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戎镇戎,镇,坐镇;戎,边关。休翁先生游历边塞数年,把镇戎赞誉为边送第一州。留下对镇戎的脍炙人口写照“平川落照连秦苑,古道炊烟覆驿楼”。
杨六郎从河曲大马营日夜兼程东归,为了抄近路,遇河涉水,遇山越山,直指东南大梁城。
六盘山是镇戎的脊骨。杨六郎坐在六盘山山顶,极目远眺,时值深秋,除左渭右泾之外,周边一片苍凉荒芜,丘陵起伏,沟壑纵横,梁峁交错,山多川少,黄土地上写满了一个字,穷。
前两个月从吕公子身上转移而来的九胴切丝线,竟然在杨六郎身上生根发芽,茁壮成长,从丝线变成了粗逾牙签的细绳,把杨六郎右手右脚的每一块森森白骨全部连接缠绕覆盖,黑漆漆一层,与人体融为一炉,像极了人体本身的筋肉,徐徐张弛蠕动,令人看了头皮发麻。
杨六郎还惊奇地发现,原来僵直如木的右手右脚,在皮肉脱落之后,便如挂在身上的两串风铎,如今这些黑色细绳居然能与自已心意相通,能按自已心思牵引右手右脚活动,虽然远未熟练圆融,但也可以勉力应付日常行止。
而且,真感觉到午时一个时辰的煎熬,轻松了不少,不再那么难捱。
但杨六郎却不知为何,感觉隐隐不安。
六盘山是周边数百里的水源地,云雾流布,林木阴翳,溪涧成行,不让东南,是西北的清凉之地,杨六郎在此地身心如沐甘霖,酣畅尤胜他处,坐下之后,恍惚之间,便不由自已地神游太虚,做了一个喝酒盗窃的怪梦。
早有炎汉时,南方朝廷就采取了移民实边的策略,本朝太祖借统一中土的威势,积极开边拓土,镇戎已经从前线转成二线。六盘山下有水有林,四五里地内,便有烟村二三处,在西北算不得人烟稀少了。
中土的乡村私塾,不知何时起,形成了惊蛰开课,重九散学的不成文规矩,其余时间,便是一年一度的假期,由着孩童们帮衬家里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日常喂猪放牛、打草砍柴等。收获时节,到田地里送饭送水,在晒场上晒谷赶雀,甚至割麦扬场等,都要勉力而为。穷人孩子早当家。
虽未到午时,日头已盛,杨六郎经过一片晒场。本意只是直接从晒场边路过,不停半步。
未曾想到,刚刚翻完麦子放下手中疏齿耙的孩子,坐回树荫下矮凳上,从身后摸出一本书,大声读了起来。
“……早知逢世乱,少年谩读书。悔不学弯弓,向东射狂胡……”
是李唐岑参的《行军诗》中的两句。
杨六郎十二三岁时读过。虽然撂下书本多年,大概还是记得岑参边塞诗中的一些好句子。
杨六郎好奇停下脚步,远远的打量着这孩子。只见他黑脸长眉,神情专注,忘乎物外,连雀鸟成群结队来偷吃麦粒也浑然不知。
杨六郎自已也不知为何就停步不前,隐藏在一棵大树荫下坐着。这处难得一见的塞外山村,背靠着粗犷雄壮的山梁,如一个温婉的小娘子,总让行人不由自主停下来。
杨六郎轻轻丢了几颗小石子,替那读书的孩子赶着不肯撒嘴的鸟雀。孩子没有像常见私塾里的蒙童一样摇头晃脑的读,而是挺着腰杆,一脸凛然一字一句地读,声音不算抑扬顿错,却是铿铮有力。
秦音本是高亢,这孩读到动情处,竟如嘶吼一般,“……十日过砂渍,终朝风不休。马走碎石中,四蹄皆血流。万里奉王事,一身无所求。也知塞垣苦,岂为妻子谋……”,也曾年少风发直投西北的杨六郎,也听得悚然动容。
这孩子年纪还小,没有上过战场,不知道边塞苦,甚至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边关沙场。将门出身的杨六郎,小时的边关沙场是父兄从西北寄来的家书,是欲说还休的思念,是荒凉的山脊月风中沙,是杨家妇孺们的天地尽头。
稍长些,边关沙场是祖公堂里的累累神主牌,是西北警讯入大梁城后杨府里高高升起灯笼。
再长些,边关沙场就是那一排架子上刀枪弓戟和日复一日的苦练,是年纪稍长的族兄们东市买马西市配鞍后呼啸北去。
等到自已也像兄长们那样投军西北时,才知道何为边关沙场。
也许边关沙场是红墙琉璃巷将种弟子博取功名的舞台,是云桥巷那边读书人词藻文章中的琵琶胡马。
对于杨家人来说,边关沙场就是宿命。杨家男人生为边关,死在边关。
百余首唐人边塞诗,那孩子翻来覆去的读。杨六郎坐在树荫下,伴着琅琅书声,平静度过午时的艰难时刻。袖中右手上盘蜒的黑绳,数条绳头像蛇首一样抬起,蠢蠢欲动。
杨六郎站了起来,悄悄去往北边方向的村口。
因为北边传来了马蹄声,声势动静不小。
先是一骑从山梁那边翻过来,马蹄达达,打破了午后山村慵懒寂静。骑士披头散发,衣袍褴褛,手里却提着一杆枪。
一骑过后,是一大群骑马的跟在后面,马蹄敲击地面,如好多面大鼓一起擂响。
后面跟着驰骋是边关官兵的模样,衣甲鲜明,声势骇人。不过杨六郎看得出,这群约五十人不过是杂号官兵而已,一身戾气太薄了,马背起伏,马上的弓手身形如同随波逐浪,根本无法瞄准,射出的箭矢,离前面的单骑差了十万八千里。
前面的单骑从杨六郎身边冲过时,被杨六郎瞬间出手从马背上扯了下来。
满脸胡碴的汉子在地上连续滚了好几圈,才一骨碌从地上站起来,持枪的双手一振,摆了一个枪势,枪尖从指着杨六郎。
杨六郎没有动手的意思。这个汉子该算得上登堂入室了,下盘很稳,手上握枪也很稳,有忘我的气势流露出来。
后面跟着的官兵却不分好歹,对着杨六郎和那汉子就是一轮泼射。杨六郎左手抽刀,拨开了身前的箭矢,那汉子抡转枪杆像个风车一样挡成身前,纷纷打跌了射来的箭矢。
领头的官兵是个彪形的大汉,在奔跑的马上,对着杨六郎就是当头一刀。
杨六郎只是横移了两步。就轻松躲开斩来的长刀。
原来未得到吕公子的九胴切丝线之前,右边腿脚皮肉剥落后几乎不能受力,行走更多像单脚跳动,连一跛一拐都算不上。杨六郎也曾想找根拐杖,可右手也用不上劲,拐杖无用武之地,只好作罢。现在九胴切变身坚韧细绳,能按心意牵引手脚动作,终算是恢复了正常的行走,至于跑跳,或许将来会可能。
连续三四柄刀斩向杨六郎,都被轻松躲开了。是个聪明人的领头官兵,终于抬头制止了属下无用的举动。
“镇戎州的官兵缉贼,无关人等退下。”领头官兵坐在马上,瞪眼怒喝。
杨六郎转身面向刚才那位被扯下马的汉子。
“不错,我是六盘山马贼徐右松。”那汉子手中的枪势不变,抬头傲然回答。看这样子,这位马贼把做贼和做官等同起来了,认为都是值得骄傲的事。
杨六郎不禁想起了以前出关驱贼时的遇到那位独行的草寇小贼。那位独行贼才十六七岁,就敢一个人站堵在一处大漠绿洲的入口处,挥刀向杨六郎十人叫嚣。那位姓孛只斤没有名字的小杂羌,最后加入了杨六郎麾下的武威营,在金沙坝随杨六郎突围时战死。
杨六郎决定帮一把这个走投无路的贼子。
杨六郎空手一把夺过徐右松的长枪,倒持抢柄,一通乱砸,就把缉贼的官兵,打哪里来赶哪里回。
徐右松低头看着自已空空的双手,直愣愣发了一会儿呆,这些五天来如附骨之蛆一般追赶自已的官兵,就被这样打道回府。
杨六郎手中的枪尖抵在徐右松胸膛。不等杨六郎发话,徐右松就急急忙忙的主动交代:“我是六盘山山寨二当家,今年山寨中收了一件宝物,被官兵知道了,便发兵来攻,山寨死伤较多,就散了,各走各路。我流落了三个月,前几天想回山寨看一看,就被官兵们候个正着,一路追赶到这里。”
烟尘散去,刚才那位读书的孩子,怯生生地露面,向杨六郎问道:“我能摸摸你的枪吗?”
杨六郎把枪插在地上,任由那孩子围着转圈观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