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忘站在剖鱼厂的路边,学着窦主任的样子,望了一眼太阳,发现这个角度能看见岛中央最高建筑的一角,但窦主任看的是太阳,还是岛中央?
沈忘不得而知。
他将证件揣进兜里,心底充满抗拒,但现实推动他缓慢走进剖鱼厂,浓烈鱼腥味扑面而来,经由热气熏蒸,犹如一汪腐烂沼泽。
因为离岗,沈忘被安排到了最后一步装箱,此刻在冰块池里堆满了鱼块,这意味着他得比别人更麻利地干活,才能在晚上八点下工前做完。这是缺岗的代价。每个人都是独自在战斗。
沈忘紧赶慢赶,终于卡着八点下工将最后一箱鱼搬进了冷冻仓。藏在塑胶手套里的指头被汗水泡涨,宛如溺死之人苍白浮肿的手指。他又累又饿,方一拿到食盒,无暇顾及单一寡淡的饮食和浓烈的恶臭,与众人一样大口吞咽。
有一瞬间,沈忘觉得大口咀嚼果实的自己很陌生,甚至不太像人,更像路边流浪很久的狗,突然在垃圾堆里翻出一袋鸡骨头。自尊连同食物在牙关的开合下,一同被咬得稀碎。
“回去咯!”有人高声叫喊,迎来一片有气无力的应和,众人陆续离开剖鱼厂。人群连成一条断断续续的细线,在昏黄路灯下顺着灰色马路延伸进大院。
热水冲打脖颈,顺着下颌至下巴淌落,沈忘嗅了嗅指尖,搓洗不去的鱼腥味仿佛渗进了皮肉。
盥洗室外与往日不同,一改往日的安静,变得嘈杂喧闹,他们正在打扑克。不仅是304室,类似响动也从其他寝室传来。
庆说,岛上十日一休,明天就是这个好日子,所以他们提前一晚迎接它。他们用衣架和电筒自制一盏悬灯,足以支撑他们打至深夜,好似只有这样自虐般的娱乐才能追回亏损的快乐。
沈忘心想,这要是在内陆,有关部门就该登门拜访了。十天一休,无疑是一种压迫,尽管内陆充满加班,但该有的制度准则却是一样不少。
而在环星洋,十日一休无异于一种恩赐。
这个被称为好日子的日子,所有人都被允许自由活动,可以逛马路,可以与伴侣温存,可以睡大觉,是除了斗殴什么都能做的日子,但这样的日子也并非人人都觉得舒坦,每间寝室都会有一位成员将负责送取食盒,充当勤劳的运餐小蜜蜂。沈忘作为新人,成了304室的幸运儿。
第二日,沈忘醒时,寝室里仍响着呼噜,没有起床的迹象。牌局持续至深夜,此时躺下不过两三个钟头,能醒来才奇怪呢。
沈忘在位于上铺的7号床半坐起身,将窗帘拉开一条缝隙,刺眼的太阳光瞬间涌进来。他眯起眼,这才在一片白光里看见了海。
远处的海蓝得像块宝石,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大院沉在旭日金光中,灰白的建筑像死人溃败的皮肤,了无生气。院子里仅有的几个人,懒散疲累,幽魂似的朝着大院门口慢步走去,想来都是些与沈忘一样被派遣的角色。他看了一眼寝室挂壁的时钟,正指向七点。
竟没睡多长时间,只比上工日的早起晚了一个钟,算不得懒觉。本想再睡会,但思来想去,沈忘还是轻手轻脚下床洗漱,出门时,轻轻将门合上,没有惊动任何人。
没有鱼腥味的早晨令沈忘心情舒畅,走到大院门口时,果然看见了庆说的装着食盒的蓝箱子,上报304室的门号,发放食物的人给了他12份食盒。
他将它们装进庆给的篮筐里,提回寝室。回去时,他们还没有醒,沈忘便取了一份食盒又一次独自出了门。
他沿着马路,朝剖鱼厂的反方向走,两侧的棕榈树一如往日迎着风簌簌作响,地上的树影随风一道摇晃。
这里安静祥和,风柔和得像只女人柔软的手,拂过沈忘的脸,脚和他的心。完全感受不到传闻中的恐怖和压抑,就好像那些事迹都是谣言。悬浮在心头的畏惧被风吹散,甚至有一刻令沈忘萌生出,这种生活也不错的荒谬想法。
当一个人经过磨难,稍稍得到一点甜头就会产生满足感,这是一种心理学效应。适用于任何人,只不过,有些人醒得快,有些人一辈子都醒不了。
灰色马路笔直朝前铺设,顶端形成三岔口,其中朝南的路连接着码头,沈忘就是从那下的船。那处码头从不装卸货物,木头搭建的码头上空荡安静,不知为何无人看守。
沈忘站在路口望了半晌码头,不知出于挑战,还是试探,总之向着码头走了过去,近距离傍着令他畏惧的环星洋吃早餐。
起初,恐惧若隐若现,使得沈忘时不时就要低头望一眼海面,生怕有什么可怖的东XZ在水下,而他没发现。后来,长时间的相安无事,加之海面碧浪轻漾,他渐渐静下心来,觉得那些恐惧变得缥缈,像不真实的童话故事。
果实剩下一小半,沈忘不想再吃,便将它掰成小块,洒进海里,看着它们沉下去。它将会泡得软烂,最后成为鱼或其他海洋生物的口粮,就像他们是岛中央那些人的口粮一样。
窦主任说的,“有机会往岛中央进一步”,这就意味着岛上有进阶机制。
坦白的说,沈忘对岛中央并不感兴趣,他如今唯一的愿望,只不过是离开这里回到原有的生活。
忙碌中,他也曾设想诸多逃离的计划,但都一一被排除,他在一片陌生世界里走得稀里糊涂,毫无讯息,不知道是谁安排的这一切,也不知道为何安排,他被暗中那只手拎来放去,全不能凭自己。
他想,也许只有找到将他带来这里的背后指使者,知道那个人的目的,才有机会回到原有生活。
可茫茫大海,所有事物都是谜语,他该去哪里找这个人?
或许,进入岛中央,接触那些掌权的人,向他们打探消息,才更有可能找到那个人,甚至可能就是岛中央的某一位。只是,按照社会准则,靠近权力中心的地方,一定与利益地位挂钩,想必不少人削尖了脑袋想往里挤,就这么随意打听,恐怕会在不经意间遭到潜藏竞争者的排挤打压,他才来了数日,脚跟还未站稳,对这里的一切都一知半解,实在不适合树敌。
他该向谁打听?
也不知道大伯和大伯母知道他失踪会怎样,希望他们不要找他,好好过自己的日子,他会努力回到原有的世界。
当最后一块果实落海,漾出圈圈涟漪时,一道厉声自背后响起,打破了周遭的宁静。
“前面的,在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