹中一刀,血流不止,当初昏厥,已被送往医治,目前生死不明,刺客则在被抓后立马毒发身亡。”
“竟然会这样……”
萧茂了起来,紧接着,他像是感觉不到自己的双腿般,整个人一下子就坠到了椅子上。他用手撑起自己如巨石般沉重的脑袋,挥手示意小吏可以离去,他要独自一个人缓上一缓。
汤大人居然遇刺了!尽管汤宠骏与自己分别之前就和自己说过他很可能遭遇不测,可真的得知这一消息,还是令萧茂惊诧得难以相信。
在他最为迷惘无措时,他还可以将一切希望寄托在汤宠骏身上,相信汤宠骏一定能将手头上的案子解决,然后转过头来再将萧茂的难题也给解决,那他就算彻底解脱了,没什么好烦恼的了。可现在汤宠骏遇刺了,萧茂眼中最后的光芒也熄灭了,举目四顾,眼里只有望不到尽头的黑暗,他还可以指望些什么呢?他……还有什么坚持的意义呢?
再一次浮现在萧茂眼前的,由汤宠骏的面容,变成了王沧的面容,而且是王沧在冲他着笑,笑得分外高兴。
愕然良久后,萧茂从椅子上起身,打开一只被牢牢锁上的柜子,从中取出一沓公文——这份公文就是汤宠骏关于变乱大案已有的调查结果,里面详细罗列了凝国人参与变乱的人证物证,将这份公文以及逮捕的那名凝国间者上交上去,立即就能以“变乱全系凝国人谋划并发动”宣布结案,令人心惶惶许久的变乱大案便将告一段落,每个人都能得到一个交代,除了……
萧茂注视着公文,眉头拧成了一团乱麻,他的半张脸被覆盖在阴影之下。
目前汤宠骏生死未卜,可自己却拿着对方靠辛苦换来调查的结果以作为自己的功劳,让自己得以受益,自己做的这些事情未免也太不像话了,太过的……肮脏了,这真是令人嗤之以鼻的行径!
萧茂望着天花板,长长叹了一口气。
但不这么做,结果难道会变好吗?萧茂靠在椅子上,偏过脑袋注视着漆黑的地板,他的整张脸也都被阴影所遮蔽。
没错!不这样做,结果还是不会变好,即便是一星半点儿的好转依旧不会出现。该应付过去的还是会应付过去,该查不出来的还是查不出来,萧茂执迷不悟坚持下去的行为,不就显得无比可笑吗?自己不做,还是有人会去做,自己不拿,还是有人会去拿,那……自己又何必那么苛求自己呢?在事情注定不会有好转的情况下,对自己稍微好那么一点,也没什么不妥的吧?
反正……结果不都一样吗?那就…那就对自己好一点吧!不管怎么选都对不起别人,那为什么不先考虑对得起自己呢?没什么好指摘的!对!没什么好指摘的!我只是顺着潮流而动罢了。他这样想着。
萧茂握住那一沓公文,放在桌子上抻了抻,做出了他的选择,并在心中默念道:
“错不在我,我仅仅是……顺着潮流而动。”
……
……
正明皇帝的后宫此刻也为阴影所笼罩着。
皇帝唯一的女儿生病的消息,牵动了后宫里头每一个宫女太监的心,谁都不想再这时失了仪态、做了错事,从而触了皇帝以及皇后的霉头招致大祸。尽管不知道具体是要忙什么,可每个人都要表现出很忙的样子,主子爷有任何困扰,那他们这些奴才也神情自若都是罪。
正明皇帝自然也为女儿的病情感到忧虑,可令他忧虑的事情太多了,就连忧虑也成了一件需要排队等待的事情。
正明皇帝在御案前沉思着国事,目前的调查仍然没有什么显著进展。这令不久之前才在高鹤面前下定决心,一定要把案子查清楚、把新军扩建推进下去的正明皇帝再一次动摇起来,他越发忍不住向严万忠妥协的冲动。他几乎是在心底认定了此事他们注定会失败,而向严万忠妥协,至少还能保得周羽等人无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但他还没有走到彻底迈出这一步的时候,他还在祈祷、还在期待,渴盼一切真的能如理想的方向发展着,他和高鹤会成为胜利的一方。即便是麻痹自己也好,他总得给自己找点寄托,不然一切事物就都要荒废了。
皇帝还在沉思,皇后却带着亲手调配的羹汤进了大殿。
“臣妾向皇上请安!”
皇帝勉强在皇后面前挤出一丝笑意,说道:
“皇后来了,把羹汤放着吧!朕一会儿会喝。”
皇后显然不相信皇帝的说辞,亲手端着羹汤走到皇帝身旁,关切道:
“臣妾知道,皇上以国事为念,可皇上万不该因此不食不寝,您是大昭的天,您的身子若是垮了,我大昭的天也就塌了。求皇上先吃一口吧!这是臣妾亲手给皇上调的,您最喜爱五红汤,让臣妾陪着皇上吃。”
皇帝接过羹汤,拿着勺子在汤里舀了好半天,那羹汤香气弥漫,可就是勾不起皇帝的食欲。皇后见皇帝始终不愿意吃,一双凤眼蒙上一层湿润,像是即将哭出来似的。
皇帝叹了一口气,询问道:
“绮儿的病情怎么样了?”
皇后终于有机会滚出一行泪来,哽咽地说道:
“绮儿的病忽轻忽重,服药总不见效。这几天,臣妾天天都在为他斋戒祷告。”
“朕要去看看。”
皇帝准备起身去查看女儿的病情,却被皇后拦了下来,劝道:
“求陛下吃了这碗羹汤再去吧!您这些天才吃了多少东西?绮儿已经生病了,陛下您可千万不能再折损了龙体啊!”
皇帝犹豫了片刻,还是答应了皇后的请求,待吃完这碗羹汤后,他与皇后一同往公主寝宫去。
公主刚刚退了高烧,从昏迷中苏醒过来。皇帝与皇后伸手摸了摸女儿依旧有些发烫的前额,又向乳母以及宫女们问了些话。皇帝在宫里坐了一阵,可还是烦躁,忧愁难已。他命太监传谕,找来了上百名僧侣道士为公主诵经禳灾。
这天夜里,正明皇帝又来了公主寝宫一趟。看见女儿病情有所好转,只剩下轻微的发烧,正明皇帝便久违地喜笑颜开起来。
“父皇。”
奶母怀中的公主向正明皇帝轻轻叫了一声。正明皇帝只觉眼角一酸,笑了起来,说道:
“父皇在这,绮儿不怕!”
正明皇帝让奶母喂公主喝了些白糖稀粥,公主很快便睡了过去。静静望着女儿熟睡的面容,这是正明皇帝久违的安宁时光。他命太监到太医院去,对太医院使以及参与治疗的几位御医分别赏赐了不少东西。他本想留在公主寝宫里,可转念一想,许多该处理的事务都还没处理完,他就只得打消这一念头,回到养心殿内。
皇后则又在公主身边守了好一阵,待到二更时候,看着公主的病情确实大轻,她悬了许久的心终于是放心,并在心中默念着:列祖列宗终究是保佑我大昭的、保佑陛下的。随后,皇后才回自己的寝宫休息。
又过了许久,大概是三更时候,公主寝宫内,除了几名值夜的宫女太监,所有人都睡熟了,寂静无比。宫里有着很森严的规矩,宫眷有病,太医是不能入内看病的,只能由太监传说病情。公主是女孩,就更是不能乱了规矩。
而皇后身边的太监多数会留在皇后的寝宫,少数白天来伺候公主,到了晚上仍然要回皇后那里。如今半夜子时,在公主寝宫周围,只有一名奶妈和两个在公主床边守夜的宫女还没有睡。奶妈命一名宫女蹑手蹑脚地走入皇后寝宫里,听听皇后所住的内院有没有半点声音,全宫中的宫女都睡得十分踏实,于是奶妈变得神色紧张起来,使了一个颜色,同两个脸色灰白、忐忑不安的宫女消失在黯淡的灯影之下。
院中月光皎洁,黑黢黢的树影正在窗上东倒西歪着。屋子中,黑影里有衣服的窸窣声、紧张的悄语声。一丝寒风掠过,窗外树叶发出飒飒微响,使悄语声和衣服的窸窣声登时惊得停止。屋中出奇的寂静,静得疹人。过了片刻,她们重新出现在慈焕的床边,但已经不是奶妈和宫女,而变成了三位打扮奇怪的仙女。
她们将公主摇醒,使她完全清醒地睁开眼睛。在一盏明角宫灯的淡黄色的光亮下,公主看清楚这三个陌生可怕的面孔和奇异的装束,大为惊恐,正要大哭,一个仙女怒目威吓道:
“不许哭!敢哭?敢哭我就吃了你!”
病儿不敢哭了,只用惊恐的目光注视她们。
由奶妈扮演成的仙女紧紧盯着小公主,以威严的语气说道:
“你听好了!我是太祖爷派来的仙女,我是太祖爷派来的仙女。皇帝违背祖制,大逆不道,我要叫他的子女们一个个都死去,一个个都死去!”
她说的每一个都又慢又沉又尖利,恨不得每一个字都能像刀刻似的留在小公主的心头上。
重复三遍后,她问:
“你记住了吗?”
这声音冰冷而又渗人,令小公主不住地打哆嗦,用哭声回答道:
“记…记住了!记住了!”
另外一名宫女厉声质问道:
“你记住了什么?再重复一遍!”
小公主战战兢兢地把奶妈交的话重复了一遍,又有一名宫女恐吓道:
“记清楚!太祖爷要叫你死!也要叫他的不孝孩儿们一个个都死!都死!”
小公主再也忍耐不住,哇一声大哭起来。一个宫女将她身上的红罗被子一拉,蒙住了她的头。病儿不敢探出头来,在被中怕得要死,大声哭叫。过了一阵,蒙在她头上的被子拉开了。她重新看见床边站着最疼爱他的奶母和两个最会服侍他的都人。
她哭着说道:
“救命呀!救命呀!”
她一边说,一边浑身出汗,还不住地哆嗦。
奶妈将他抱起来,搂在怀中,问她看见了什么。小公主一边哭一边断断续续地说她看见了太祖爷降下的仙女,并将仙女的话反反复复地述说出来。
奶妈和两个值班的宫女都装做十分害怕,一再叫病儿说清楚。小公主看见她的奶母和宫女们也都害怕,越发害怕,又连着重复几次。
奶妈赶快将另外几个年长的宫女都叫起来,大家都认为小公主确实看见了太祖爷显灵,围着她没有主意。皇后被哭声惊醒,命一个宫女跑来询问。奶妈慌忙跟着这个宫女进入皇后寝宫,奏明情况。皇后大惊,随着奶妈和宫女火速奔了出来。
不管皇后和奶妈如何哄,如何向神灵祈祷许愿,小公主一直不停地哭,不断地重复着“仙女”交给她的话,但愈来声音愈嘶哑,逐渐地变得衰弱,模糊,并且开始打战地手脚悸动,随后又开始浑身抽搐。
大家慌忙将解救小儿惊风的丸药给她灌下去,也不见效。折腾到天色黎明,小公主的情况愈不济事了。皇后坐在椅子上绝望地痛哭起来,趁着皇上上朝之前,命一个宫女往皇帝寝宫前皇帝禀明。
正明皇帝刚吃下一碗燕窝,步下丹墀,正要上辇时候,忽见一名宫女惊慌跑来,跪在他的面前说小公主的病情十分严重,已经转成惊风。皇帝大惊失色,问道:
“昨日还有所好转,这才一夜功夫,怎么就转为了惊风?”
宫女详细禀明情况,正明皇帝一时间呆呆地愣在原地,汗流浃背,好一阵才有所动作。他命太监传谕免去今日早朝,接着立马往公主寝宫赶去。
皇后跪在宫外边接驾。因为前半夜睡的迟,又从半夜到现在她受着惊恐、绝望和痛苦的折磨,脸色憔悴苍白,眼皮红肿,头发蓬乱。皇帝没有同她说话,一直往公主住的地方走去。
小公主躺在床上,正在抽风,神智昏迷,不会说话。因为皇上进来,奶妈和几个宫女都跪在地上,不敢抬头。皇帝俯下身子看一看奄奄一息的女儿,又望了望一旁哭成泪人的皇后,心痛如绞,除了叹气,就还是叹气。
他立刻传命太医,让他们不用顾忌规矩,即刻入屋给公主看病,一定要把小公主给救回来!下完口谕,正明皇帝便乘辇朝太庙赶去,途中,他哭了一次,等到了太庙时,他又哭了一次。
正明皇帝跪在太祖的神主前跪了很久,祈祷了很久,也落泪了很久。爱女命在旦夕,他早已失去了理智,只是死命抓住一切能让爱女恢复健康的希望,只要抓住,他就绝不放手哪怕丝毫。
只有太祖他老人家能拯救他的女儿了,他相信,太祖爷是慈悲的,怎么可能因为自己改动了国家成制就杀死自己的子女?不!不可能的,太祖爷不会这么做的,太祖爷只是想要敲打敲打自己,怎么会真的想要伤害他的子孙呢?一定不会的!一定不会的!一定可以挽回的!
离开太庙后,正明皇帝匆匆赶往公主寝宫,车辇一边行进,皇帝一边在心头反复地默念着:
女儿一定会没事的
女儿一定会没事的
女儿一定会没事的
女儿一定会没事的
女儿一定会没事的
女儿一定会没事的
女儿一定会没事的
女儿一定会没事的
一阵哀恸的哭声冲进他的耳朵,他知道自己唯一的女儿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