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仁殿里, 姜太后与郑太妃相对而坐。
郑太妃叹了口气,“那孩子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我早就料到会有今日,阿宝的性子简直和她那个清和殿里的姑母一模一样。”姜太后面无表情地拨弄了一下棋盘上的棋子, 将一颗白子与黑子互换, 棋盘之上的局势瞬间大变。
“可怜阿倾遭了无妄之灾。”郑太妃摇了摇头,她劝过清河郡君无数次,奈何清河郡君一次都没有听进去过, 时间久了, 郑太妃也就冷了心肠。
“蔓蔓可怜,我本以为将蔓蔓许给周王, 能让阿宝为了女儿收一收心,现在倒好了,蔓蔓夹在中间, 里外不是人。”姜太后脑仁儿生疼,她就奇怪了, 郑太妃一手养大的孩子,怎么就和清和殿里那位被废的公主像了个十成十。
“如果阿敛还活着就好了。”郑太妃长长地叹息着。
姜太后沉默了,阿敛的死,是姜太后心中永远的愧疚与遗憾。
“若是阿敛还在,好歹还有个人能劝一劝阿宝。”郑太妃对于自己的养女养子都很了解,清河郡君是个拧巴脾气,就算没有阿敛这桩事,清河郡君依旧会对现在的皇室心有怨恨, 胞弟阿敛的死, 之于清河郡君对皇室的恨,不是【导】【火】【索】,而是催化剂。
清河郡君对当今皇室的恨意来源于幼年时亲生父母不在身边的迷惑, 和长大后明白父母戴罪之身时的自卑,赵国长公主与泰和帝所有的欢乐祥和在清河郡君看来,都是衬托得她更加飘零无依的罪恶。
“阿敛是个好孩子,但阿敛劝不住他阿姐,就像当初的萧晗劝不住萧晓。”哪怕再是愧疚,再是遗憾,再是痛心,姜太后依然很清醒。
“清和殿那边,你打算怎么办?”郑太妃与姜太后相交多年,也懒得和姜太后兜什么圈子了,径直问道。
姜太后似笑非笑地撇了撇嘴,随意道:“不怎么办。”
“不怎么办?”郑太妃觉得自己这位老友当真是越来越调皮了。
姜太后不紧不慢地接了句:“清和殿
那边,交给蔓蔓吧。”
郑太妃一愣,旋即笑出了声,叹道:“老狐狸,姜果然是老的辣啊。”
以现在的状况,他们这群人,不论怎么去跟清和殿里的人说这件事,都显得像在仗势欺人,但让姜蔓去就不会了,因为姜蔓是清和殿里那三位的孙辈,并且姜蔓还是未来的周王妃,代替皇家去也合情合理。
“德妃那边,会不会不愿意了?”郑太妃突然想起萧钏还有个非同一般的亲娘,这种未来岳母脑抽到刺杀皇子的事情实在是过于惊世骇俗了,许德妃不愿意让萧钏娶姜蔓也实属正常了。
姜太后从棋盒里捏起一颗棋子,稳稳当当地摆在了棋盘上,笑着看向郑太妃,道:“德妃是个聪明人,她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郑太妃这才放心地点了点头,她虽然对清河郡君这个养女早就没了耐心,但她还是很喜欢姜蔓的。好好的世家女,若是因为这样诡异的原因被皇室退婚了,那以后的人生可就坎坷了。
昭仁殿里的谈话就此结束。
顾倾一行人的马车驶到建章殿前时,孟贤妃已经在建章殿里哭昏过去第三次了。
泰和帝的脸黑得很彻底,同样是哭,偏就孟贤妃哭得自己都收不住场。
赵国长公主撇了撇嘴,除了许德妃,她对泰和帝的妃嫔们的感官都不太好。许德妃之所以特别,是因为许德妃是赵国长公主以前的伴读。至于如今在殿里哭得欲生欲死的孟贤妃,赵国长公主只觉得自家侄子倒霉,摊上这么个亲娘。
“请阿舅、舅母大安。”顾倾走进殿内,抬手、俯身,行礼一气呵成。
泰和帝与叶皇后将顾倾身上破破烂烂的衣裙和手上深红色的伤痕都尽收眼底,叶皇后不忍地闭了闭眼,泰和帝只定定地注视着顾倾,待得顾倾抬起脸来,便看见顾倾花猫一样的小脸,血痕、泪痕,还有污泥的痕迹。
“快起。”泰和帝起身快走了两步,亲手将顾倾扶了起来,而后又看向跪在顾倾身边的姜润,“你也起来。”
“谢圣人。”姜润谢恩起身。
护卫们抬着萧钰站在一侧,泰和帝深深
地看了顾倾一眼后就走向了昏迷中的萧钰,目光扫到刘潜,沉声问:“吴王怎么样?”
叶皇后和赵国长公主也跟着起了身,走到了萧钰身侧,凝眉细看着萧钰,但见萧钰脸色惨白,身上到处都是包扎好的伤口,不由对视一眼,彼此都从对方的眼里看到了震惊。
竟真有人敢对皇子下此狠手。
刚刚还在为清河郡君之死怅然若失的赵国长公主如今心下只余愤慨,清河郡君若是拿着刀子放在她的脖子上,赵国长公主也能因为阿敛绝不说一个不字,但清河郡君却将矛头指向了全然无辜的孩子们,这是赵国长公主所不能容忍的事。
“七郎。”泰和帝低声唤了萧钰一声。
萧钰的眼皮子动了动,但没有睁开眼。
“你叫刘潜?”泰和帝紧接着将目光放到了刘潜身上。
“是,微臣刘潜,拜见圣人。”刘潜总共也没见过泰和帝几面,还都不是单独想见的场面,未曾想过泰和帝居然记得他,这让刘潜对皇帝的记性有了新的认识。
“嗯,”泰和帝沉吟着,看看萧钰,又看看顾倾,“吴王就交给你救治了,吴王安好,朕有重赏。”
“是。”刘潜不由得心里一紧,结结实实地给泰和帝扣了头。
“起来吧。”泰和帝负手而立,仰头看向建章殿精巧的屋顶。
“皇后,你叫几个宫人把贤妃送回去,吴王就暂且不回王府了,就在建章殿偏殿住下,待得伤好了,再回王府。”泰和帝虽有些犹豫,但仍旧这样吩咐着。
“是。”叶皇后应了声,转身就去吩咐宫人把贤妃送回去,还叮嘱道:“小心些,莫惊扰了贤妃。”
听了泰和帝的话,赵国长公主看向萧钰的眼神陡然一变——泰和帝居然留了萧钰住在建章殿!这件事若是传了出去,只怕是一石激起千层浪,整个京都府今晚都要彻夜难眠了。
建章殿,天子寝殿,自大胤开国以来,能留宿建章殿的,不是极受宠爱的后妃,就是皇帝属意的继承人,再不然就是颇得宠信的重臣。萧钰是哪一者呢?
叶皇后眼睫翻飞,硬生生地将满心的惊愕压了下去,她没有想过
泰和帝会在这种时候来虚晃一招,她本以为泰和帝怎么也会看在萧钰现今满身是伤的惨状上,把萧钰放回吴王府去好好养伤。
泰和帝眼下的做法,让叶皇后只能叹一句,泰和帝不愧是先帝一手教出来的继承人,心软这种情绪,对泰和帝而言,顶破了天去也就一瞬罢了。
这个时候把萧钰留在建章殿会怎么样呢?会给萧钰树起大片大片的政敌,除了希望萧钰是下一任皇帝的人,其他人恐怕会在此事之后一拥而上,试图将萧钰生啃了去。
姜润眼睑微抬,悄悄地看向了泰和帝,在心里猜测着泰和帝此举是因为想护着萧钰,震慑其他蠢蠢欲动的人,让他们不敢再下手,还是干干脆脆地就把萧钰当成了诱饵,想玩儿一手引蛇出洞,看看有究竟有多少人不安分。
顾倾若有所思地看着萧钰,神情复杂。
“长泽,这些日子,你也留在建章殿,吴王身边需要人,你且辛苦一些。”泰和帝似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又看向了姜润,不容拒绝地交代着。
顾倾只觉一口气堵在喉头,她想替姜润拒绝泰和帝的要求,却在姜润的眼神示意下收回了将要脱口而出的话,只能无奈地递给了姜润一个担忧的眼神。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顾倾的小脑袋瓜儿并没有因为她回到了安全的环境中而停止转动,她很清楚地知道,萧钰留在建章殿里就不是一件简单的事,这种时候,姜润扯进去,绝非好事。
姜润当然也明白,这种时候最好的做法是与萧钰保持距离,既不过分亲近,也不过度疏离,照常对待就是了,而现在,泰和帝却要把他留在建章殿里陪萧钰,这就意味着,不论姜润本人如何想,在其他人眼里,姜润都已经是和萧钰一派的了,甚至就连公主府和顾氏,也隐隐有了站队的影子。
泰和帝到底在想什么?他这样做,图什么?
泰和帝是想知道公主府和顾氏、姜氏的立场吗?
前朝那些暗流涌动,皇子间的笑里藏刀,泰和帝又知道多少?
一息之间,姜润思绪万千,接着向泰和帝应了声:“是,能留在建章殿,是臣的荣幸。”
泰和帝满意地点点头,又看
向了顾倾,“你外祖母很担心你,你这一身伤,也该养一养,那不如就去昭仁殿陪伴你外祖母吧。”
“啊,好。”顾倾一怔,旋即很快反应过来,开口回应了泰和帝。
不等泰和帝继续说下去,赵国长公主先说了:“阿倾今晚就留在宫里吧,我得回公主府,阿倾的父兄和嫂嫂们都在府里等消息呢,我不亲自回去同他们说,只怕他们会悬心。”
一直像个隐形人的谢氏终于有了存在感,泰和帝否决了赵国长公主的说法,“让你儿媳妇回去同驸马他们说就是了,你这个当娘的还不愿意陪陪自己的女儿?阿娘要是知道你这么晚了都要回府,恐怕要不高兴了。”
赵国长公主眉心一跳,心说姜太后才不会因为她要回府而不高兴了,姜太后早前就跟她和顾倾说了,宫里正乱着,没事就待在府里不要往宫里跑。这下好了,都不是往宫里跑,而是直接住在宫里。
什么叫人算不如天算?
这大抵就是吧。
比如在泰和帝开口之前,顾倾真没想到她今晚进宫后莫名其妙就回不了家了。
姜润眼含深意地看着顾倾,想要告诉她,这是泰和帝对公主府和顾氏的考验,泰和帝想知道公主府和顾氏的立场是否当真纯粹,而泰和帝留他在建章殿,无非就是想看看他这个中书舍人守不守中书舍人的规矩,再看看萧钰是不是真的纯孝赤诚。
姜润将泰和帝的心思看得清清楚楚,一旦在留宿建章殿期间,萧钰和他有任何的过密往来,泰和帝对他二人的印象都会从此大打折扣。
帝王心术,没有绝对的相信,也没有绝对的不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