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想去!”善善对着车外的表嫂道,精致的小鼻尖翘起,挂着警觉。
朝云哭笑不得,都劝了好阵子了,小姑娘就是不肯下车。
“去藏经阁送经烧柱香便回了,瞧你满头的汗,下来透透气吧。再说祖母让我带你请个护身符,你不下来如何请?”
“改天再来嘛。”她苦着小脸央求,“只要不下车,比什么符都管用!”
这没由来的一句!
朝云皱眉,拉着她手怏怏道:“善善,体谅表嫂一下么,若是完不成任务,我这儿媳如何同祖母和婆母交代?”
说得也是,毕竟善善也给人家做了十年的儿媳,她理解。
可是,这不是体谅的事啊!
善善还是摇头,急得朝云都快去捉她了,却见般若寺的迎客僧走了来。
他们马车在门口停得太久,挡了人家路了。
朝云连声解释,趁表嫂和僧人言语间,善善突然问瑶草。“今儿初几?”
“初九啊!”瑶草痛快应,说着又笑了,“小姐您这见天问,还记不住呢。”
对,初九,也就是说九公主落水应该发生在昨日。
因为善善清楚记着,初八是宋疏临生辰。据他说,那日他和几个好友喝酒后,来点长明灯时遇见她“落水”的。
如是说,落水之事已过了。
那她还有何所惧呢?
朝云和迎客僧道过歉,再回头时善善竟站在她身后,好悬没吓她一跳。
“你不是不下来么!”她嗔怪问。
善善一身轻松,挽住朝云胳膊璨笑。“我得体谅表嫂呀!”
“呵,这会儿倒是殷勤上了!”
“那这‘殷勤’你收不收呀,不收我可上去了。”善善作势转身,笑弯的媚眼轻挑,活像只狡黠的小狐狸。
朝云“噗嗤”笑了,一把捉住这只小狐狸,生怕她跑了似的扯着她进了般若寺。
两人先在观音殿请了符,随即在大雄宝殿进香,最后才去藏经阁。
朝云把经书交给智一大师,又替祖母询问了这几日未悟透的禅道。
两人聊着,善善则在一旁等候。目光扫过藏经阁的后窗,她下意识望向了北面的那潭碧水,还有湖心的六角亭。
隔世再见,勾得记忆层层翻涌,久不曾想起的事又浮在了眼前……
那是她和宋疏临成亲后的第一个五月初八,全府上下都等着给他过生辰,可他刚从大理寺回来就把她从后院给偷了出来,直接带到了这座湖心亭。
善善可不大乐意来这,看到这水她就想起救人的事,心里的结还没熨帖呢!
她怪宋疏临胡闹,推他回去,可他却拉着她非要在这湖心亭拜上三拜。
拜谁?拜月老!这是佛家圣地,他居然要拜个道教神仙!
瞧着他俊容微醺,清澈的双眼盯着自己,泛着倦然醉意,她明白了。
“你是不是又和小郡爷喝酒去了!”
“是!”他答的可干脆,笑意浓酽化不开。
善善撇嘴。“过个生辰,非要喝成这样?”
“嗯,我高兴!”
“是,你是高兴了,全家人都等着你呢。”
“姚善善!”他突然喊了声,“你知道今日是何日,这又是什么地方吗?于你我,这便是断桥、鹊桥……”
善善上去捂住了他的嘴。“亏你还是探花呢!断桥鹊桥,哪个有个好结果,最后还不是鸾凤分飞!”说着她又没忍住笑了,笑得花枝乱颤。“六叔,你是真的醉了呀!”
每每揶揄时善善都会唤他“六叔”,而宋疏临也不气,还会配合地应声。
那时候的日子真是单纯,单纯到特别容易开心,善善最后笑到不能自已被他圈入怀里,他混着酒香的气息缭绕,在她额角落下一吻:放心,我们不会分开的……
“哼!”
善善朝着窗外冷哼了声。
不分开,说得真好听啊!前世人生尽头,他瞧都懒得瞧自己,若不是自己强撑着想看儿子最后一眼,他怕是都不会来见她最后一面吧!
夫妻啊,不过如此……
这倒让善善想起了九公主,虽然她救了她,可她的命运也没比自己好到哪。
她是皇帝最疼爱的女儿,皇帝还亲自为她选了个良婿,可惜新帝一继位就把驸马派去了辽东前线,驸马不幸战亡,丧期还没过他转而又把九公主送去和亲了,最后杳无音信。
善善又看了眼窗外,也不知这一世公主命运如何……
想着,她从藏经阁侧门走了出去,站在游廊里隔水遥望湖心亭。
一个小客僧经过,她拦下询问了昨日落水的事。
“落水?”小客僧有点懵,肉嘟嘟的小脸满是疑惑。“没人落水啊。”
善善怔住。
会不会是他不知道?
小客僧摇摇小脑袋,稚声稚气道:“我每日都随师傅在藏经阁待客,没见有人落水啊……要不我去问问师傅?”
怎么会这样?
善善不解,刚要回句“有劳了”,只闻一声“噗通”巨响划破了寺庙的寂静。
二人震惊,双双回首,都呆住了——
善善脊背一凉,脑袋瞬间空白。
随着记忆复苏,十年前的那幕再现,假石山前,少女落水,她扑腾地喊着救命,跟上辈子一模一样……
不对啊,今儿初九啊,她不该落水的!
可善善也看清了,那就是九公主。
善善惊慌地四下寻望,岸边几个男人在犹豫如何救人,游廊里的姑娘慌张地去喊知客僧,两个妇人扔下挽着的篮子奔向假石山,而假石山后一抹墨绿瞬间闪过……这一幕幕似曾相识,如果没猜错的话,通往湖心亭的拱桥上应该有个孩子,那孩子手里拿了个糖人,因为她记得前世他们擦过时,那孩子的糖黏到她裙摆上了……
她偏头望过去,孩子果然在——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善善已经混乱了,而此刻的九公主也开始呛水,眼看就要沉下去了!
善善满手心的汗。
她是救,还是不救?
……
“少卿,是救,还是不救!”
法堂门口,护卫李印望着落水之人焦急如焚。
少卿俊容深沉,清隽的眉心微笼,说不清蕴着的是何情绪。“再等等。”
“还等?再等人就沉了,那可是九公主啊!”李印提醒道,“若是公主出事,别说是您,怕大理寺也担待不起。”
这利害关系少卿自然懂,然他依旧无动于衷,唯是目光泠泠地盯着水面,又挪向湖心亭。“会有人救的,一定会。”他低声沉吟,也不知这话是说给自己听还是说给身边人。
怎么可能有人救?
李印环视四周,除了岸边尚在犹豫的男人,剩下皆是妇孺,等护卫赶到早来不及了,此刻的九公主已经喊不出声来了。
“少卿!”
李印再次催促。
少卿情绪终于有了起伏,却不是对水中人,他目光凝在了那空荡荡的湖心亭上,望眼欲穿。
终了,最后一丝期待在眼底消失,他似似而非地叹了声,摆了摆手。
总算下令了,李印飞似的冲了出去,可刚到池塘边便闻“噗通”一声,有人跳水了——
然这还不是最惊讶的,没待李印反应过来,一阵疾风从他身侧掠过,少卿竟然也跳进了水里!
这……
李印有点懵啊。
眼瞧几人都游向了湖心亭,李印也跟着绕了过去。
等他登上拱桥时,公主已经被推上湖心亭了,她正坐在地上咳着,几个妇人围过去将她包了起来。
九公主终于获救了,可救她的却不是少卿,而是一个姑娘。
然那位姑娘,此刻正和少卿留在水中……
宋疏临还没靠近便停了下来,他看着丈尺远的姑娘愣住了。
惊诧闪过,他眉心一蹙恍然想到什么,猛地抬头望向了湖心亭——
湖心亭里,姚善善正站在那低头看着他,夕阳铺洒,将她娇俏的小脸映得明艳灼灼,美得不可方物,只是柔化的轮廓太过虚幻,好像她随时都会消失一般……
二人对视,善善也看清了他,心头骤然一凛。
还是记忆里那张俊美无暇的脸,五官精致,轮廓深邃,凌厉的线条透着股英气。
不过到底比十年后的他年轻啊,眼下的他更像精雕细琢的美玉,一双眼眸若星河,清澈中透着少年感……只是,这眼神有点不对呢,他看着她的目光太过深沉压抑,似有某种情绪蛰伏在眼底,亟待迸发。
——前世她跪在祠堂求他时,他就是这种眼神看自己的!
善善下意识屏住呼吸,可接下来什么都没发生,他只是缓缓游了过来,在靠近她脚下的那一刻蓦地笑了。
他眼里哪还有深沉,只有他习惯的慵然倦意,撩着轻佻勾人的尾音问了句:
“姑娘,不拉我一把吗?”
对嘛,这才是那个纨绔宋疏临!
善善鼻间哼笑,当真伸出了手,不过她不是去拉他,而是回身拽起了另一侧同在水里的瑶草。
瑶草一上来善善立刻裹住她,拿起帕子给她擦了擦脸。“没事吧?有没有伤到?”
“没事!”瑶草笑着摇头,“奴婢可是跟您练出来的,水性好着呢,再救一个都没问题!”
善善也笑了,又递了块帕子给她,嗔道:“你吓了我一跳,怎么也不招呼一声就跳啊。”
“哪还有功夫啊,我瞧您这架势是要去救人啊,我再晚一会儿您就跳下去了!”
的确如此,明知道后果是什么,善善还是没办法眼睁睁地看着九公主沉入水底,不管是谁,那是一条命啊。只是上辈子的经历让她多了一丝犹豫,正是这犹豫的瞬间,被瑶草抢了先。
要知道瑶草这一抢,救的可不止是九公主,她也救了善善——
这次落水,善善全程没有参与,仅仅作为一个旁观者,皇帝没理由给她赐婚了吧?
不赐婚,她便不用再嫁宋疏临了。
就算他真想娶她,只要她不嫁,他还敢强抢不成?
何况他也不会想娶自己的!
前世宋疏临总把那句“我是瞧你漂亮才救你的!”挂在嘴边,久而久之善善便当真了。虽然觉得不正经,却也不得不承认有点小满足,因为这证明在赐婚之前他就对她有好感了,那么娶她也并非不情不愿。
可是今日,他连想都不想就往水里跳,根本都没瞧清水里人是谁!
宋疏临,我信了你的邪!
善善侧目睨了他一眼。宋疏临还在水里,视线撞上,他笑意依旧,嗓音清泉溅玉般地又问了句,“姑娘,这回轮到我了吧?”说着,他主动伸出了手。
善善碰都没碰他,袅袅身姿,绰约回眸,含笑道了句:
“六叔,不如您拜拜月老吧,没准他能拉您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