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阳下身着深蓝制服的警卫手持枪械站在码头入口,瞄准码头上独自静坐的青年。他们高大健壮,将制服撑得似乎要裂开。他们处理过许多情况,深知岛屿上的危险在顷刻间就会有结果,必须保持最高警戒,他们半弓着腰,蹲着腿,以随时进攻或防守。他们握紧抢把,高声提出要求,“双手举起来,让我们看见,然后慢慢转过来!别耍花招!”
沈忘一愣,舔了舔干涩的唇角,当即明白被巡逻人员逮住了。他依言双手举在耳侧,缓缓转身。他们戒备地缓慢靠近,距离不足一步时,猛地扑上来压倒沈忘,然后拧着他的手腕背在身后,膝盖压着他的后腰。
他们的力道大得可怕,几乎快要拧断他的手,坚硬的膝盖骨仿佛要跪碎他的脊椎,沈忘痛得面部肌肉抽动,咬紧牙关才没有当即做出反抗,他可不想用一个挣扎在身上换一个洞,不论这个洞在哪,他都休想好过。接着,警卫在他身上粗鲁摸索,探查每一个口袋,然后从裤兜中搜出了证件。
他们仔细对比证件照片和沈忘的脸,然后将证件在随身携带的机器上刷了一下。
机械男音毫无感情地读出信息,“沈忘,剖鱼厂员工,22栋304房,登岛天数,五天,健康状况,良好。”
确认是岛上员工,警卫这才松开沈忘。
沈忘接过证件,活动着被拧红的发痛手腕从地上爬起来。
“这里少来,要是碰见别的队,你已经挨枪子了。”警卫不满地皱眉。他无比庆幸巡逻至此的不是那些冲动的小青年,否则,他就会被呼来清扫现场血迹了。
“抱歉。”沈忘额头浮着一层汗,不知是热的,还是痛的。这时他才发现,警卫肤色虽深,却不是褐红色,同样说着一口流利的邶风国话。
其中一个警卫脸色稍回暖,他看了一眼大海,“看在你刚登岛不久的份上,提醒你一句,平时在马路边逛逛就行了,别往人少的地方钻,要是钻进不能去的地方,十条命都不够丢的。走吧,现在就离开这里。”
警卫开着巡逻车押着沈忘离开码头,在大道的路边将他放下。
“记住了,别往人少的地方钻。”警卫再一次警告沈忘,方才开着巡逻车往前去。
沈忘揉着仍隐隐作痛的手腕,望着巡逻车消失在马路尽头。这一回,他倒是见到了窦主任口中的巡逻人员,但显然不是一次愉快的会面。既然不允许旁人进入,为什么不设置禁入标牌,或者安排人员驻守?否则该知道哪里能去,那里不能去?这些人可真奇怪。
当然,更奇怪的是……
“健康状况。”沈忘细细品尝这四个字,竟觉出了些古怪的味道,但转眼一想,除了有资方支持的岛屿,海上的医疗大约都不完善,药物稀缺,设备落后,因此健康才会被格外看重吧。
不论原因是什么,一大早在巡逻警卫手中过了一趟,实在算不得好兆头。
在半个小时内,沿着马路晃悠的沈忘接连又碰见了两组巡逻,无一例外的迎来证件检查,也许正如警卫的意思,在马路上相对有保障,不至于成为嫌疑人,因此他们没有再拧他的手腕,压他的脊椎,否则明天恐怕就上不了工了。
一路的临检让这一趟闲逛失去了乐趣,沈忘不知道巡逻人员是否因为要避免自由活动的员工们步入不该去的地界,才加强巡逻力度,总之在抵达一处人行道后,他掉头往回走。
回到寝室时,舍友们醒了,围坐在长桌边打扑克,延续昨晚的战斗。他们赤裸着胸膛,风扇定格,嗡嗡朝着人群聚集的地方吹着。他们沉浸在牌桌上,陷入胶着的决胜阶段,每个人都紧盯着手中的牌,对他的归来毫不在意。
这种牌,当地称为游得快,以九为大,二为小,同数,同色顺子,同色,顺子,对子,单牌等排列组合,一桌持四副牌,参与人数四至八人不等,此时,六个人围桌,四人手中已经打空了牌,仅剩两人相互对峙,等着最后结果。最后手里还有牌的人是最终的输家,按照规矩,将会履行一些事先商量好的约定。比如,拖地,洗衣,或者是半包用珍贵工分兑换的烟。
走进盥洗室清洗食盒的沈忘听着外头庆在高声叫喊,他们说着沈忘听不懂的海上语言。他只能听懂声音中的懊恼或兴奋,至于说的是什么,可真的是难倒他了。
这大概是岛上唯一的乐子了。沈忘将食盒的水甩去,盖上盖子。心想,如果有一颗篮球,兴许他也愿意加入。
“哐——”
一声巨响从楼道里传来,寝室里吵吵闹闹的打闹声如同被摁下停播键的收音机,骤然一收。
沈忘在船上第四十六天那晚的声音,又传来了。
有人打了起来。
沈忘将沾满水珠的食盒放进篮筐,堆叠在其他食盒上,走向门口,打算开门看一看发生了什么。从庆身边经过时,他一把拉住了沈忘。
“来,你打一局。”庆起身,一面说着蹩脚的邶风国话,一面将沈忘摁在椅子上,转身将寝室门反锁。所有人脸上的笑容都消失了,浮现一种近乎于冷酷的漠然。
洗牌,抓牌,所有人都在找乐子,但所有人都没有感到快乐。
牌桌上没有人嬉闹,所有人都默不作声地出牌,哪怕是手中空空如也,也没有快乐的欢呼。他们的注意力全都放在门外的动静上。
争吵和扭打的声音隔着门墙听起来像蒙着布的鼓声。不久,另一种声音出现了。人群从楼下涌上来,脚步声像马蹄齐踏,又急又密,接着,又是一阵争吵,但不多久,所有的动静都随着之后脚步向下消失而消失。周遭陷入了比往日更为安静的安静。
沈忘不知道门外发生了什么,也不明白这些人奇怪的态度和神情。直到出发领取午饭食盒,沈忘才得以离开寝室。
沈忘和福站在寂静空荡的走廊中,目睹一地狼藉。
走廊是一条直线,两端装有通风窗口,风经由它们得以流通。楼梯口位于走廊中央。门就像走廊两侧墙壁上的偌大画框,每一扇寝室的门都紧紧闭合,只有靠近东边窗户的那一扇敞开着,许多物品被带至走廊,四处歪倒,仿佛遭了贼,却没有一个人影。
福站在沈忘身旁,像个挽着大人胳膊的孩童,实则是拽住沈忘的胳膊肘,生怕他为了好奇心而走入那间要命的寝室。这也是庆要求他与沈忘同行的缘由。
福是个年逾四十,身材瘦小的男人,生着一颗畸形的大脑袋,显得头重脚轻,虽然样貌丑陋,但他是寝室里最和善沉着的那一位,也是这一回,沈忘才发现,他的邶风国话竟比庆流利许多,除了个别字眼,几乎没有当地的奇怪口音。
福拽着沈忘的手臂,急忙将他往楼下带,似乎后面跟着什么吃人的妖怪。
正午的大院比早晨热闹,隔三差五出现一个提着篮筐的人。沈忘低头瞥了福一眼,福也正仰头看他。那张褐红色的大脸上露出一个看穿一切的笑容,“小子,想问什么就问吧,但回去之后,一个字都不许提。”
“有危险?”
“你倒是问到了点上。”福赞许地点头,“像你这么聪明的,岛上不多见,大多数人,都像只呆头鹅。”
“您很聪明。”沈忘说。至少从表面上看,是的。福有一双与略显笨拙的大头截然相反的精明眼睛和透着聪明劲的言行举止。
“我运气好,小时候被一个邶风国人收养了一阵子,跟着他学了点东西,不能说有多聪明,但在岛民中间,确实有这里的优势。”说着,福用食指轻轻敲了敲自己的脑袋。
难怪福的邶风国话如此流利。这里的人都在说邶风国话,看来这座岛背后的资方十有八九来自邶风国。沈忘心想,一面放慢步子,因为福个子矮小,在近一米九的沈忘身边,如同孩童,沈忘不得不配合他,才能使两人并肩同行。
“在这片海上,类似这种岛能提供的不仅仅是口粮和钱,更是权利地位的象征,海盗也不会在这里烧杀抢掠。只要在这里工作,家人也有一定的保障和威信,所以为了留下,大家基本都能遵守这里定下的规矩,不过岛民的岛跟这里不同,在岛民的认知里,谁强,理就是谁的,遇到矛盾纷争,喜欢用拳头来解决,就算现在为了利益忍受规矩,这种本能也无法彻底抹去。”福眯了眯那双小眼睛,“但是,暴力不利于维持秩序,所以岛上有一条禁令,严禁斗殴,轻则禁闭,重则遣返。有时候执法者心情不好,围观劝架的人也会遭受牵连,所以大家都不愿意冒这个风险。庆之所以拦着你,是因为不想你为了凑热闹拉304室下水。”
“岛上实行连坐?”沈忘大感惊讶,从某种程度理解这种现象,无异于封建社会制度,而在内陆,这种情况往往只存在于情绪上的连接,但绝不至于将一人的错误扩散至一群人,先不论法律是否允许,仁义道德也不同意这样处理。很显然,岛上并不在乎仁义道德。
“没错。如此一来,大家会为了自己的利益和安全监督旁人,也会在事发时袖手旁观,这样就避免了事态的扩散或往更糟的方向发展,但也因此,每一个寝室都成了一个小团体,几乎不与旁人来往。不过……”福顿了顿,“这种情况里面的人乐见其成。拧不成一股绳的细线就不必害怕,也更容易控制。”
福朝身后指了指。沈忘没有回头,但脑海里浮现出岛中央最高建筑的一角。那是一幢雪白的建筑,为了应对海上的雷雨天,顶上矗立着长长的避雷针。
“庆这个人算不得什么好人,但作为小队长,他是合格的。今天你做的很好,没有冲动地反抗他,也没有为了满足好奇心走出去,你有那些愣头青没有的理智和冷静,很不错。”福耸动着扁平的鼻头,嗅着空气,“今天是煎鱼饼,真香,我闻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