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约黄昏时分, 金乌西沉,整个潇湘馆内都罩上了一层朦朦胧胧的金红色,千百竽浓郁得快要溢出来的的翠竹在和风下微微晃动的剑形竹叶空隙仿佛水面般波光粼粼。
馆内直通正房的微斜石径上丫鬟们垂首往来匆忙, 或是端着盥洗用具或是端着攒盒果盘,各有差事, 却又有条不紊, 分毫不乱。
藿香立在廊下揽总儿指挥,兰香和茗香一一验看了她们呈送并无差错之后方换至能进内室伺候的丫鬟手中,兰香领着一列人鱼贯而入。
“今日虽不说逛了一个园子, 总也有大半个,我却还好,玉儿你怕是着实累着了罢?”楚旻一壁拿帕子擦干脸上水珠, 一壁同靠在窗下美人榻上的黛玉笑道,“晚间让她们给你捏捏脚——葵香跟妈妈学的手艺,可算是精湛了。”
黛玉却有些心不在焉的,看楚旻挥退下人,也在一旁坐了, 方犹犹豫豫地道:“姐姐, 下午时分在妙玉那里外祖母跟我说, 让我在你面前给三妹妹说些好话。听着意思,便是让我保荐三丫头也做你的伴读了。”
楚旻却是毫不意外的, 贾母那里没有动静她才要问呢。
楚旻笑了笑,“你怎么说?”虽如此说, 可她知道黛玉嘴硬心软, 心内又颇敬重贾母,且探春也是个好的,八成儿黛玉便抹不开面子是答应了的。
她都预备好了要替黛玉应下这个人情, 谁知却见小姑娘摇了摇头,咬唇道:“我没答应。”
这才真让楚旻意外了,“你怎么没答应?”
黛玉下巴搁在双臂间,闷闷地道:“听她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倒好似我十分能拿捏得住姐姐,万事只要我一说,便是准定的了。”
“我很不喜这样,姐姐原是姐姐,我却是我。你从不在大事上替我做主,都是叫我自己定夺。姐姐总替我着想,事事顺着我,却也是姐姐疼我,她们想靠着这个谋取利益,岂不是伤了我们姐妹情分。”
黛玉抿着唇,“就是我说话冲了些,只怕是顶得外祖母不轻。”
楚旻一扬眉,移步在黛玉身边坐了,又挥手令丫鬟们都出去,方笑道:“说来听听?你是怎么怼史太君的?”
黛玉气
鼓鼓地瞪了她一眼,“我正烦着呢,姐姐又来取笑!”
虽如此说,可黛玉到底慢慢复述了一遍中午时分在庵内的情形。
彼时贾母带了凤姐并邢夫人两人都在阴凉处饮茶,妙玉奉了茶便陪同楚旻去看贝叶遗文,此处也只三人并几个扇风滚水的婆子丫鬟而已。
贾母笑着招手叫黛玉过来,“快别在太阳地下晒着了,你身子单弱,只怕经不住暑热。过来陪着我喝杯茶。”
凤姐忙笑道:“我身边带了暹罗国进贡的茶叶,上回妹妹还说爱喝的,我这就去取了来。”说着便转身寻平儿去,“茶谁收着了?”
黛玉依言近前,便就在贾母膝边坐了,丫鬟忙奉上茶来,“这是老太太方才喝的老君眉,姑娘若是不惯,奴婢再去换了新茶来。”
“不必,这还罢了。”黛玉接过茶捧在手内却不喝,只笑着同贾母道,“方才妙玉送了茶,也喝了一杯。这会子刚用了饭,怕喝多了茶不受用。”
贾母点头笑道:“这也有理。”
三人便闲话会子,贾母忽笑道:“再有一阵子,玉儿怕是要进宫读书了罢?到时却是少不得要来回奔波。”她疼惜地抚了抚黛玉的肩头,“可怜小孩子家家,起早贪黑的受这个苦楚。”
邢夫人忙笑道:“老太太这话说的,却是好些人想还不能有这福分呢,林姑娘这是造化。”
贾母笑着点头,“是我老糊涂了。”说着便捏着黛玉的手细细叮嘱些话,黛玉原还当是贾母担心她入宫不懂,这才嘱咐这许多,心内原都是感激,顺从地一一听了,待贾母停了,方乖巧道:“老祖宗且只管放心罢。宫内一切都有姐姐照应,再没有岔子的。”
“这也是。有殿下在,再不必担心有谁没眼色惹上来了,正是有她,我这才放心好些。”
邢夫人笑道:“进了宫,旁的不说,眼界总比往日更宽了,认识些手帕之交也是件大好事。”
贾母赞同地点了点头,却又叹了口气,“这原是机缘福分,玉儿能有我看着心里也高兴。如今冷眼瞧着,家里这三个姊妹们却都不如你。”
黛玉忙笑着谦道:“姊妹们都是好的。”
贾母笑道:“旁人还都罢了,就只这个
三丫头也是从小儿跟着我长起来的,样样要强,也都拿得出手。就只是差了那么点子运道,若是这时候能有个机缘,日后她且受用不尽了。”
贾母忽然一喜,忙抓着黛玉的手道:“玉儿,这样,权当外祖母求你办一件事——公主伴读原是两人,现如今安定公主在咱们家住着,跟三丫头也好,你们素日也合得来……”
黛玉脸色已经渐渐有些愣了,半晌方道:“老祖宗是说,叫我跟公主说让三妹妹做另一个伴读?”
黛玉的话一出口,那边花荫下仿佛有人动了动,黛玉转头看过去时,却又没了动静。远远地只听见宝钗笑道:“四丫头,你慢些儿跑,那花枝子划着了可不是顽的。”
“公主素来疼你,你只跟公主一说,保管没有不成的。”贾母却并未在意,只是目光灼热地看着黛玉,恳切道,“只也是一句话罢了。”
邢夫人这会子仿佛是开了窍似的,从旁拍着手帮腔笑道:“你们姊妹们素来和睦,这会子进宫都在一处也有个照应,老太太这主意正好了。”
她又同贾母笑道:“老祖宗只管放心,公主只把林姑娘当亲姊妹一般的疼惜,如何还能不答应呢。”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笑了起来,俱是说只要黛玉一出面,此事必定能成了。
谁知黛玉面色冷凝,直愣愣地道:“我不答应。”连婉拒也没有,竟是这么直说了出来。
场面登时一片寂静,贾母和邢夫人的笑僵在脸上,贾母不敢置信地看向黛玉,“玉儿,你说什么?”
黛玉已经生了气,寒声道:“姐姐疼我爱我,只当是亲妹妹一般替我着想,原是我们姊妹情深。我心内万分感激,只有想着如何投报,如何真心的,再没有靠着姐姐的一腔真心来试图与己谋利的道理!”
“外祖母再别说这话,便是说了,我也只当听不见看不着。”黛玉冷脸起身,向贾母福身一礼,转头就走了。
留下被黛玉一通发火惊得目瞪口呆的贾母和邢夫人,唯有在后头听见了的凤姐暗叫一声好险,亏得不曾过去,不然岂不是白给黛玉和公主添堵了。
“哈哈哈!玉儿说的好!”楚旻听了大笑起来,一壁拍着黛玉的膝盖一壁
给她端茶,“来来来,尝尝咱们的茶,不稀罕她们那些。”
黛玉气恼道:“姐姐还笑!”她噘着嘴闷闷地道:“方才回来,雪雁急得直跺脚,说我也太直性子了些,平白得罪人。又说只管应了,回头跟外祖母说姐姐另有人选不就好了。”
“我虽不后悔,可也正恼自己性子急躁呢。”
楚旻笑着把茶杯放回桌上,方正色道:“若要我来说,竟是这样就极好。我问你,你可是要靠着荣府吃饭?可是要靠着荣府穿衣?他们待你可有什么恩情?”
黛玉一一摇头。
楚旻笑道:“这不就结了!原大家是亲戚,只管和和睦睦的也就罢了,这会子有事求到你头上,却还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仗着自己是长辈就这样么?换了我,当时就泼了她的茶!”
黛玉被她逗得笑了起来,“姐姐这样惯着我!”
两人都笑了起来,黛玉一时云开雨霁,却又道:“其实也还不止这些,外祖母即便不提,我也绝不会举荐三妹妹的。”
楚旻真的意外了,“我还道你同三丫头交好,会愿意进宫时候有个熟悉的人陪着呢。”
黛玉摇了摇头,“小时候是这样想,这两年经了许多的事,看姐姐查走私、救大姐姐,日常处置朝中之事,我虽只是从旁看着,却也明白姐姐身份敏感,尤其如今是在京都,牵一发而动全身,一举一动想的都不该是个人喜好,而要思虑良多。”
“我跟三妹妹好是好,却也不及我同姐姐的情谊,在此事上又是进宫,宫内不说龙潭虎穴却也不是太平地方,由不得我不多想些。”
“三丫头纵是人再好,终归是贾家的女儿。这些日子我冷眼看着,荣府并不像母亲说的那样守礼,其间乌七八糟之事惹人心烦。管中窥豹,虽不可见全貌,却可推一般。”
“家中如此,想来在外也是一样,这样人家,断乎深交不得。姐姐为了我搬来此处,本就是意料之外的亲密来往,若是伴读再要一个贾家姑娘,那就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
“贾家上下,观其形貌,我不愿叫人觉得咱们王府与其交好,更甚至被划为同一派别,那就糟糕了。”
黛玉分析井井有条,楚旻不由大加赞赏
,笑着搂住了黛玉,感慨道:“我家玉儿真是长大了。”
“确实不能轻易定下人来。”楚旻道,“我已预备去信给母妃,请她挑一个知根知底的人家。若是母妃不知道京中情形,便请大姐姐跟着参谋。”
黛玉点头,“极妥当。”
这里两人说着伴读之事,宝钗同薛姨妈也在谈论此事。
“当真?你可真听见了?”薛姨妈脸上全是惊喜之色,拉着宝钗连连追问,“那林姑娘真当着这么多人驳回了老太太?”
宝钗点头,“我听得真切,不但当面拒绝了,且说了好些的话,老太太很是下不来台。”说着便把黛玉当时之言同薛姨妈又说了一遍。
薛姨妈又是拍大腿又是拍巴掌,连连叹道:“好壮的胆色!”又叹道:“这孩子也太直心眼儿了些,须知人情礼法,便是如此。能有这份便利,怎么也该拉拔家中亲戚一把。这老太太想着她能帮一把,也是人之常情,人情原不就该如此么?她却好这样。”
宝钗其实也觉着黛玉太冷硬了,须知“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互相帮衬才是正理,但此时却唯有庆幸。
薛姨妈把宝钗心中所想说了出来,“既是这样,那就再没有谁能跟你争了。”
宝钗虽有矜持,却也忍不住点了点头。
潇湘馆内,楚旻执笔给王妃去了封信,转头对黛玉笑道:“难道出了这贾家两府,满京里就再没有好姑娘了不成?京内世家林立,最不缺的,就是名门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