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晌午,热浪熏人,半梦半醒的善善只觉得闷热难耐,好似身处个大蒸笼中,蒸得她浑身汗津津的,心情也莫名烦躁起来。
她恍惚睁了睁,这才意识到自己在哪。
凤冠霞帔,锦绣红妆,周围满眼的珠翠点缀,描金绘彩,她是在出嫁的花轿里,今儿是她大喜的日子——
可不对啊,除了偶尔传来的笑语晏晏声,怎不见鼓乐之音呢?而且她坐的可是八抬大轿,走在京城平坦的路上,怎么会这么颠,颠得她身子骨都快散架了。
“善善?”
花轿外传来幽朗的唤声,山泉似的好听,又如凉风习习,吹得人心也跟着清爽了几分。
她知道是他,可偏不想应。
就这么莫名其妙地嫁他了,善善到现在还憋着股劲儿呢!
想想,这事还得从上个月说起……
善善父亲姚项以,原为刑部侍郎,五年前升任浙江提刑按察使,举家搬去了江南。虽去了江南,可善善每年还是要回京城住上一段日子,只为陪自小将她带大的外祖母。
上个月,因为想在外祖家行笄礼,她又回来了。
外祖沐府,世代经商,乃京城巨贾,而沐家孙辈就善善一个小姑娘,沐老夫人是捧在手心里宠,走到哪都带着,连去般若寺听禅诵经也不离身侧。
可善善一个小姑娘哪坐得住啊,她总是溜到藏经阁后的池塘去玩。
般若寺的池塘很大,据说当时为建寺,就地取土挖出来的。池塘中心有个六角湖心亭,善善极喜欢去那庇荫,威风徐徐,裹着馥郁的荷香,凉爽而幽静。
可那日的幽静,却被一个落水少女打破了——
善善刚走进湖心亭,只听“噗通”一声,她都没瞧清怎么回事,便闻湖中传来少女尖锐的呼救声。
有人落水了。
藏经阁在般若寺最北,而池塘还要在藏经阁之北,本来人就不多,再加之落水的是女子,事关名节,让人不得不生了几分犹豫。
所以说这姑娘命好呢,偏就遇到了习水的善善。
姚项以教女豁达,不拒俗礼,自幼便带着女儿游水,善善水性好着呢,救个少女不在话下,于是想都没想便跳了下去。
小姑娘是获救了,然善善却没那么好命了。
就在她稳妥地将少女推上湖心亭时,“噗通”声再起,又有人落水了!
而且还是个男人。
不不不,不是落水,那男人直直朝她游来,速度快得还没等善善反应,她竟被那人当做落水者“救”出了水面——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善善保住了人家清誉,却丢了自己的。
好在善善想得开,内心坦荡并未纠结于此,却不料她救的竟是当今圣上最疼的九公主,为报恩且保她名声,皇帝竟然谕旨赐婚,将她许给了这位“恩公”——魏国公府的六少爷,大理寺少卿宋疏临!
这鸳鸯点的,好个措手不及。
满京城谁不知晓宋疏临,他父亲魏国公那可是开国功勋,免死铁券在手,皇恩永固。善善外祖父曾在翰林院任职,同魏国公有过交情,按辈分,善善还得唤他一声“六叔”呢。宋疏临是魏国公最小的嫡子,魏国公老来得子,宠爱至极,而他也幼秉天资,十七岁中探花,十九岁便任了大理寺少卿,和同科状元沈燕绥并称“南燕绥北疏临”。
还记得当初打马御街,仪仗刚出正阳门,前面状元郎清逸俊美,儒雅翩翩;后面小探花丰神挺秀,英气凛凛,两人骑在高头骏马上,简直如挽长风而来欲踏祥云飞去的神祗。
百姓夹道沸腾,惊叹这百年难遇的奇景,一路下来可委屈了榜眼,竟无人记得他何貌几庚……
如是,善善还算高攀了。
可宋疏临还有个名声啊——京城三大纨绔之首!
他的“纨绔”不是提笼架鸟熬大鹰的那种,而是桀骜疏狂,随情随性的玩世不恭,什么礼教德法,没个能束得住他的。
而且据他说,那日他“救”她,就是因为瞧她长得漂亮!
听听,听听,这是正经少爷该说的话吗!
她都怀疑那日跳水他就是故意的……
“善善,姚善善?”
他还在唤她,看来她不应声他是不罢休啊。
“嗯。”她鼻间轻哼了声。
“你累不累?”
“不累。”
“渴不渴?”
“不渴。”她倔强道,可话一出口嗓子好干,音都哑了。
轿外传来轻淡的笑声,接着窗口伸进一只手来,直探到她盖头下。
善善吓了一跳,却见那只手摊开,手指凌厉修长,白皙的掌心里一颗糖珠子晶莹剔透,闻着味儿她都知道了,那是她最喜欢的薄荷糖。
口中生津,善善不由得舔了舔唇,最后还是没抵住诱惑。
她捻起那颗糖放进嘴里,刚想说声“谢谢”,熟悉的丁香味让她不禁问道:“你哪来的糖?”
隔着轿子他笑声淙淙,压着嗓音应:“我接亲时从你们家顺的!”
“宋疏临!”善善喊了声。
好歹四品官员了,心性怎还跟个孩子似的!
看着眼前那只莹缜大手,善善气得拍了一巴掌,却被他猛地捉住。
善善心忽地一颤,用力抽手,可怎么都抽不出来,他攥紧了她纤细柔软的小手。
他掌心的温热清晰极了,沿着指尖窜向心头,瞬间蔓延开来,善善更热了,热得心跳加速脸都红了。
而窗外染了笑意的声音再次响起,温柔且认真。
“你放心,我既娶你,此生都会对你好的!”
此生都会对你好的……
会对你好的……
对你好……
好……
他声音越来越淡,仿佛被这股股热浪吹散了,缥缈虚幻。可身下的颠簸感却越来越强烈,强烈得像极了洞房那夜他抱着她荒唐。善善嘤嘤啜泣,身边响起喃喃的唤声,“善善,善善……”
好像有谁在给她擦汗,她猛然惊醒,惶恐地一把推开那只手——
她拍得太用力,把朝云手里的帕子都打掉了。
“怎么了善善?做噩梦了?”寄朝云也顾不得捡帕子,赶紧揽过小姑娘哄着,“不怕不怕,表嫂在呢,不怕啊……”
听着表嫂温柔的声音,再看看颠簸的马车,善善长舒了口气。
她确实在做梦,梦里她又回到了前世……
没错,善善死了。
死于和宋疏临成亲的第十年——
前世,善善和宋疏临成亲没多久,父亲姚项以便调去了山西,任山西承宣布政使并监理关西七卫,整个西北都在他的管辖范围。任务之重,边境外敌虎视眈眈;权利之大,朝廷对他既妒且防。古有言“君子无罪,怀璧其罪”,姚项以日日如履薄冰,终了还是没能躲过一劫。
善善成亲的第四年,姚项以竟以“谋逆罪”入狱。
这可真是滑天下之大稽,父亲为大魏不知镇压了多少叛乱,却落个“谋逆”之罪?“兔死狗烹”之意竟如此昭昭。
为替父亲洗冤,善善四处奔走,案子持续了两年多,终了还是定罪了,只是恰逢新帝继位,灭九族改为抄家流放。
姚项以双亲早逝,祖家又在琼州,天涯海角几十年没往来,那边的事善善不得知晓,她挂念的只有被连累的外祖家。
沐府被抄那日,正赶上善善临盆,她道最后都没能见外祖母一面。
听说外祖母是坐着去的,就端坐在沐府正堂的太师椅上,看着官吏横行,满院狼藉,她悲楚攻心,凄凉而逝。
百年沐府,毁于一旦……
沐府毁了,父母被流放,善善什么都没有了,甚至连宋疏临这个依靠她也失去了。
因为三法司会审,时任大理寺卿的宋疏临也参与其中。
按理他是该避嫌的,可他不但没有反而主动担任主审。
他为的什么?救自己妻族吗?怎么可能,就算他想皇帝也不是傻的呀!何况他根本没救,任善善如何诉述父亲的冤情,在宋氏祠堂求了三天三夜,依旧未动容他半分,会审如期进行,没人帮父亲翻案。
善善明白,他许是怕被连累,想要保住魏国公府,毕竟那时的魏国公府也是困境种种,举步维艰。
作为宋氏子孙,善善可以理解;但作为丈夫,她心寒……
善善没出月子就去给外祖母守丧,自此一病不起,没熬过几年,她也去了。
结果再睁眼,她竟又回到了十五岁那年的仲夏。
此生重来,善善不仅要阻止悲剧的发生,她也不想再嫁宋疏临了。
所以醒来发现自己正在进京的路上时,她沿途耽误了几日,只为错开和宋疏临的相遇。
时间是错开了,可沐府那边急了,日日遣人去催,听闻今儿她便能到,一早就让寄云去城外迎她了……
“一坐车就犯困,你打小就这毛病。”寄朝云笑着给善善倒茶。朝云今年十九,美若皎月,连性子也柔似月光,细腻温婉。她还没嫁进沐家时就和善善关系极好,结亲后二人更亲。“快清醒清醒吧,一会儿咱就到了。”
善善把茶喝了,朝云又剥块薄荷糖给她。
善善滞了下。“我不想吃……”
“咦?”朝云惊讶,“这可是你最爱吃的呀,我特地给你带的。”
“表夫人,我家小姐口味变了。”丫鬟瑶草笑着插了句,“前些日子她着了寒,病好了就不吃糖了。”
“就你嘴快!”善善轻睨了她一眼。
瑶草抿嘴,朝云却急了,伸手去摸善善的头。“着寒了?可好利索了?我说你方才怎么出那么多的汗!”
“我那是热的,别听瑶草瞎说,我好着呢!”善善笑道,可神色一幽,又蓦地挽住朝云,“表嫂,你和表哥还好吗?”
朝云微怔,讷讷点头。“好啊,挺好的呀。”瞧着善善幽怨不改,她又噗地笑了。“你是在怨你表哥没来接你吧!这不是公爹等你不来,徽商那边又催,他去徽州谈生意了。他一走拢账的事只得你表哥去做。放心,回去让他给你赔罪!”
“我才不用呢!”善善不屑,转而看向窗外。
可这一望,她愣住——
“表嫂,这不是回沐家的路啊?!”
“是啊。”朝云也看了眼,笑着解释,“你不是要行笄礼了,祖母日日为你祈福抄经,今儿临行前她嘱咐我定要将佛经给智一大师送去,供在藏经阁。”
善善心忽地一沉。“所以我们这是要去……”
“般若寺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