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楚旻拉着黛玉非要问个清楚才罢休, 黛玉方含羞带笑吞吞吐吐地说了实情。
原来这刘家次子,名唤刘绛,年方十七, 却已经中了举人, 原本正该在家好生温书预备来年下场一试的。谁知前阵子宫学开办, 也不知是谁在皇上跟前偶然提了一嘴,天德帝这才知道原来宗室中竟还有这么一个争气的,欣悦之余, 大笔一挥, 索性便命刘绛做了年纪小些的五皇子的伴读。
这一个伴读原不打紧, 却坏了王贵妃苦心筹谋给五皇子预备下地如今吏部侍郎嫡幼子、出身山东大儒的一个伴读给顶了。皇帝言出令随, 无可更改, 倒把王贵妃气了个倒仰。
故此三皇子、五皇子便看这个刘绛不顺眼,三皇子口蜜腹剑, 面上还好些,五皇子却是个墙头草, 看母妃和兄长都不待见此人, 何况是顶了自己原定的伴读,便觉自己也受了委屈,却时不时地还要冷嘲热讽一番。
刘绛罕言寡语,并不爱在口舌上争执, 况且又是皇子,他很懂得时务,也不多做争辩,往往当做耳旁风便放过去了。偶然说的过分了,却也不是那等肯坐吃苦头的,便想个法子使五皇子自讨苦吃。
黛玉就是一回见他悄悄坑五皇子当着来巡查的天德帝的面, 被师傅叫起来背书,却又背不出,为难得满头大汗,惹得天德帝大发雷霆,刘绛自己却八风不动,便心生好奇,暗自注意到了此人。
“就这么认识了?”楚旻好奇地拉着黛玉,刨根问底,追问个不停,势要问个明白才行。
黛玉脸上红扑扑的,虽不好意思,却也不瞒着楚旻,抿唇笑着摇了摇头,“却也不是。但真认识,却也是偶然。”
“姐姐可还记得咱们曾做过一本笺子,里头零零散散是我这几年写的诗?”
“自然记得。”楚旻点头笑道,那还是她的主意,黛玉的才华楚旻实在觉得只能囿于闺阁之中未免太过可惜,她自己却又不在意,往往一时情有所触,便作一首,回头又不知扔在哪儿去了。
楚旻看了心疼那些好诗,便叫人做了活
动的本子,嘱咐藿香几人,每回黛玉写了什么,留神收起来放在一处,既省的被有心人拿了,又省的过后想起来可惜。
黛玉初时不在意,后来自己回过头来再看看以前旧作,竟觉也颇有意趣,索性自己把本子拿了,写了什么便往里头添上一页。
“一回往宫中去,夜里我作了首诗,本子便放在书中不曾留意,等到了宫学方发觉。我又不敢留在桌上,唯恐叫人看见了又笑闹一番,只得收在袖内,可那日上午偏是走动得多,午间我想起来再一摸袖子,吓了一跳,不知什么时候竟丢了!”
楚旻大笑着拍手,抢先道:“这个你不必说,接下来如何我也猜到了——必然是刘绛拿着了你的本子,是也不是?”
黛玉没什么威慑力地瞪了她一眼,自己却又忍不住笑了,点头道:“正是他拾着了。他还不知是女孩子写的,翻开原想看看是谁写的,不想被里头诗作吸引,竟看完了。看完了方明白过来怕是闺阁手笔,不禁懊悔失礼,竟老老实实地等在那里要给我赔罪呢。”
楚旻笑了起来,“是个实诚孩子。”
黛玉嗔她一眼,“姐姐才大我几岁,也好叫人家孩子,听着老气横秋的。”
楚旻笑道:“我随口那么一说罢了。”
彼时天也不早,凉风渐起,两人在亭内微觉身上有些寒意,藿香便忙请两人进屋,“别着凉了。”
黛玉起身笑道:“姐姐走罢?回去看着帖子无甚问题,便盖上印章才好。”
楚旻看了眼天色,也起了身,却是道:“帖子你看着写的,能有什么问题,印章就在桌子上,你拿了叫她们盖上就是了,又要我白看一遭儿做什么——趁着天还不算太晚,我去看看二哥哥,一天没回来,怕是他那里又要一遍遍的过来问。”
黛玉也觉有理,遂点头道:“既如此,姐姐去罢。”说着,便先一步回了院内。
藿香忙叫雪雁等人跟着,自己却回身笑道:“公主,奴婢先着人往世子爷那里通传一声?”
楚旻点了点头,见藿香便就要转身,却又改了主意,止住她叫兰香道:
“你去。”兰香忙福身应下,楚旻却叫住了藿香,沉吟半晌道:“你去查查刘家。”
藿香一愣,“哪个刘家?”
楚旻瞥了她一眼,藿香立时明白过来,小心道:“可是林姑娘方才说的刘家?”
楚旻轻轻颔首,藿香忙应了,想了想,又笑道:“这家人王妃常夸知恩图报,忠厚传家的,当年他家艰难得那样,刘家长子刘缪还不忘报恩,难得刘家夫人也明理,从来不阻拦,有这样的母亲兄长,想来刘家小公子也是个好的。”
“万事不能全靠想当然。譬如皇室,有大皇子三皇子这样的歹竹,也有二皇子这样的好笋。”楚旻淡淡道,“若是寻常交往人家,我粗粗知道几句,赞一声也就罢了。可跟玉儿有了来往,我就不能不多想些。”
“况且刘绛和玉儿这相识,真是巧合还罢了,若是有心人把主意打到玉儿身上,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藿香听得有些愣了,心虚道:“不能罢?这刘家也不像是能攀龙附凤的。”
楚旻想了想,又笑道:“我只是这么一说罢了,以防万一嘛,真出了事再哭就来不及了,小心没过逾的。他们家真没什么,也不怕咱们查。”
说了,她又撇撇嘴,哼声道:“我家捧在手心里养的这么一个小妹子,动了凡心了,还不查查到底是谁勾得她?”
藿香忍俊不禁,“您这哪是担心刘家,分明是不舍得林姑娘。”
楚旻也不反驳,一壁往北面楚晏处走,一壁便道:“我养大的妹子,难道舍得?”
藿香亦步亦趋地跟在楚旻身后,看着主子这模样不由暗叹,如今世间实在便是父母养孩子,也多没有公主这样上心的了。
提及父母,她又想起一事来,忙禀道:“公主,这事儿要不要跟林家老爷太太说一声儿?到底林家也惦记得很,何况王妃曾言,贾恭人还曾隐晦提起过有相看荣府里头那位贾宝玉的心思。”
楚旻冷笑一声,“谁也比贾宝玉强!”她吐了口气,叹道:“罢了,查着刘家无甚毛病,还是跟林家那里去个信儿。”
“一则防着以后传出去有碍名声,回头我跟老太妃说一
声,刘绛祖母跟老太妃也相识,就说是她老人家保的媒。二则林叔父贾叔母也是挂心妹妹,又不是冥顽不灵的人,若刘家果真是个不错的,他们知道了也高兴。”
藿香忙笑着应了,又道:“只是广西离着太远了些,等去了信还不知要什么时候有个回音儿呢。”
楚旻笑道:“这也是。”她算了算年份,道:“算来也有小三年了,按理儿左不过明年,林叔父也该动一动,当年私盐一事风波早已过去,到时候也不知能不能往近处调一调。”
楚旻话虽如此说,心内实则并不怎么有底,私盐之事牵扯太多,当年查到那个副将便止住了。父王虽上报朝廷,可最终却是雷声大雨点小,没查办几个人,算来最倒霉的也就是薛家,其他俱是些拿不出手的零散小人物,若说是他们一力瞒天过海,楚旻根本不信。
这里面到底还有什么猫腻,她也不甚清楚,林如海牵涉其中,到了调任的时候会不会有当年涉案之人忌惮从中作梗,楚旻也不敢保证。
怀着淡淡的愁虑,楚旻踏进了楚晏的书房,还不等叫一声二哥哥,就听楚晏冷飕飕地道:“可回来了。”
楚旻挑了挑眉,也不行礼了,大大咧咧往楚晏对面一坐,泰然道:“嗯,回来了。”
楚晏气了个倒仰,蹭一声站起来,跳着脚道:“哇!你到底是我妹子,还是那个钟渊的妹子,见他比见我都勤快!”
楚旻笑个不住,故意道:“若二哥哥非要这么算,我如今也算是在皇后膝下抚养,算来也是钟渊的妹子罢。”
“放屁!”楚晏气得粗话都出来了,哼哼地道,“他钟家能养出这么好的女儿来?”
楚旻更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连连摆手道:“哥哥糊涂了!说甚么呢。”
楚晏原来也是逗她笑一笑罢了,此时便重坐了下来等楚旻缓过来了,方正色道:“咱家也不是那等顽固人家,如今大哥尚未娶亲,且不提他,就是从当年父王母妃算起,到我求娶沈家姑娘,也都是你情我愿,并不在乎这些俗礼。”
“只是旻儿,”楚晏叹了口气,“那是皇子——你明白我的意思么?至少现在,圣上
绝不会为楚家女和皇子赐婚。你早先提过皇后等人,她们那是昏了头了,巴望着能娶你,岂不知圣上心内忌惮这些?”
“而且皇家……”楚晏犹豫了一会儿,才道,“并不是什么好去处。你不管挑中了哪家,只要是好人家,没有不行的,哪怕是一辈子不嫁呢,照样是楚家的女儿。可你真要嫁入皇室,你让父王、让母妃,让我和兄姐,又怎么舍得。”
楚旻也慢慢收了笑,静静等楚晏说完,方道:“这些我都明白。”
楚晏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看着楚旻恹恹的样子,又忍下了,脸上重新挂上笑道:“说件好消息,你听了保管高兴。”
楚旻打起精神道:“什么?”
楚晏笑眯眯地道:“林家叔父升任江苏布政使,这就要入京了!”
楚旻大喜过望,喜得立时站起身来就要往外跑,“果真?哥哥从哪儿知道的——我告诉玉儿去,她听了必定高兴!”
楚晏笑道:“还没见邸报,一个好友私下里告诉我的。已经定了,内阁发吏部拟了调任书便下发。再有几日,恐怕林家的家书也要来了。”
楚旻笑着拱手,“我先替玉儿谢过二哥哥。我这就告诉她去。”说着拔腿就跑,急得楚晏在后头直让人赶紧跟着。
黛玉一听,何止是高兴,简直喜极而泣,抱着楚旻大哭一场,“几年不曾见过老爷太太,我都快忘了模样了!”
楚旻又是心疼又是高兴,拍着黛玉的背笑道:“这就能见面了。等入京述职之后,林叔父前往江苏,离京城也不远,等他那里安顿下来,你若是愿意家去也是可以的,一家就又团圆了。”
黛玉先是点头,过后却又摇头,抓着楚旻的手小声道:“那岂不是要留姐姐一个人在京城?二哥哥左不过住上两个月也要回去的,他不能在京城久留。我舍不得姐姐。”
楚旻听了,心头一酸,几乎跟着落下泪来。她又怎么舍得黛玉!黛玉在家里长到十岁,到如今十五了,五年多来跟楚旻朝夕相处,两人情似姊妹,又胜母女,去掉幼时不知事的几年,黛玉跟楚旻的情谊和同贾敏的又能相差多少!
可黛玉真要留下来,她
又舍不得了,强忍着泪意笑道:“说甚么傻话。林叔父那里安顿也要一年功夫,等你过去了住上一阵子,我也这么大了,也要回海州——咱们就在一处了。”
黛玉含着眼泪笑了。是夜两人都高兴得睡不着,翻来覆去,第二日起来彼此一看,俱是眼下乌青,忍不住对视大笑。
果然次日林如海从广西便寄来了家信,他早早也收到了消息,来信说稍作交接便动身前往京城,约莫过了年正月底便能到了。贾敏信中还道,赶路快些便能进京给黛玉过一个生日,又叮嘱说这几个月不便来信,让黛玉照顾好自己,也体贴楚旻。
黛玉看了,又是哭又是笑,好在有楚旻提前说了,却还好些。
正说那边荣府也收到了家信,贾母看了信登时大喜,急急叫了贾赦贾政来商议,闻听林如海升迁,众人俱面露喜色。
贾赦即张罗着要好生庆贺,忙被贾母拦住了,又道信上贾敏再三叮嘱还不曾发了明文,切忌声张,不许贾赦张扬出去。
故此贾赦贾政虽高兴,却也不曾出去说什么,只私下里告诉了邢夫人王夫人而已。王夫人面上高兴,心内却恨得要滴血,贾母处再三来人让她给黛玉送贺仪,方不情不愿地找了几匹尺头送去。
楚旻见了冷笑一声,“怕是贵府上弄混了,把赏下人的东西拿了来送我妹妹,传出去是看不起谁呢?”她顺手叫人拿起来,“为了这么点子东西,倒是劳费你们的腿,拿着这个权当跑腿的赏银罢了。”
来人脸上羞得通红,这几匹尺头确实是王夫人从自己收着的库里不知打哪儿翻出来的霉烂了的东西,仗着是长辈,心想林姑娘不敢说什么,这才大摇大摆地来了,哪成想遇上了楚旻,没照脸扔回来就是好的!
来人闹了个大没脸,灰溜溜地回去,王夫人怎么恼恨不说,楚旻后脚就告诉了贾母,贾母登时气得喘不上气来,叫过王夫人很一番敲打,虎着脸道:“宝玉眼瞧着十六七了,如今还没个出路,你指望他从秀才一步步儿地考不成,考到什么年月去?还是跟琏儿一样,捐个官,这一辈子也任不了实职?少不
得要去国子监,又舍谁的脸去求?”
“是老二还是你哥哥?谁在文官儿里头有这个脸面!”贾母阴沉着一张脸,“还不是要靠女婿。如今国子监祭酒跟他同榜进士,多说少说还不是交情!”
每每提及宝玉,王夫人的脑子才或多或少地回来一点子,这会子贾母说透了,王夫人又害怕起来,嗫喏道:“也、也是下人不留心拿错了。原本不是这些,我备了一对上好的玉镯,我亲自拿去给外甥女罢。”
王夫人说的托词贾母一个字儿也不信,可又少不得给她善后,“虽说是下人拿错了,可这会子你上赶着换去,岂不让人看笑话。”
王夫人着急道:“这、这又怎么办?左不过舍了我的脸罢,为了宝玉,这也实在不算什么。”
贾母被她气得不行,拍着桌子骂她蠢货。很舒了口气,才闷声道:“玉儿不是还请了三丫头她们几个游山也给老太妃还愿祈福么,这样,明儿先让三丫头她们带了礼物过去,只说是孩子们替玉儿高兴,贺一贺她,多多地带上礼物。”
“玉儿看了自然明白,也不至于你赔礼道歉连我的脸都跟着丢尽了。”
王夫人被训得抬不起头,只能讷讷称是而已。
翌日,果然探春等带了礼物来公主府道贺,楚旻和黛玉一看便知为何,却也不说破,乐呵呵地在花园中设宴款待。
楚旻见惜春好奇地四处张望,又似在默默记着什么,不由笑着招手叫她近前来问道:“还不曾跟你说,四妹妹,你的祈福画儿画得怎么样了?我可是在老太妃面前打了包票,夸下海口替你吹嘘的,若是不成,我可先羞煞了。”
惜春又是要笑,又是不好意思,小声笑道:“公主还在老娘娘跟前提起我啦?”
楚旻点头笑道:“这是自然。你费心画一回,总要叫人看一看才是。老太妃还说呢,等你画好了只管拿去给她看,等她做寿,太上皇太后两位老圣人驾临,到时候还要拿你的画出来给大家鉴赏。”
这话一出,莫说是惜春,连带着探春迎春并屋内一干丫鬟全都惊呆了,半晌探春先回过神来,结结巴巴地道:“公主、公主,您说真的?”
惜春紧跟着眼巴巴地问道:“老圣人真要看我的画?”
楚旻一见这样,不由笑了,吊足了她们的胃口,方含笑点头,“自然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