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延恰克图骑在马上不断打量着周围,特别是北边的丛林,那里,说不准什么时候就突然冒出大群的灰狼以及从冬眠中刚刚醒来的黑熊。
想什么来什么,就在胡延恰克图紧盯着丛林时,他身后的牲畜群里突然传来一阵惊慌的叫声。
胡延恰克图勒转马头向西边的大草原一望。
“娘的!”他骂了一句。
不远处出现了一个狼群,胡延恰克图看守的羊群已经有几只拖在后面的被它们叼走了。
在他的南边,一骑越过牲畜群急急向狼群驰去。
那人自然是甄应辂,恰克图一见赶紧将背后的长枪取出来,单手握着便向狼群冲去。
狼群见甄应辂冲了过来,先是一阵躲闪,不过见到只有区区一人一骑时便围了上来。
甄应辂毫不惊慌,手里拿着兔符咒,瞬间加速。
“咻!”
“咻!”
“……”
没有一丝停歇,十只箭连环射出。
几声惨叫之后,有八头狼中拳,有三头被当场砸死,剩余的都带着伤,三头在地上惨嚎,两头屁股上带着糊味,只嚎叫着跑开了。
在甄应辂快速有力的打击下,狼群胆寒了,纷纷朝丛林方向奔逃。
领头的是一头黑色的公狼,它身后紧紧跟着二十多头大小不一、颜色斑驳的属下。
看着那黑白相间的森林,头领略略松了一口气。
不过前面出现的一骑又让它警觉起来。
但见到那名骑人手里并没有那骇人的弓箭,头狼还是勇敢地迎了上去。
“哒哒哒”,随着来骑的走近,头狼发现那匹马并没有惊慌失措,原来骑人已经给他的马匹蒙上了一块黑布。
头狼一声嚎叫,狼群四散将马匹围了起来。
骑人却不退反进,双腿一夹,马匹直直地朝头狼扑过来,手中闪着阴冷寒光的枪头也对准了它。
头狼本能地向后一转,不过此时它的臀部却露了出来。
冰冷的枪尖毫不客气地捅进了它的臀部,随即将它挑了起来,再向前一挥,从臀部到嘴唇,头狼被划成了两半。
正恶狠狠扑上来的狼群被这一幕吓住了,它们的腿部也隐隐有些颤抖,这时寒光又不断闪过,等甄应辂再上前赶到时,少年又杀了四只灰狼。
这人自然就是恰克图了。
甄应辂赶到时又打死了三头狼,于是转瞬间,三十多头狼的大狼群在两个人的打击下,近半族群没了,剩下的狼再也不敢与这两位凶神恶煞缠斗了,拼命朝丛林跑去。
洁净的天空出现了一只海东青,接着是两只、三只……
胡延恰克图弯弓搭箭,“咻……”,一只重箭射向了天空,这一箭却没有任何收获,但却将海东青们吓得四散逃走,恰克图将大弓放回箭壶,策马狂奔了一会儿,将那只从空中掉下来的重箭捡了起来,甄应辂跟了过去。
“达浑,死了三只羊,不过我俩杀了十余只狼,加上狼皮,也不知哈敦那里…能不能应付过去。”
“嗯,将皮子还算完整的狼留下,硝好之后给哈敦那边送去,剩下的拖回去吃肉就是了。”
达浑,是索伦人对外来者的称呼,其性质相当于“大兄弟”,恰克图抹了一把满是鲜血的大脸,正在和甄应辂谈话,远处又飞来一骑。
等那骑走近了,恰克图、甄应辂右手按在左胸前,微微俯身行了一礼。
“拜见哈敦!”
来人正是乌吉延部第一明珠,格凝苏玛。
她穿着绿色的马步裙,白色的绫子束腰,宽大的裙裾洒在黄花上,半遮住赭色小鹿皮靴子。
索伦少女们都喜欢这种装束,马步裙张开的时像一领大氅,围绕腰身缠起来,束上衣带,就成了裙子。
上面贴身干练,勒出身体柔软起伏的线条,裙幅却宽大,便于骑射。
她们也不穿关内女子喜欢的丝履,而是足以裹住小腿的软皮靴子,这样就可以像男子一样大步地跑跳。
她披散着漆黑的长发,发梢结着小小的金铃,风来的时候,金铃就丁丁当当地轻响,这是乌吉延部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
她的肌肤像是沁红的软玉,漆黑的眼底带些清澈的蓝色,眉宇像是用淡淡的墨笔描画出来的,瘦削的身材修长丰腴,胸口也渐渐饱满起来,衬着细长的腰肢。
单看这相貌,可能根本想象不到,她才十五岁,也难怪许多人都说格凝苏玛是神女遗珠了。
“死了几只羊?”,那少女问道,声音还未成型,带着几分稚嫩,不过却透露出一股不容抗拒的味道。
“回禀哈敦,三只,内中还有一只怀孕的母羊。”
“……”
“请哈敦责罚。”
“哼!自然是要责罚于你二人的。”
“请哈敦示下。”
“……将那只母羊埋了,剩下两只羊,就在此煮了,我三人就在此开怀畅饮。”
恰克图一听不禁大喜,赶紧又低头说道:“多谢哈敦宽恕!”
“哈哈哈!”,少女爽朗地继续仰天大笑,“与两位巴图鲁相比,区区三只羊算得了什么!走!杀羊去!”
别看格凝苏玛生得漂亮,却是乌吉延部有名的活宝,毕竟本来就是天真烂漫的年纪,再怎么也装不出严肃的样子来。
“你上次说的辣椒…我费了好一番功夫才从关内购得了一些,你可要信守诺言,做辣羊杂给我吃。”格凝苏玛很俏皮地冲着甄应辂眨眨眼。
“放心,在吃东西这方面我从不骗人。”甄应辂点了点头,实际上在关外也能找到一些野辣椒代替,但是格凝苏玛却表示不够辣…好嘛,甄应辂就只好剥皮卖到关内给她换更辣的野山椒来,可以说,这几个月来,格凝苏玛就是在让他当“工具人”,只为了满足自己的口腹之欲。
不过没关系,他正好也需要一个这样的人物来给自己打掩护。
因为他来这里的身份是“观光者”。
理由是“要写一本游记带回关内,传唱天下,发展关外经济建设。”
……
此刻,皇极殿当中。
高阿那亲向前一步,向裕隆帝行礼,恭恭敬敬接过太监洪恩山捧着的黄缎封面金册,大声道:“殿试第四名一甲进士廖进忠!”
“臣在!”
一个三十多岁白净圆胖脸的进士应声而出,不知是热还是紧张,他的前襟都被汗水湿得贴在了身上,急步进殿,打下马蹄袖向裕隆帝重重磕了三个头,才定住了神。
高阿那亲让他平静了一下才徐徐说道:“奉旨,由你传胪唱名——你仔细点,勿要失仪!”“是!”廖进忠答应一声,象捧襁褓中婴儿一样捧过那份金册,又向裕隆帝打个千儿,来至殿口。
殿试传胪,是比状元还要出风头的差使。
在灼热的阳光下长跪了近一个时辰的进士们原已有些萎靡,至此都提足了精神,望着廖进忠。廖进忠平息了一下自己急促的呼吸,打开金册朗声读道:
“裕隆元年恩科殿试一甲第一名进士庄世龙!”
尽管这是事先已经知道了的,但在这样美轮美奂、紫翠交辉的金殿前,当着“圣主天子”堂皇公布出来,跪在第三排的庄世龙的头还是“嗡”了一下胀得老大。
眼前的景物立刻变得恍惚起来。半梦半醒地出班,在轻如游丝的乐声中随着司礼官抑扬顿挫的唱礼,带着八名一甲进士向裕隆帝行礼,由赞礼官引着庄世龙和榜眼探花向裕隆帝跪伏谢恩、迎榜。
折腾了半个时辰,才由张廷玉、鄂尔泰、高阿那亲三位辅政大臣亲送太和门,顺天府尹早又迎接上来。亲自扈送三鼎甲,开广阳门正门招摇而出,至东长安街搭就的彩棚吃簪花酒。
任凭千万人瞻仰风采——这就是所谓“御街夸官”了,儿百年程式一成不变。
这一切礼仪庄世龙都是迷迷糊糊的,似提线木偶般随众而行,心里若明若暗、似喜似悲地混茫一片,幸而《谢恩表》早已背得滚瓜烂熟顺口而流,倒也没出什么差池。
但到典仪完结、三鼎甲分手、看夸官的人纷纷散去时,庄世龙却变得失态了。
见道旁一家烧卖铺门口没有人出来“瞻仰”,庄世龙回身命礼部送他回府的衙役停下,径自下马进了店。那老板上身赤膊,下身只穿了个裤头正在纳凉。
乍见庄世龙头插金花,穿一身簇新闪亮的进士袍服进来,先是吓了一跳,慌得手忙脚乱,急抓衣服时却又寻不见,就地跪下行礼。
庄世龙也不买东西,痴痴地盯着老板道:“我中了状元。”
“小的刚从长安街回来。”老板说道:“您老是状元,天下第一!”又矮又胖的老板笑得眼都眯起一条缝,伸出大拇指一晃,“将来必定要做到中堂老爷!”
“噢……”庄世龙丢了一块银角子过去,你已经知道了……”说完再不言语,又出门上马,抽出一张八十两的银票给礼部的吏目,说道:“我想独自走走,你们这就回去交差。这点银子各位先拿去吃酒,权当给我加官。回头我还请你们。”那群人早已走得口干舌燥浑身焦热,巴不得他这一句话,领银子谢赏,扛着肃静回避牌兴兴头头去寻地方吃酒去了。
此时正是五月夏至,骄阳当头,蝉鸣树静,家家都在乘凉歇晌,吃瓜、喝茶解暑。
庄世龙却只沿街而行,见到没有人出来瞧热闹的店铺,就进去赏一个银角子,听人说几句奉迎话即便离去。
惹得一群光屁股小孩跟在身后看热闹,如此转了四五家。庄友恭见前头一家肉铺,三间门面前有一株大柳树,门面东边张了一个白布篷,篷下案上放着刚刚出锅的卤肉,一位姑娘坐在旁边守摊。
庄世龙踱过去,正要开口,见门面柜台旁坐着一个人,穿一身洗得雪白的竹布大褂,一手执扇,一手在帐簿子上执笔记帐。
那人一抬头,正与庄世龙四目相对:
“庄殿元!”
“常三爷!”
两个人几乎同时惊呼一声,常敏几步绕出柜台,对玉儿道:“这是我过去的文友,如今——”
“如今我中了状元。”庄世龙怔怔地看着在微风中轻轻摆动的柳丝,说道:“刚刚夸官,你们没见么?”
常敏吃了一惊:怎么这副模样,说出这种话?一愣之下细审庄世龙的神态,只见他目光如醉,似梦似醒,更觉不对,转眼看玉儿。
玉儿只是用手帕捂着嘴格格发笑,忙道:“玉儿!笑什么?赶紧搬个凳子出来。”庄世龙说道:“这有什么好笑的?文章挣来的嘛!”
“不是好笑。”玉儿也看出庄世龙似乎犯了痰气,进去搬了个条凳出来请庄世龙坐了,笑道:“这么大热天儿,天上掉下来个状元到我们张家肉铺!您不说,还当是哪个庙里的泥胎跑出来了呢——我们家只杀猪,不杀状元!”
“玉儿!”
常敏瞪了玉儿一眼,又对庄世龙道:“恭贺您高发了。不过玉儿说的也是。如今您是状元郎,还该养荣卫华,就这么独自走来了。这样,您少坐一会,我去寻文书先生来,刚才我还给他送去一副猪肝。他通医道,我看您象是有点神不守舍的模样。”
庄世龙道:“嗯?我怎么神不守舍?状元!凭文章挣来的,知道么?”常敏听他言语更加错乱,越发相信他得了疯病。
正拿这活宝毫无办法,猛地想起近来也瞧见个书生成天在人面前说自己中了解元云云,别人都当他疯了。
遂扯了玉儿一边悄声道:“你只管挖苦他——比挖苦我还要狠些!”庄世龙在旁却听见了“挖苦”二字,喃喃说道:“挖苦?我有什么可挖苦的?我也不挖苦别人,读书人都不容易。”
“谁说挖苦您了!”玉儿斟一杯凉茶过来,放在庄世龙面前桌上,正容说道:“我是不懂,状元——状元是什么东西?”常敏这一口茶正喝到嗓子眼,听见这话,猛地一呛——忙装咳嗽掩过没笑出声。
庄世龙认真地说道:“姑娘这么伶俐,怎么问出这个话来?状元,是天下第一人!”玉儿恍然大悟地说道:“哎呀那可失敬得很啦!天下第一人,几百年出一个呢?”庄世龙木了一下脸,说道:“三年!”
“三年就出一个?“玉儿啧啧感叹,“我还想着是孔圣人、孟圣人,五百年一出呢!三年就出一个,也就比咱家母猪下崽少些罢了!”
庄世龙一脸苦笑,说道:“你怎么能如此比来!金殿应试,玉堂赐宴,御街夸官,琼筵簪花!从广阳门正门而出,就是亲王宰相也没有这份体面风光!”
常敏见庄世龙百刺不醒,在旁皱着眉头,半晌,阴森森说了一句:“黄粱一梦终有醒时,庄世龙,你东窗事发了!”
“什么?!”
“我刚看过邸报。”常敏见庄友恭浑身一缩,目中瞳仁闪了一一下,知道这一击大见功效,遂冷冷说道:“你疏通考官,贿买试卷。孙嘉淦御史上书连章弹劾,九重震怒,朝野皆惊,已经将孙御史题本发往大理寺,刘统勋为主审,侍卫傅恒监刑——不日之内你首级难保,还敢在这里摆状元谱儿么?”话未说完,庄世龙已是面如死灰,骇然木坐,形同白痴。
常敏上前晃了晃他,庄世龙竟毫无知觉!常敏不禁大惊,吓死一个“状元”,可怎么办?
常玉儿看戏似的站在一边,听老父亲常敏恫吓庄世龙,此时见常敏慌了手脚,过来看了看,嗔道:“爹爹,没有那个金刚钻,你干嘛榄这瓷器活?他疯不疯呆不呆,与你屁的相干——多管这闲事!”
说着用中指向庄世龙人中间使劲一掐,庄世龙“哎呀”叫了一声,醒了过来。
自己好像做了个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