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韦继志初见王妃元氏,先向前半步,行了北人的躬身礼,接着后退半步,双的相迭,一揖到底,竟然是儒家的揖礼。
王妃还了一个万福。
室韦继志抬头,正好迎着王妃温和深遂的目光,脸刷地红了起来。
室韦继志侧身坐定后,打开手中抱着的闸子,轻声对王妃道:“这里有阿兄历年给我写的信,能证明我是室韦继志。”
王妃笑眯眯伸手拦着室韦继志捧来的闸子,道:“不用,我知道。十三年前,你跟你兄长初次入王府的样子如出一辙,连脸红都是一样。当时我就在南望大王身边。”
室韦继志颇不好意思地挠挠耳朵。
“哈哈,连抓腮挠耳的动作,都跟大志一样。”王妃忍俊不禁。
“是吗?”室韦继志脸红上的耳朵。
“我就是来看看阿兄这些年在的地方。”室韦继志赶紧换个话题,说明自已的来由。
当晚,室韦继志就住进了他兄长以前住的小宅子。小宅子位于南院王府一处偏静的角落里,独屋独院,无花无草,地面整齐地铺着青砖。
树倒猢狲散,耶律南望战死之后,南院大王王府的客卿和下人们便纷纷另找出路,别择枝头。再加上一个胡作非为的继任者耶律无恶,霸占了原来王府的大部分地盘,王妃元氏所能伸展的地方不多,其中室韦大志原住的小宅子等为数不多独立小院,是元氏一手捧着故大王头盔,一手提着利剑,堵着耶律无恶派来的恶仆,才保存下来的。
然而宅院是保住了,仆人们却四散,最终只有从娘家带过来的四五个丫环嬷嬷跟在身边,勉强打理着旧王府。
架上书籍,坑上被褥,桌上杯壶等,都原封不动,元氏身边的丫环每日依旧打扫清洁。
室韦继志迅速浏览了架上密密匝匝的书籍,随手抽出一册,盘腿坐到坑上,心无旁骛地读了起来。大约是东方微白地时分,室韦继志身一歪,斜倚着坑头叠得整整齐齐的被褥就睡着了。
梦中阿兄教年幼的室韦继志写字,写的不是北庭文,却是南人的汉文。年幼稚的室韦继志握笔不对,屡教不改,阿兄便悄悄地从室韦继志的身后猛地拔手他的毛笔,室韦继志一手淋漓的墨汁,转过头来,看见阿兄那张戏谑的笑脸,迅雷不及掩耳,把手上的墨汁抹在阿兄的脸上,年纪有点悬殊的两兄弟打闹成一团。
后来,室韦继志已经写得一手好字了,阿兄的来信谈及几种字体书写心得时,说草书表面虽潦草随意,精髓却在“端正”二字上面,起落转折俱在规矩中。
室韦继志醒来已是次日黄昏,他把装着兄长来信的闸子撂到了书架的一格空位上,悄悄出门。
王妃安排的婢女已经在院门等候多时,带着室韦继志随处转悠,顺便讲解室韦大志以前的行为习惯和生活点滴。早晨起来在何处散步,晚饭后在何处喝茶,闲时在何处下棋,忙时在何处值夜。
最后那半年,三个大男人把自已封闭在一处偏静的小宅院里,宅院外刀枪林立,除了亲自送饭的元氏之外,任何人不许靠近半步。
三人出关一个月后,金沙坝大战爆发,三人一去不返。这个小宅院里的东西,甲被三人出关时就销毁一空,只留下一座空荡荡阴森森的宅子。
室韦继志步入这座无人愿意进入的宅子,闭着眼睛,感受着院子里的气味,听秋风抚过院中一株野棠的声音。
推开正屋的门,地面上都积了一层薄薄的灰尘。室韦继志审示着空荡荡的四壁,在一处不起眼的角落墙面上,发现了一句无头无尾的话“野棠花落,匆匆又过了”,正是室韦大志端正秀妍的手笔。
室韦继志在眼眶里打转多时的眼泪,终于喷涌而出,一发不可收拾。
恍惚之中,耳边传来了兄长那独有的温醇略带女音的笑声,还有他真正开心时弯腰捧腹用脚踏地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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耶律南望站在一处土丘上,远远的望着南院大王府。伫立良久,才转身而去。
这次回来,本来是想潜入王府见一见那个笨笨的婆娘,看一看室韦大志和耶律无祸的遗物。最终只是托嵬名莲花带了两个字的口信给那个笨婆娘。
“圆圆”这两个字,只有耶律南望和他的王妃知道其中的真正意思。这是他们洞房花烛夜的一句笑谑之言。
室韦大志和耶律无祸都死在金沙坝,虽然不是真正和死无葬身之地,但当时战况混乱,没谁有心思在大战犹酣时去收尸,待到战后大颂边军收拾战场,哪里还能分得清楚哪具是耶律无祸那具是室韦大志,谁又是谁?北庭将士兵卒的尸骸,一股脑儿通通填在一个大坑里,立了一块碑,就几个大字,北庭死难将士之墓。
耶律无祸和室韦大志,这些身份尊贵的宗亲将领和功勋谋臣,和其他出身低微的下等兵卒,再无高下贵贱之分,永远在一起了。
南边的大颂边送,有个挺豪气的说法,叫做马革裹尸还,最初大约是出自炎汉伏波将军马援之口。这里的马革裹尸还,可不是谁都能享受的特权,同样视死如归的投军儿郎,只有混上了边关最上层的那一小撮人,才有资格死后尸骸荣归,绝大多数的归宿,仍是千人坑万人坑。
对于死这件事,南北边关出奇的一致。
大颂那边还兴立个衣冠冢。耶律无祸在黄龙府的宗庙里,还有一块木牌,可旁支庶出的室韦大志,死了就死了,连块木牌都没有。
耶律南望经常睡不着的时候,提着酒壶去室韦大志那里鹊巢鸠占,乱翻他一架子书籍,所以对室韦大志的陋室十分了解。
两年过去了,本来可以凭着学问和事功,在草原上扬名立万,将来可以拜相封侯的室韦大志,在寓居了十一个春秋的陋室里,遗留一堆破书,一床旧被,给未亡人作个追思纪念之物。
耶律无祸少年时拙讷无言,勇武出众,能徒手搏熊,老汗王在位时,曾亲口赞誉为哑口孟贲,对汗位或明里虎视眈眈或暗中侧目的叔叔和堂兄弟们,哪个不是猛砸金钱美女,极力拉拢这位北庭猛士,就那样被自已三言两语骗来南院,一直到战死,还未正式娶亲,不管名花解语的南人大家闺秀,还是娇蛮泼辣的部落格格,都是一个劲地摇头,真是让做大哥的耶律南望和嫂子元氏伤透了脑筋。
耶律南望东游,那边是元氏部落和室韦部落。
室韦继志西行,那边有金沙坝,还有肖雨师新立的几座边关军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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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梁城里的杨艾儿做了杨府的小管家一些时日了,有大管家杨老伍的耳提面授,进步迅速,对管家的角色,已经得心应手了。
重九登高,杨艾儿跑前跑后,忙得不亦乐乎,终于把杨家许多老弱妇孺们请上城外西山,饮了菊花酒,遥祭了西北故人,又平平安安送回各自家宅中。
杨艾儿回到自已的小窝里,累得散了架似的。
半圆月照着窗棂,杨艾儿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提着一壶菊花酒,捏着两只瓷杯儿,沿着梯子爬上屋顶。
屋顶上晾着打露的菘菜干。杨艾儿骑着屋脊,面前摆着两只酒杯,都满上黄澄澄的菊花酒,杨艾儿自已仰颈饮一杯,向瓦面上酹一杯。
十余年前,就是六哥杨老六教自已饮酒的。两个半大屁孩子,从厨房里偷些烧酒,骑在屋脊上,就着酒壶你一口我一口,都皱着眉头拼命往下咽。
说书人口中的江湖大侠,不都是在月色下,坐在别人家的屋脊上,举壶痛饮的吗?
杨艾儿感觉身后异样,回头一看,一只大猫在瓦面上摄手摄脚走来,吸着鼻子,使劲嗅着酒味。
“猫儿哥?!”杨艾儿盯着大猫,试探着轻唤一声。
“喵——”大猫低低地回应一声。
“喝一个?”已经微醺的杨艾儿再次招呼一声。
大猫径直走来,绕到对面,端坐在酒杯前。两只漆黑的眼睛,深不见底。
杨艾儿醉倒在屋顶上,日上三竿才爬起来。杨艾儿打死也不敢相信,自已竟然是被一只猫灌醉的。
柴郡主看着刚从屋顶爬下来,走路脚步还发飘的杨艾儿,笑眯眯地问道:“杨艾儿啊,相中哪家姑娘了?我给你说媒去!”
“没……没有……”杨艾儿脸一红,更加结巴。
“真没有?除了单相思,还有啥事能让平时滴酒不沾的你在屋顶上自斟自饮了半宿?”大管家杨老伍提着米餸走进院子里。平时这个时候,应该是杨艾儿买米餸回来。
“昨晚,你在上面喝,我在下面喝,我看着你醉趴下来的。”杨老伍得意笑道,“年轻人,能有啥心事值得那样求醉。”
杨珍珠终于暴怒了,拿着一根棍子满大院撵着那只大猫追打,大猫嗷嗷惨叫着窜上跳下。
“干啥干啥?”杨老伍赶紧挡住杨珍珠。杨家上下都知道大猫惹不得。
“干啥?它昨晚上叼走我晾的衣裳!”气急败坏的杨珍珠口不择言,把女儿家的隐私事都当众说了出来。
已经将近两年没睡过觉的杨六郎,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已回到天波府喝了顿菊花酒,还偷了杨珍珠的贴身衣物。
嗯?手有余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