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么,令尊是北斗先生,我早该想到的。”月见山圣的眼睑抖了抖,似乎想起了什么久远的事情。
绫小路北斗,曾名声大噪的年轻画家,以对蓝色的出色运用而闻名,还在世作品便拍出天价。
传言他与一位中国女子结婚,在中国定居下来,便很少听见他的消息了。却没想到时隔这么久,他会在日本举办画展。
绫小路琉璃点头:“家父已经定居中国,这次画展他本人应该不在,只是为了展出近年的作品。月见山同学认识家父?”
月见山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曾有过一面之缘,那是几年前的事情了,那时我年纪还小。既然到这里了,不如我们进去看看,我也想瞻仰一下北斗先生的画作。”
“嗯。”绫小路琉璃点头,尽管与父亲似乎没有什么特别深厚的感情,她也想去看看他的作品。
就好像,父亲还在她身边一样。
绫小路北斗不愧是天才画家,已经是下午了,画廊中却依旧熙熙攘攘。
人们惊叹着一幅幅精妙的画作,这些画作中有海、有天空、有花朵,却无一例外,全都只有蓝色,各种各样的蓝色,被精妙的技法演绎出触动灵魂的作品。
绫小路琉璃和月见山圣沿着指示牌前行,作品按照年代排列,画作的笔触也由稚拙蜕变为纯熟。再然后,一幅幅绫小路琉璃无比熟悉的画作依次出现在他们的眼前,她甚至能够回想起自己的父亲是怎样将那些颜料涂抹上去的。
就这样走走停停,绫小路琉璃似乎对每一幅画都有种亲切的感觉。
也许是因为这是自己父亲的画作吧,她这样想着。而画作中总会有着某些人的影子。
“这是在我六岁那年的春天画的,父亲很怀念他故乡的夜樱。”她指着一幅画对月见山圣说道。
这是一幅油画,画的是月色笼罩下的樱花树。树冠临风的剪影是浮世绘中笔触细碎华美的静止姿态,树干却用纯净的克莱因蓝平涂勾勒,边缘平整到凛然,像玻璃碎片叩在心口上划下的、在画面上张开的裂痕。花瓣精心堆叠成如十二单衣的雍容迤逦,但冰冷透明的月华就像衣袖领口裸露出的苍白肌肤,是凌驾于繁文和缛饰之上的纯粹,几乎像是从血管里沿着提笔的颜料尖满溢而出。
落樱静默着染上靛蓝,象牙色的浅滩上落雪皑皑。
“画面中还有题字,不仔细看的话是看不见的。”月见山圣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果见暗影之中有一串字迹清朗的俳句。
花影婆娑欲踏踩,悬崖樱树月色明。
“多美啊。”他说,“北斗先生不愧是用蓝色的高手。”
绫小路琉璃回应:“是啊,很美,美到……不真实。”
多美的蓝色,因为纯净而美丽,也因为纯净被推远到不真实的程度。就像画下这幅画的那个人,在绫小路琉璃的记忆中也并没有作为“父亲”的真实感。
这样想着,绫小路琉璃望向下一幅画,却不像之前那么从容,一双琥珀色的瞳眸中满是复杂的神色。
她微微偏头,对月见山圣说道:“我没有见过这幅画,但它给我的感觉,很奇怪。”
这幅画同样以蓝色为主,色彩却极寡,同它四周秾丽纯粹的碧蓝与花影藤风的蓝紫相比都显得不合——不如说一幅水墨画夹在油画中间怎样都会显得怪异。
画中是南国的烟雨朦胧,青灰的色彩中泥泞湿濡的气息几乎扑面而来,雨幕交叠似堆烟砌霭,透过水汽曲折远望黛青山峦明灭可见。而重重云雾之后,一轮清辉影影绰绰,刻意的留白与宣纸微黄的底色让它带上些许如琥珀般温润的色泽,为纯净的月光添了几分迤逦。
整幅画呈现出一种奇妙的和谐,朦胧晦涩的笔触因为极简的构图而被留白处透出的光线涤荡澄净,美得就像个梦。
“因为你忘记了。”月见山圣的表情似乎变得极为柔和悲伤,好像在注视着什么已经失去的珍贵之物,“这是画给你的画。”
“你看这幅画的名字与题字。”他这么说道。
绫小路琉璃望去,只见画的左下角用汉字工整地题着:愿此去,无缚无解,不坠平生。
而画框下的金属铭牌上,镂刻着两个她不能够更加熟悉的汉字。
——琉璃。
静默,静默。绫小路琉璃就这么在画前静静地站着,一句话也没说,月见山圣站在她的身后,也不知究竟是在看画,还是在看人。
“这位小姐,您很喜欢这幅《琉璃》吗?”一旁的工作人员走上前来,“这幅画是北斗先生为了纪念他早夭的女儿所创作的,北斗先生希望他的女儿在另一个世界拥有新的生活。画中这轮月色有着琥珀一样的颜色,据说北斗先生的女儿也继承了北斗先生眼睛的琥珀色……小姐?”
“……没什么,谢谢你。”绫小路琉璃轻轻擦掉泪水,语气却平静得惊人,“月见山同学,我们该走了。”
在转身的那一刻,腰间的挎包中传来破裂般的响声。
只有艺术能够唤醒艺术的女神,而最高的艺术,便是感情。这种感情,她懂,她相信月见山圣也懂。
不为什么,只是相信而已。
沉浸在那幅画作之中的她没有注意到的是,月见山圣走到一旁,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陌生的号码。
“我是月见山圣,请接北斗先生画展的负责人。”
清点物品,打电话给朝比奈弥生交接任务,当月见山圣回到月见山家别墅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月见山圣换了衣服,径直走进和自己房间相连的书房——实际上比起卧室,他呆在这里的时间要久得多。
他拿起书桌中央那本《王尔德诗集》,用修长白皙的手指拂去上面的几粒灰尘。
六年。已经六年了,这本诗集跟在他身边的时间比郁风还要久,它曾经的主人却已经不记得它的存在,也不记得他。
如果这就是所谓“神祭”所付出的代价,那么他选择从此不再相信神明。
墨色眸中映着灯火幽微,于最深暗处幻化出血海千重。
从门外忽然传来敲门的响声,月见山圣放下诗集,再抬起头,眸中已是一片清明。
“请进。”他这么说道。
推门进来的是年长的管家,他带来了一位客人——月见山圣知道,那是北斗先生此次画展的负责人,竹本先生。
“很抱歉这么晚来打扰您,”面对这位传说中御三家最优秀的继承人,即使是成年人的竹本也显得充满了敬重,“关于圣少爷您今天下午的要求,我们已经转达给了身在中国的北斗先生。”
“北斗先生刚开始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并不同意,‘我不会将纪念亡女的作品卖给一个和我女儿根本没有关系的人’,北斗先生是这么说的。但当我将圣少爷您的名字告诉北斗先生之后,先生显得非常惊讶,还说什么‘没想到会是圣少爷’这样的话。”
“然后,北斗先生做出了一个令所有人都不能理解的举动,他将这幅《琉璃》直接赠送给了圣少爷您,并且让我将这封信转交给您。”竹本从怀中掏出一封盖着北斗先生私印的信件,双手递给了月见山圣,“画我已经让人送来了,您看……”
“就挂在这里吧,麻烦您了。”月见山圣垂下眼,似乎无意再多说什么。
“那我就不打扰了。”竹本向他鞠了一躬,退出了房间,不一会便有两位佣人进来,将画挂在了书房的墙上。
“圣,你为什么要买这幅画?”郁风坐在书桌上,很是不解。月见山圣却并没有答话,而是打开信封,抽出了印着墨痕的信纸。
这是一封用中文写成的信。并没有收件人,绫小路北斗的措辞十分优雅,月见山圣似乎能感受到这位出身不凡的长辈向自己投来的温和的目光。他也有一双琥珀色的眼睛。
他说,如果有谁能够收到这封信,并且读懂了这些话,那么那个人一定已经见过了他的女儿,并且因为她的关系得到了这幅画。
他说,他的女儿已经失去了太多东西,但至少她现在已经自由了,哪怕她失去的东西回不来,他也希望她能幸福地活下去。他希望有谁能够陪伴在她身边。
他说,他知道这个人会是谁,但他不会写出他的名字,因为那个人知道所有的一切,包括他没有写出的东西。
信没有写完,但月见山圣已经明白了所有。
“圣?阿圣?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你到底为什么要买这幅画啊?”郁风的好奇心越发强烈。但无论他怎样追问,月见山圣却始终不言。
夜色终于降临,银月清晖,整个世界都被笼罩在清冷的光芒之中。只有那一方琥珀色月光似乎穿透了雾霭与画的边界,直直洒落在月见山圣的楠木书桌上,一如月见山圣的记忆当中南国每一个温和的良夜。
谁见过人蓄养凤凰呢?谁能束缚着月光呢?
已经不会再有什么束缚她了,他愿她前程似锦,如南国重湖叠巘、堆烟砌雨也无法湮没的皎皎明月。
而他,月见山圣,会是那个陪在她身边的人。
直到最后,郁风也没能看懂月见山圣那句无声的口型。
这是整个世界只有一个人听见的话,却以心脏跳动的韵律,开出了大捧大捧琉璃色、绮丽而缭乱的繁花。
“因为这幅画和我一样,都属于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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