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珘是在第二天一早回的将军府,精神恍惚地扑到萧芸怀里就不省人事。
因为习武的缘故,她极少生病,这次梦魇缠身,昏沉了月余,十一月初才清醒。
秦珘醒时萧芸守在床边,素来如铁打的人消瘦了一圈,血丝密布的眼带着明显的红肿,疲态尽显。
秦珘满心的惶然在见到萧芸像是随时会潸然痛哭的模样后,都说不出了。
她好像在昏过去前见过萧芸哭,又似是在别的什么时候,在见到她时,那双泪眼中涌上惊慌,拼命地掩饰却止不住汹涌的泪水。
可她的母亲顶天立地,只流血不流泪。
大约也是梦魇吧。
但她不想萧芸再自责难过了。
因而秦珘只说是被行刑时人头落地的场面吓到了,怕他们担心就在外头待了一夜,以为第二天就好了呢。
秦家也猜她是见到了些惨状,她又是不藏心事的,就没有多疑,万万想不到她会在地狱般的刑场上待一天一夜。
因为这场意外,秦珘不出意料地被禁了足,萧芸更是要把她放在眼皮底下才放心。
看着为防备她溜出门而围成铜墙铁壁的将军府,秦珘十分无奈,她原本就想缠着萧芸陪她的。
即使几场秋雨已经洗刷掉了京城的血腥,她仍觉得满京都浸在血海中,迈出府门一步就会沾上洗不掉的鲜血。
而每到夜里,那一日的京城都会化作梦魇,唯有萧芸能将她从梦魇中带出来。
被当成祖宗娇惯着的日子总是美好的,惊惧也逐渐消融,但这安宁短暂得如昙花一现,十一月刚走到尾就天翻地覆——
皇帝驾崩了。
皇帝驾崩得突然,又理所必然,从年初到年尾,他已经苟延残喘了太久,终是没能熬过入冬的第一个雨夜。
在皇帝驾崩的第三日,秦珩突然回府,带秦珘进宫为皇帝行大殓礼。
这种事怎会扯上她?碍于秦珩沉晦的脸色,秦珘下意识没有任性。
秦珩沉默了一路,进宫后才开口,是秦珘从未听过的严肃:“死者为大,待会对皇上敬畏些,无论如何,皇上都是北瑞的君主。”
秦珘莫名其妙,这是秦珩会说的话?可迎着秦珩沉重的眼神,她唯有面服心不服。
今天的秦珩陌生得让她忐忑,好像她稍微任性,他就会失望沉痛得双目充血。
“知道了,不是去养心殿吗?”
“皇上驾崩在乾安殿。”
秦珘想了许久才想起来乾安殿是历代皇帝的寝宫,她出生前皇帝就在养心殿了,临死回乾安殿做什么?
他们到乾安殿时,乾安门内外的广场上已跪满了朝臣和有封号的女眷,皇室宗亲和四品以上的朝臣才有资格入殿,而世家贵女没有进宫行礼的资格。
但秦珘不知晓这些规矩,她心无敬畏地跟着秦珩进了乾安殿。
殿内皇后和乐景枢乐景棋跪在最前,第二排居中是三位公主,往两边是几个妃子,朝臣由第四排往后。
而第三排,仅有一人。
或许是那身鸦青朝服上的金色蟒纹太张扬,又或许是被孤立得太显眼,秦珘一眼就盯上了那道笔挺的孤影。
那道背影比记忆中更高更瘦了些,秦珘蓦然惊觉,她上次见严杭已是八个月前了。
看着他孝比亲子的模样,秦珘不禁想到那一日刑场上被人践踏的寒骨,以及北泽寺里那道虔心求佛的身影。
秦珘抿着嘴挪开视线,皇帝都驾崩了,他怎么还能在这?
头就在这时被揉了下,秦珘抬头,见秦珩对她皱了皱眉,这才想起答应了什么,敷衍地做出肃穆的神情,跟着去瞻仰了皇帝的遗容。
见识过更残酷的死状,秦珘对那具裹着干净锦缎的尸体并无畏惧,反而胆大包天地觉得不公。
这是个比严治更可恨的罪魁祸首,却受着万人跪拜。
她才不要跪他呢!
但在下一刻,她就被秦珩按在了乐菱身后的跪垫上。
“?”
你不要仗着我忍你就得寸进尺!
秦珘恼怒地回头,余光却瞥见了一抹鸦青色,近得快直逼她眼球了。
才转过去的头骤然转了回来——严杭怎么会在她边上!
秦珩发什么疯!她又不是什么时候都要和乐菱在一起!
秦珘惊愕得立即起身,却被重重地按住了左肩,脑袋被朝后一掰,一双怒眼正对上斜后方的秦正巍。
秦珘愣了下,熟练地从小刺猬变成了小可怜,无声控诉已经逃到秦正巍身后跪下的秦珩。
可秦正巍非但没主持公道,眼神还锋锐似刀刃,直直地削在秦珘身上。
秦珘忽然委屈,以往她捅破了天秦正巍都不曾冷脸,而且这分明是秦珩的错!
但盯着她的不止是秦正巍,四面八方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秦珘再心大都感觉到了那份恶意,还有些别的什么。
她没往别处想,只以为是自己在灵堂上胡闹让人看了笑话,不禁局促,离经叛道和没教养是两回事……
秦珘咬了咬牙,不甘愿地转过头跪直了,秦珩给她等着!
这份咬牙切齿的心很快就被另一份心思冲淡了,她和严杭之间隔了不足一人的距离,无论将目光放在哪,余光里总能多出一抹碍眼的鸦青色。
而在满殿焚香味的衬托下,严杭身上若有若无的熏香也格外雅致清晰起来。
不愧是江南私市里一两值千金的贡品沉香,普天之下除了皇帝也就严杭能肆意挥霍。
越是想忽视,严杭的存在感反而更深刻了,秦珘逐渐烦躁,索性闭上了眼。
她自以为规矩得很,却不知她闹出了多少窸窣声,一股脑全入了严杭的耳,乱了他任满殿诡谲落于一身而岿然不动的心。
从秦珘进殿,严杭就没有分给她丁点余光,但他忘了,刻意的无视更是一种关注。
满腹心事不知不觉被如何忽视秦珘给压了下去,当他蓦然察觉到身旁没了窸窣的声响时,才惊觉脑里除了秦珘,竟什么都不剩。
在他疲于奔命的时候,秦珘长大了些,知道收敛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了。
他从来都知道他们是背道而驰的两条线,他竭尽全力也只能偷窥到她一星半点,真切地错过后,仍无法抑制地意难平。
现在的她,还会仅当他是“严杭”吗?
这份心思一起,顷刻间就如燎原之火,压抑不住了。
逐渐鲜活起来的心跳声让严杭脸上镀了层寒霜,他早已将秦珘锁在了心底,至死不会放出来,却一眼未见就丢盔弃甲……
严杭想起他和秦珘的约定,其实早在她仓惶跑出书库的时候他就悔了。
但如果没有那个约定……
他高估了自己太多。
在所有人面前他都从容不迫,天塌了也扛得起来,久而久之,连自己都骗了过去。
他终究只比秦珘大了一岁。
秦珘就像一面镜子,映照出了他深藏的彷徨和欲念,唯独在秦珘面前,他可以是“严杭”。
他不得不承认,在那八个月里,尤其是严家出事后,在心底隐秘处,他想秦珘食言,想某一日骤然见到她鲜耀的身影。
就在现在,他仍抱着阴晦的妄念,想她闹起来,想她招惹他……
严杭咬着牙关,严家血流成河,皇上含恨而终,他何来彷徨的资格?
现在知自己脆弱无能,为时不晚。
严杭一道一道地撕扯着那些欲想,想将它们锁起来尘封,就在这时,身旁倏地投下一小片阴影,他来不及阻拦,而那道阴影也不曾落到底。
秦珘不知何时迷糊了过去,头点着点着就倒向了严杭,在倒到一半时,像是冥冥中察觉到了危险般惊醒。
她第一反应是拽住衣袖,然后才坐直身体,好似严杭身上带着脏东西,沾上就洗不去了。
在确定一丝一毫都没有碰到严杭后,秦珘松了口气,这才抬头,眼中是严杭曾经要而不得的疏远,还多了一份憎恶。
严杭眼眸一缩,直直地盯着秦珘褪去些稚嫩,若海棠初绽的面容,苍白的脸色更是难看起来。
秦珘还了他一个不屑的瞪眼,一边懊恼着,一边轻蔑地撇过头。
她仍觉得严杭那张脸举世无双,甚至因为猩红的眼,干裂出血的薄唇而多了几分别样的美感,但她只觉得脏眼。
严杭眼中的血丝像是氤氲出了血雾,这的确是他想要的……
如果这是在秦珘最开始招惹他的时候……
索性于他而言迟了,于秦珘来说正好,这就够了。
直到皇帝入棺,秦珘再没大意,她一整天没起过敬畏之心,但在封棺之时,看着哭断肠的禄山,不知怎的就有些怅然。
要不是禄山哭得太真情实感,惹她一再注目,她认不出眼前这个头发半白,形容苍老的人是当初神采奕奕的禄山。
她对禄山的印象始终是他讨人厌的笑脸,现在回想却觉得没有那么讨厌了,似乎还有些慈和?
她也再一次想起春猎时那双沉如巍山的眼眸,甚至隐约想起在哪也见过那么一双眼。
那人似是指着地图:“……这是北禄山,山北是大夷,这是南禄山,山南是北瑞。”
“有朝一日,北瑞大军必会翻越北禄山,到时世间只有一座禄山!”
秦珘一时怔住,她模模糊糊忆起那份剑指天下的豪情,却记不得曾有过那样一个人。
她是在梦魇里待糊涂了吧!
可当叩首时,在禄山悲恸的哭腔下,心不在焉的她忘了敷衍,跟着一本正经地磕了个头。
在额头磕到手背时,秦珘刹那间懵住了,她猛地直起身,窘促的眼神瞥到了同样起身的严杭。
心虚作祟,她总觉得严杭悄悄瞥了她一眼,在看她笑话。
她还没看他的笑话呢!
秦珘潜意识里是想当作若无其事的,但她肆无忌惮惯了,话早已脱口:“看什么看!”
她总算还记得这是什么场合,声音压得只有严杭听得到。
严杭僵硬了瞬间,当作是幻听了,陷入了自我讽刺的泥沼。
可当他随着禄山的高喊而二叩首时,忍不住朝秦珘递去点余光,然后就见到了秦珘冷淡的眸子,里头真切地映着他的影子。
在他微滞的眼神中,那双明眸越来越近,伴着胳膊上的压感,湿漉漉的气息霎时润了他的耳廓。
“你跪你母亲时有这么恭敬?”
轻得几乎听不清的气音倏地夺走了严杭的心神,他浑身血液都凝滞起来,更让他魂不守舍的是秦珘慢吞吞贴过来的身体。
“你这么虔敬,怎么不给皇帝陪葬?”
本该尖锐冷漠的话,因气音的缘故听不出冷色,软绵绵地在严杭心上划了一刀,又温温地热敷了一下。
禄山“三叩首”的长调如惊雷般在脑中炸响,严杭惊觉刚刚忘了起身,但他已无暇顾及。
他眼神逐渐深沉,一眨不眨地盯着秦珘,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怎么还会有“天降横祸”。
秦珘被他盯得心虚,转而就底气十足起来,她就是没事找事又怎样?痛打落水狗,天经地义!
原本不屑理他,既然一句话都说了,一万句不也是说?不狠戳他痛点都对不起她忍受的糟心!
秦珘生怕严杭逃避,十分凶地一手将他因叩首而屈起的左臂压在了地上,一手按着他脑袋不让他动弹。
“你连给父母收尸都不敢,懦夫!活该被你母亲抛弃!”
“那些冤魂没去找你索命吗?你敢做,怎么不敢去看看他们是怎么死的?”
秦珘一边说着一边看着严杭的反应,可他如同事不关己,就那么晦涩地盯着她。
秦珘不由地止了声,是她声音太轻了?
她咬了咬唇,头稍稍抬起,离严杭又近了些:“懦夫!胆小鬼!”
柔软的发丝拂过被秦珘的气息润湿的侧脸,激起轻软的痒,严杭使劲地闭了闭眼,成长了?撑死了也就一毫吧……
九叩首的礼,他们从二叩首就一跪不起,她究竟是怎么做到掩耳盗铃的?
严杭克制地不愿深想那份隐秘的欣然,也没工夫理会心底那些软绵绵的刀子,他能感觉到四周隐晦的视线,如蛛网般将他和秦珘束缚。
伴着禄山“九叩首”的声音落下,他平静地对秦珘说了第一句话:“不嫌我脏了?”
脏?满殿的人属他光鲜吧?
在秦珘愣神时,严杭已经抽出了左臂,跟着众人起身,秦珘以为他是要逃,想都没想就要将他再拽回去。
她没想到严杭的力气会比她大,人没被他拽倒,反倒是她被拽了起来。
严杭中途就松了手,余下的惯性恰好够秦珘跪直,然时隔太久,他显然对秦珘掉以轻心了。
在他松手的瞬间,秦珘非但没按剧本走,还整个人扑了上来,汹汹地将他按倒在地。
要不是严杭反应迅速,硬生生带着她歪了方向,两个人要倒在秦正巍身侧,虽然倒在身前也没差别……
两人在叩首时交颈私语,又拉拉扯扯起身,现在更是公然搂抱,满殿的人想装作视而不见都难。
一时间乾安殿里落针可闻,众人无不伸头探脑地看热闹,肃穆之气毁了大半。
秦珘揉着被严杭胸膛撞疼的头撑起上身,正要找他算账,后知后觉气氛微妙。
她咽了咽嗓子,小心翼翼地朝身侧一瞥,那身眼熟的辅国将军朝服就入了眼。
“……”
她现在把自己埋了还来得及?
秦珘心肝俱颤地一寸一寸地朝上挪着视线,余光颤巍巍一斜,朝臣嘲弄的眼神就如山般压下,头顶那道视线更是要刺穿她。
秦珘知道秦正巍是真的怒了,她有些不敢看秦正巍的眼神,她明明知道父兄今天不对劲,还……
秦珘惹过很多祸,却是第一次捅出大篓子,而且最大的倚仗也生气了,不免不知所措。
始终无人打破沉寂,秦珘越发忐忑,才挪到秦正巍鼻梁的视线飘忽忽地掉到了地上。
在她受不了煎熬,要一人做事一人当时,手腕猝然被握住。
秦珘一低头就对上了严杭莫测的目光:“还不起?”
秦珘这才反应过来她还压在严杭身上,更是无地自容,她连忙挪开,无比规矩地跪好。
很快眼前就投下一片阴影,秦珘轻轻抬眸,只见严杭站在她身前,恰好挡住了秦正巍和朝臣的视线。
“皇上大殓已毕,七日后入陵,此间由六皇子执政,皇上入陵后本官会宣读皇上遗诏,迎新帝登基。”
严杭淡漠的声音在大殿中回响,他镇定得好像无事发生,秦珘更诧异的是,居然没人质疑?
打破沉默的是皇后,她由乐景枢扶着起身,比起春猎时威势更甚了。
“秦二小姐在灵堂上放肆,乃诛九族之罪,哀家想知严首辅打算如何处置?”
秦珘心头一跳,诛是不可能真诛,但可想而知她闯了多大的祸。
她正想着严首辅是哪个,就听严杭道:“二小姐冲撞的是本官,本官自会处置,不劳娘娘操心,娘娘该回宫了。”
严杭嚣张得毫不把皇后放在眼里,秦珘目瞪口呆,再一瞧脸色难看的皇后和欲言又止的乐景枢,混乱得感觉自己还在梦魇中。
皇帝是驾崩了没错吧?
她还没想出个所以然,火就烧到了自己身上——
“至于二小姐,罚其在翰林院抄往生咒千遍,何时抄完何时出翰林院。”
秦珘睁大了眼,比起抄书她宁愿挨板子!
严杭绝对听到了她的话!想她给他超度冤魂?没门!
秦珘只顾着怒瞪严杭,不曾注意朝臣震惊而微妙的视线,直到被御林军请出乾安殿,仍然气不过。
要不是才闯了大祸,她绝对要动手!
秦珘一步三回头地瞪着公报私仇的严杭,乾安殿里朝臣仍长跪不起,他笔挺地站在那,显目得很。
在出乾安门时,秦珘隐约觉得他朝这看了眼,隔得太远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见到他浑身似笼着殿里的袅袅香烟,衣上的金蟒若腾云驾雾般。
秦珘忽然怔神,他并不是殿里最光鲜的那个,他那身衣料同他从前的一样,连刺绣的触感都一样……
但一念无痕,秦珘更纳闷的是——
严杭究竟死不死了?
严首辅又是个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