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的甚么胡话!”
楚旻在炕上盘腿坐着, 正同黛玉吃着一盏小厨房新做的苏式绿豆汤,听见兰香一说,口内不由笑得喷了出来。一口汤错了地儿呛住鼻子, 只觉清凉一股子薄荷味儿直冲脑门,呛得连连咳嗽, 又忍不住要笑。
慌得藿香兰香忙上来捶背, 藿香一个劲儿地埋怨道:“兰香你也是的,好不好等主子喝完了这盏绿豆汤!”
楚旻一壁咳一壁笑着摆手道不碍,缓了缓那股子劲儿才道:“为了心疼那点子银子就自己过来把螃蟹弄走了?薛蟠怕是失心疯了也不能做出这样丢人的事儿来!”
“且就不说他秉性如何, 是不是在乎这平素一眨眼儿就能花了出去的二十两银子,就听着你们素日说的,薛蟠在贾家家学内动辄请人吃酒作乐, 连赵老六这样不相干的还吃过他几回——这婆子的话能信?”
楚旻从原著中就知道薛蟠此人,固然混不吝又很不能成事,说他句混账败家子儿也不为过,可偏偏就是没有吝啬这一条,只怕他不大撒把地往外扔银子, 薛姨妈就谢天谢地了!
就连黛玉这不大知道薛蟠的, 也笑得前仰后合, 手里碗盏都端不住,一个劲儿地晃荡起来, 慌得雪雁忙上来扶手。
黛玉笑了好一阵子方止住了,摇着头含笑道:“这必定是那婆子自己猜测呢, 她每月才多少月例?一年不知能不能捞上几十两呢, 自然就心疼钱,便觉得二十两银子好大一笔,那薛蟠能不心疼?殊不知二十两银子在咱们看来又实在不值什么。”
“纵是薛家落魄了, 没钱了,却也不至于心疼这区区二十两银子。为了心疼这二十两银子,喝醉了酒还记在心内,又是绕过守门的人,又是踉踉跄跄跑了这好远的路,说出去我都觉着匪夷所思。”
黛玉又摇了摇头,“必然不是的。倒是说是薛蟠身边的小厮们听见了心疼,那起子小人吃不着酒菜就漫天里出去散布,这却是可信的。”
楚旻也笑道:“玉儿这话有理。”
兰香忙笑道:“必然是张婆子瞎猜,奴婢也是不信。只是又怕自己
猜着不对,才都跟公主和姑娘学一学的。”
楚旻已经缓了过来,此时仔细回思方才兰香说的,却忽觉有些滋味儿,手上不自觉地敲着桌子,慢慢地道:“虽则这婆子猜测很没有道理,但说的话也不是没有可取之处。你只听她说的描述实际的,别听那些混猜的,咱们倒是能知道些东西。”
黛玉不笑了,慢慢回忆着,便也道:“是有些事里头透着奇怪——”
楚旻伸手沾了盏中绿豆汤,在桌上轻轻划了一个一,“咱们知道的头一件儿,薛蟠和宝玉因为一个人起了冲突,薛蟠怀恨在心,很放不下——至少螃蟹宴前一日晚上,是还没放下的。”
“第二件,宝玉的小厮墨雨送他们回来,说薛姨妈处留着偏门,那个门我注意到过,跟大观园中一个角门是相连的,极近,出来不过几步路就能进园子。原是为着方便宝钗进出,同她母亲见面,故此少有人看守,而且钥匙蘅芜苑内有,薛家那里也有。”
“这正是我觉着最要紧的一点,”楚旻捻了捻手指,“玉儿可还记得当日莺儿曾经说起过,她去沁芳闸时有几个丫鬟过来说恍惚看见了几个男人模样的人过去了。”
黛玉情不自禁地点头道:“怎么能不记得!就是有了这个,我才愈发笃定我必然不能是看错了人。若这样说,他们是完全能进园子而不被人发觉的了。”
她想了想,又道:“不过蘅芜苑在西北角上,沁芳闸却在园子东面。”黛玉伸手在桌子两侧分别按住了,示意蘅芜苑和沁芳闸的位置,“他们要是想过去,势必要穿过大半个园子不说,还要经过咱们这里罢?”
“别人那里如何松散懈怠我是不知道,可咱们这里,姐姐治下极严,媳妇丫头们俱不敢松懈,晚间是一刻不停地有人巡视的,灯火通夜不息。若是有人,还是几个男人经过,她们不可能看不见。看见了,又不可能不来跟姐姐回禀——”
黛玉说着想起来楚旻这阵子忙着打点中秋之事,忙问藿香她们道:“姐姐这程子忙得紧,或者有谁跟你们回禀过了?”
底下丫头们齐齐摇头,“并不曾听见。”就连雪雁也
摇头说没有。
“那就奇了,难道还能是飞过去的不成?”
楚旻笑了起来,调侃道:“玉儿成日家想着飞檐走壁的,这个坑是出不去了!”
黛玉气得拍了她一下子,恨道:“我说正经的呢,姐姐又来顽笑!”
楚旻忙抬手,“好了好了,说正经的。”她笑着在黛玉两手之间又连了一条路,“玉儿怕不是忘了这条路?从蘅芜苑那里出来,不往南边藕香榭和咱们这里这样人多的地方来,北边也有一条宽敞大路,不过是那里人少,往来丫头们办差也都是在南边,嫌绕远路都不走那里。”
“如今想来,那条路反而是便利了。不然从蘅芜苑到沁芳闸绕好大一条原路,差不离儿是四分之三个园子了。可你从北边走,人又少路又好走,且当日莺儿也走的这条路——不是正能对上了?”
黛玉听得连连点头,“正是这条路了,我竟忘了它!”
楚旻招兰香来擦了桌上水迹,便道:“从张婆子那里大约也只是知道这些,已经算是很有用了,只是不大好查。”
“对了,还不曾问你。”楚旻想起来,忙问藿香道,“你出去问的怎么样,赵老六那里可有什么薛蟠的消息?”
藿香笑道:“奴婢回去府内,程大哥正在那里清点回海州的人,听见是公主吩咐,程大哥忙亲自带了一个熟悉道路的侍卫出去找人。倒是去得快回来的也快,不等晌午就带了信儿回来。”
“赵老六说,他这一阵子没少跟贾家那些小爷们耍子作乐,唯独就是薛蟠很没了几日消息。也没听见说家里有什么事儿,就是两日没出来,他偶然在街上看见过薛蟠,见着倒是老实不少,也不说呼朋唤友的吃酒,见了面打招呼听着都平平。”
“奴婢私心觉着,越是这样才越有事。”藿香道,“平素一个最好饮酒作乐的纨绔,怎么忽然就转了性了呢?且又不曾听见薛家有什么事情,他倒好消沉下来,奴婢觉着奇怪。”
楚旻点了点头,“是你说的这样。薛蟠最好宴饮,能消停几天,其中必有缘由,倒不妨从这里下手查上一查。”
“这几日了?有两三日了罢
。薛蟠那样好酒色的,必然忍不住多久。”楚旻笑眯眯地道,“让赵老六去,寻思个酒茬儿请他一请,要是薛蟠不来,你让他再去行中找个小子,要新鲜的,最好样貌拿得出手——他不是为了个小厮跟宝玉恼了么?心里必然还记着呢。把那叫来的小子吹上他一吹,保管薛蟠没有不去的。”
黛玉等人脸上都有些红晕,听着又害臊又不好意思的,见着藿香应了,黛玉才小声笑道:“姐姐,你也忒不忌讳了些儿。咱们到底是姑娘家。”
“姑娘家怎么了?”楚旻一扬眉,“只管他们敢做,我就敢说。天底下最无耻的就是男人,这边厢包着戏子粉头花天酒地,那边厢让家里女人贤良守德——德真那么好,怎不见他自己守了?从一而终真那么值得吹嘘,怎不见他从一而终了?各个最会给人套帽子,谁信谁就是个傻子!”
一席话引得黛玉在内的众人都笑了起来,雪雁一壁笑一壁拍着手道:“公主这话痛快极了!”
黛玉笑得不住点头,“姐姐总是歪理,却让人听了又觉得正是这样了。”
“听了觉得是,那就不是歪理是正理了。”楚旻笑着摆了摆手,又问藿香道,“这倒是一件,还有一件,刑部的档案抄回来了没有?那东西又不是什么绝密的东西,原是向朝中官员们开放的,谁都能查。”
藿香忙道:“程大哥说了,那档案虽则是开放的,只是过去抄写少不得要登记,殿下不叫露了风声,不好过去直接查。在刑部档案那里正好有一个人,是跟王妃娘娘母家有些交情的,托了他去抄。只是这几日他正不值班,左不过再有两日也就得了。”
楚旻点了点头,又叹气道:“已经查完了,我这会子看也是挑一挑小毛病,却也不着急。”
“还是说螃蟹这事儿,兰香四处问了这些人,除了蘅芜苑那里的门容易放人进来,别处要是进来几个人不那样容易。便如今桩桩件件都指着是薛蟠或者是他身边的人干的,加紧查罢。”
众人忙都福身应是,自下去彻查不提。
却说宝钗那里,正是满心欢喜,这几日多往
薛姨妈处来了,每日跟薛姨妈计谋进宫时如何处事,才能让自己既出挑儿又不扎眼,竟也和乐融融。
“我的儿,你只管放心,进了宫,凭着你,再没有出不了头的。”薛姨妈不知几回这样保证,“妈在家里就等着你的好信儿。”
宝钗略有羞意,抿唇笑了笑,掩饰似的拿起簸箩内的一块布来在手内揉捏。仔细一瞧,竟是件大红的料子,不由笑道:“妈多少年不用这样颜色了,这会子弄了这么块布做什么呢,怪费眼的。不然说出来,我回去了给妈做上几针,等进了宫,且没有这样闲工夫了呢。”
薛姨妈忙一把夺了来扔在簸箩内,“这哪儿是我的!原是给宝玉的,他爱这样颜色,中秋又缠着丫头们弄什么新荷包,我听见了,忙说我这里有好针线——你姨娘这回帮了咱们这么大的忙,我不得殷勤些。”
宝钗顿了顿又拿了那块布出来,才笑道:“原是给他的,既是中秋要,那也够着急的,不如还是我缝几针,妈你仔细伤了眼。”
薛姨妈登时急了,一把就夺了过去,横眉骂道:“我的小祖宗!你还沾宝玉的东西!你这就要进宫了,如何能跟这样外男来往?如今你们也大了,纵是老太太疼他养在里头,那他也是这么大的人了,不能当孩子似的。”
“我倒是没什么,赶着给他做一个荷包,上上心,多使些功夫也就罢了。”
宝钗听了,更觉薛姨妈说的极是,忙也不提,却见那上头描了几个花样子,不由指着笑道:“这个倒是好看,我记得宝玉也有一个差不离儿的,常带在身上,妈你干脆就做一个这样的?”
薛姨妈才要笑着点头,就听外头豁啷啷哐当当一阵乱响,紧跟着便有桌椅板凳倒地之声,慌得母女两人忙要出去看,才起身,就听外头薛蟠醉酒声气高声嚷嚷道:“宝玉、宝玉,又是宝玉!”
“我看着这竟不是宝玉,是个什么宝皇帝宝佛爷,人人都说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