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苏? (十九)三招
谢朗已死,白绫衣眼见日天子带走他尸身,终于心恸难忍,晕倒在地。
虽然谢朗对她并无真实情义可言,知她有子后更是弃之如敝屐,丝毫不曾顾忌她的生死,但无论如何,那毕竟是她深爱过的男子。
一旁的谢苏急忙扶住她,他亦通医术,一搭白绫衣脉搏,只觉气血翻腾,紊乱不已,不由大惊,心知她受刺激太深,若发展下去,只怕对胎儿亦有妨碍。
但谢苏并无多少内力,此刻并非避嫌之时,他急忙将白绫衣交给刑刀,道:“刑刀,烦你以真气逆冲她三十六处要囧!”
这一句语气已经十分急促,刑刀不敢耽搁,扶过白绫衣,自己也盘膝坐下,双掌抵住她后心,他内力更胜零剑一筹,片刻之后,白绫衣脸色已有缓和,谢苏这才略松了一口气。
他正欲过来扶白绫衣起身,却见远处树林之中,若有银光一闪。
谢苏一惊,面上却不动声色,道:“刑刀,你扶她到马车上,里面有辅助打通囧道的伤药。”
这句话说得十分不通,囧道已经打通,白绫衣已醒,还要伤药做甚么?刑刀一怔,白绫衣却马上道:“好。刑刀,你扶我上车。”
刑刀扶白绫衣上车之时,白绫衣不由回首看了谢苏一眼,谢苏微一颔首,一切尽在不言中。
便在二人踏上马车之时,谢苏忽然纵身而起,捷如飞鸟,却是直向路边那一片树丛而来。随着他的动作,六只银梭无声无息,向树丛中袭去。
树林内几声惨呼传来,谢苏在空中轻轻一个转折,又跃了回来,他手中所持的一把短剑,已经染满了鲜血。
方才短短一瞬,他一把银梭击中六名弓箭手,左手短剑连环三招,其余的三名弓箭手也被他一并击倒。
然而罗天堡诸人行踪隐秘,这些弓箭手是如何得知并埋伏在这里的?
此刻谢苏无暇多想,他一击得手,随即掉转短剑剑柄,狠狠击在刑刀和白绫衣所在马车的黑马身上。他本擅于骑术,当年与介花弧初识之时,便曾一举驯服烈马,令罗天堡骑士十分钦佩。这一击,那匹马长嘶一声,四蹄翻飞,泼喇喇便飞驰出去。
随即谢苏一把抓住介花弧,罗天堡主只觉身子一轻,已被谢苏带到了另一辆马车之上。谢苏低喝一声:“零剑,上来!”
这一切发生得极其突然,零剑距马车较远,但他素xing机敏,急忙一跃而向马车而去。
此刻刑刀与白绫衣所乘马车已经脱离了包围圈,反是谢苏和介花弧所乘马车因为晚了一步,被第二轮杀手围在正中。
谢苏未离车辕,他虽无甚么内力,但他熟知各门各派武功,每一出手均逼得各杀手不得不回手自救,数招下来,竟无人可接近马车三尺之内。
一片混乱之中,又不知从何处飞来七八只箭尾带火的火箭,好在最精锐的一队弓箭手已被谢苏解决,这些火箭声势虽大,却不足为患,被谢苏三两下拨打出来,有些更燃着了四围树丛,烈烈轰轰烧的甚是热闹。
零剑数剑逼退两名杀手,眼见便要登上马车,忽听身后风声刺耳。他一惊,却见一只小小响箭挟带劲风,竟是直向谢苏而来!
这一箭箭身虽短,劲力却犹在先前那队弓箭手之上,既准且狠。霎时间零剑忽地明白先前火箭用意。那些火箭声势熊熊,多半便是为了掩盖这一箭之威!
眼见谢苏已无隙分身,零剑想也未想,合身便扑了上去,为谢苏挡了这一箭。
箭簇刺入零剑右肩,力道极猛,几乎对穿,却无想象中的疼痛,而是一阵麻痒,倒像是被甚么虫子咬了一口。
那箭上,本就涂了见血封喉的奇毒。
零剑摔倒在地,在他眼中最后映入的,是谢苏青衣挥剑的身影。
谢先生,一命换一命,救了你,我没甚么后悔的;
主人,回罗天堡一路,你要小心,好在有谢先生在你身边,我也不用担心;
刑刀,对不起,灵雨的仇我没法报了,若你能活下来,记得……记得替我杀掉江澄……
零剑没有时间再去思考其他,他倒在尘埃之中,已没了呼吸。
这一边,介花弧自知己身已无武功,出外无非是为谢苏添事,故而一直留在马车之中。他只听车外声息不绝,前来袭击杀手显是绝非凡响,进退有度,纵被谢苏击退又或有人身死,亦无较大声息发出。
那已经不单纯是一队杀手,反倒更像是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
天下间能做到这一步的杀手,除去生死门中月天子手下的“明决”,只有太师府石敬成手下,青梅竹一手训练出的暗部。
当年在罗天堡时,暗部曾经前来暗杀罗天堡主,谢苏也是在那一役中了yin尸毒,至今尚未痊愈。
如今石敬成身受重伤,如何再有余力派人前来暗杀介花弧等人?退一步说,即使石敬成尚有余力,又如何得知自己所走路线,更找来日天子对付谢朗?
介花弧百思不得其解,忽然一支羽箭穿破谢苏防护,箭头囧囧车蓬,上面血红光芒闪烁不已。
那是与天山寒水碧齐名的红眼儿,乃是苗疆蛇毒一种,方才零剑便是死于这奇毒之下。
介花弧急忙收敛心神,专注于车外情形。
过了不知多少时间,车外的声息才逐渐平定下来。谢苏的声音从车外传来,虽是平静,依稀却与他平日有所不同。
“出来吧。”
介花弧依言掀开车帘,却见谢苏仍旧坐在车辕上,便道“谢先生,怎么不下车……”
一语未了,他忽然住了口。
一支羽箭插在谢苏背上,血色殷然。
谢苏道:“帮我折了它。”
介花弧一怔,随即醒悟到谢苏身上本有yin尸毒,与羽箭上的红眼儿两下一碰,以毒攻毒,反倒未曾即刻发作。
“为何不把箭拔出?”他问道。
“入骨了,前面若有追兵,拔出来我可能支持不住。”谢苏又道:“我和刑刀约定在月尾河相见,零剑……”他顿了一下,“已死。”
介花弧微微一惊,却也不曾太在意,只道:“谢先生,对不住。”
他一手握住箭杆,另一手用力一折,羽箭从中而断,又取了镇痛药物敷在伤口上。简单几个动作,谢苏已是冷汗涔涔。
介花弧暗自叹了口气,扶着谢苏下了车。
此处介花弧也分不清究竟是何地,看样子似乎亦在郊外,四下里绿树荫荫,前方不远处有个茶棚,虽是正午,座上却没甚么人,大抵是这茶棚的地点太过偏僻之故。
他扶着谢苏向那边走了几步,想了一想,又将自己身上披风脱xia,为谢苏披上,以免他伤口外露,惹人注目。
茶棚里睡着一个老板,坐着一个和尚。
介花弧环视一圈,确定四下并无埋伏,而那茶棚老板和僧人也绝非习武之人,心道:“此地倒还安静,不如先把谢苏身上毒箭处理了再说。”
恰好那茶棚老板见得人来,走过来添送茶水。介花弧将他叫住,丢了一锭银子在桌上,微微一笑。
这锭银子足有十两来重,足够这茶棚老板过上大半年了,那老板不由愣住,一张口都合不上,心道今日莫非是财神爷照户?
却听介花弧笑道:“这一锭银子是你的,下面发生了甚么事,你不可大惊小怪。”
老板这才醒悟过来,忙拿了银子,躲到一边去。
介花弧这才转向谢苏,和颜悦色道:“谢先生,眼下并无追兵,不如先把你的伤口处理了。”还有一句话他并未说出:两种毒药相碰,虽然暂未发作,但后果只怕不堪设想。
谢苏却误会了他的话,道:“你不必担心,送你到月尾河,我还支撑得住。”
介花弧不由有些羞愧,这一路以来,尤其与石敬成见面之后,他对谢苏也生起了几分钦佩之心。他一生未曾钦佩过甚么人,这一动念,谢苏在他心中位置,已是大不相同。
只可惜因这分钦佩兴起的愧疚,却被谢苏完全曲解。
这却也怪不得谢苏,谁能想到介花弧这句话居然是真意?
介花弧本来正从怀中取出药物,听到谢苏这句话,动作也顿了一下。随即他笑了笑,还是一样一样把物事拿了出来。
介花弧拿出的有药物、一把银刀、装烈酒的雕花银瓶,还有一个小小木盒,盒盖掀开,内里整整齐齐排放着一排银针。
谢苏一怔,随即想到当日谢朗为他针灸之前,特意先将介花弧赶出门去。当时二人虽是合作,但互有猜忌。原来介花弧亦是擅于针灸之术,难怪谢朗一意防他。
思及谢朗,谢苏心中一片混乱,说不上是甚么滋味。
介花弧也觉他神色有异,只佯做不知,径直坐到谢苏身后,道:“谢先生,莫以内力相抗。”
谢苏默然,心道反对又有何意味?
介花弧以烈酒清洗过银刀,解下谢苏身上披风,割开伤口周边衣衫,一刀刺了进去。
银刀入骨,其痛难当,谢苏手一颤,紧紧扣住桌角,口中却一声不出。
好在介花弧动作迅速,三两下动作之后,“啪”地一声响,一截箭头已被他撬出,落到桌上。随后他拿起银针,分别囧囧周围几个囧道,几起几落间,力道恰到好处,分明是一流的医术。
有黑血从银针中慢慢流出来,那银针原来是中空之物。
毕竟yin尸毒与红眼儿都是太过霸道的毒物,两者相碰会有何后果,谁也不得而知,故而介花弧不敢用药物克制,而是以银针导毒。
直至黑血流尽,介花弧这才取下银针,敷上消毒药物,并取出一块洁白绢帕为谢苏包扎伤口。
谢苏抬起头,冷汗已濡湿了木桌。
一旁的茶棚老板哪曾见过这个,只看得目瞪口呆,要不是事先介花弧不准他多话,只怕他早要叫出来了。
便在此时,忽然有人在一旁笑道:“这位施主好造化,身中两大奇毒得以不死,真是福大命大,要不要抽上一签,测一测命数?”
介花弧微一皱眉,转头看去,原来是一直坐在茶棚一侧的那个和尚发话。只见他四十出头年纪,满面红光,方面大耳,并无一分高僧模样。
此刻这位“高僧”正向谢苏方向走来,手中还拿着一个签筒,离得近了,甚至可看见那黄纸签条上一团一团的油腻。
介花弧心道:“这是哪里来的和尚?”但他仔细看去,这僧人确无半分武功,而他宽袍大袖,也并未隐藏暗器毒物。
思量之间,那和尚已然走近,行了个礼,笑道:“贫僧月照,两位施主有礼了。”
介花弧何等出身,并未理他,却听身边的谢苏道:“我抽一支签。”
介花弧一怔,心道谢苏何时信过这些,抬眼却见谢苏面色苍白,眼神中居然略有迷茫,不由一惊。
谢苏自然不曾留意介花弧想法,他从签筒中拿了一张签条出来,他也不等那和尚为他解读,便展开了黄纸。
介花弧也过来细看,只见那黄纸签条上写了四句话,那本是法演禅师的一首偈子:
“白云相送出山来,满眼红尘拨不开。
莫谓城中无好事,一尘一刹一楼台。”
谢苏本是儒门子弟,少涉禅理,这首偈子却也是初次读到。他看了半晌,忍不住又出声读了一遍。
“……莫谓城中无好事,一尘一刹一楼台……一尘一刹一楼台。”他望了签条,不知在想些甚么。
介花弧暗惊,他知谢苏本xing重情,这一路下江南,忆及朱雀、与石敬成会面、谢朗之死、零剑身亡,谢苏面上虽无表示,心中却必然波澜起伏,此刻又见了这禅诗,只怕会向偏激一路想去。
他不由分说,一把抽走谢苏手中签条,口中却笑道:“谢先生,再歇息一会儿,我们便去月尾河吧,白绫衣正在等你。”
果然最后一句话颇有效用,谢苏一怔之下反应过来,便不再想那签条,道:“不必歇息,此刻上路吧。”
介花弧笑道:“也不急于一时……”一语未了,忽听有人冷笑一声:“抽签?好的很,我也来抽一支。”
一个一身雪白长衣的俊美年轻人站在当地,神情冷峭之极,正是江澄。在他身边还站着一个年长几岁的青年,却是何琛。
方才介花弧、谢苏二人专注于疗毒,江澄轻功又高,竟是无人注意到他的到来。
江澄也不理这几人,径直走到那和尚面前,也抽了一支签出来。
那黄纸上也是四句话,却与谢苏的大不相同:
“箭簇满天金戈寒,一将功成骨如山。
美人浅笑yin霾散,修罗血战意阑珊。”
何琛站在江澄身边,签条上的字迹他看得清晰,心道这几句话大不吉利,不由为江澄忧心。
江澄手拿签条,看了两遍,却道:“写得很好。”
何琛一愣,却见江澄面上一片平静,并非信口而说。
江澄手指里握着那张签条,无意识地将其握在掌心,待他再张开手,那张签条已变成片片碎屑。
西北望长安,谁许我锦绣河山?
那张俊美非常的面容上,隐然现出与他年龄不相符的冷峻狠忍之色。
这时的江澄还年轻,尚不会掩盖自己心中所思所想。介花弧却对朝中诸人知之甚详,亦知江澄身世xing情,此刻见他神色,心中一动,暗忖:这年轻人虽然年少,只怕将来倒是个有作为的。
他心中思索,口中却笑道:“江统领,何统领,两位怎么又趟入这一场无名之战了?”
何琛面上一红,道:“我们只是路过。”
这句话并没说错,只是有一件事他并未说出,暗部能找到罗天堡一行人等,却是江澄的功劳。
昨日在云深不知处,江澄见谢苏等人到来,己方处于劣势,便与何琛退走。但他并非一味狂傲不顾大局之人,在临行之前,他在自己的长鞭上下了千里独行。
千里独行乃是江澄之父、清远侯江涉在世时研制出的一种香料,这种香料无色无味,却是经千里而不散,香料主人据其气息轻易便可找到被下药之人,是用于跟踪的良药。
但江涉虽研制出这一药物,却从未使用过,而用于跟踪的药物为何却叫做“千里独行”,更是不得而知。
江澄将千里独行下在长鞭上,与高雅风打斗之时又转到魏紫长剑上,这药物从未流传于江湖,竟然连谢苏和谢朗一同瞒过,故而暗部和日天子才能顺利找到介花弧等人。
江澄自知这一趟混水行之不易,不如早早抽身,他将千里独行交给玄武,便与何琛一同返回京城,谁知在路上,竟然遇见了介花弧、谢苏二人。
介花弧无法动武一事何、江二人自然不知,但谢苏身受重伤却是看得分明的。江澄不由心动,心道这岂非绝好一个机会!
他野心远在何琛之上,此刻何琛尚不知当如何处理,他却早已定了擒下介花弧二人的主意。
单凭江澄一人自然做不到,然而在他身后,还有随行的五名忘归。
他一挥手,五名忘归已各自现身,箭芒冷锐如冰。
介花弧武功虽高,却未闻他轻功如何出色,若以掌力相击,这五人相距颇远,并不能一举奏效。
江澄心里计议得当,却见谢苏扶着桌子,竟然站了起来。
他伤势沉重,这一起身,背后的箭伤随之绽裂,谢苏只做不知,面上神色丝毫不变。
江澄见他起身,心中也自犹疑,他知谢苏轻功绝顶,又经历过当初越灵雨一事,心道莫非谢苏意欲故技重演?转念又一想,谢苏此刻伤重,也许是欲以银梭伤敌,于是手握剑柄,着意防备。
谢苏起身之后,却半晌没有动作,江澄自是不敢轻忽,却听谢苏淡淡道:“介花弧?”
介花弧向他看去,谢苏身后披风一闪,江澄以为他要借机发出银梭,谁知谢苏一把抓住介花弧右腕,低声喝道:“走!”
千里快哉风再现江湖,谁也没想到谢苏根本不曾向忘归出手,他带着介花弧其速如风,向反方向的树林中一掠而去。
江澄反应过来时已然太晚,忘归中有人射出几箭,射中的却只是谢苏身后的披风。
谢苏速度不敢稍停,直至入林,他方才停下来,道:“这里是云深不知处另一边缘,林中瘴气重,江澄轻易不会进来。”
介花弧看向四周,果然林木十分熟悉,他忆及谢苏在江南住过数载,难怪对周边地势十分了解。
正想到这里,却觉身边的青衣人已经缓缓倒了下去。
“谢先生,谢先生!”
谢苏中毒后强行运功,介花弧方才虽以银针导毒,但银针不比解药,尚有余毒未清,此刻被压制下的红眼儿瞬息爆发,终于到了支撑不住的地步。
介花弧一把接住他,伸手探他脉搏,却觉细微之极,呼吸更是十分微弱,这下就算是素xing深沉的罗天堡主,也不由大惊失色。
他急忙从怀中取出银针,向谢苏周身大囧一一刺去,十几针刺下,谢苏却分毫没有反应。
若是介花弧此刻身有武功,或可以内力逼毒,可惜他现在根本无法动武。
他犹豫了一下,从怀中取出几枚药丸,化入酒中,撬开牙关,令谢苏服下。
那几枚药丸皆是世间难得的解毒药物,但药xing互有冲撞,若放在平常,介花弧自然要仔细斟酌一番,但此刻哪里还顾得上这些。
药酒服下,谢苏依然没有反应。这下连介花弧也没有了办法,
“谢苏,谢苏,你醒醒!”
银针再度刺入各处大囧,如是再三,连介花弧自己都几乎丧失希望的时候,谢苏终于动了一动。
“冷……”他口中模糊吐出这一个字,
介花弧心中一喜,心道谢苏有知觉就好,于是以短剑斩下树枝聚成一堆,方要生火,却发现自己身上没有引火之物。
这也怪不得介花弧,他身为一方之主,出入皆有侍从跟随,身上当然没有火折子这一类物事。
于是他去谢苏身上翻找,谢苏身上也没有火折子,只有两块火石。
火石罗天堡主从来没用过,就连火折子他用过的次数也不多,何况他用的火折乃是云阳七巧堂的贵重之物,和面前这两块黑黝黝的石头大不相同。
这两块石头……该怎么生火?
介花弧试着撞了一下,有火星飞溅而出,落到半湿的树枝上,瞬间便熄灭了。
他不知道引火还需要火绒,来回试了十来次,始终没有把火生起来。
昏迷中的谢苏不住发抖,介花弧几乎想摇醒他问一句:“怎么才能生火?”
还好他没真问出来,不然谢苏就算清醒也要被他气晕过去了。
介大堡主锲而不舍试了几十次,最终一点火星落到披风领口的皮毛上,皮毛干燥,小小火苗燃起,介花弧这才出了一口气。
谢苏醒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身边熊熊燃烧的火焰。
火焰的颜色很漂亮,说不清是金红色还是明囧囧,似乎随着跳跃在不断的变换,他仔细看着那火焰,似乎想到了甚么快乐的事情,于是他微微笑了。
一笑之后,他合上眼睛,似乎又要睡去,介花弧却知谢苏此刻正在紧要关头,万不能睡,否则就此长眠不起也不是没有可能。“谢先生,莫睡!”
谢苏不去理他,朦胧间双目又要合上。
介花弧心中焦急,他知这时谢苏体力已到了极限,银针药物都已用过,此刻靠的无非是他个人意志,想了一想,便有意叫道:“白绫衣!”
果然谢苏醒了过来,眼神虽还有些涣散,却看着介花弧道:“甚么?”
介花弧笑道:“没甚么,我想到白姑娘和刑刀现在不知怎样,随便说一句。”
其实随便说一句哪需他那般大声,但谢苏此刻神志不清,也未留意。介花弧又怕他太过担心此事刺激毒伤,便又笑道:“月尾河那边有我的人,谢先生不必担心。”
谢苏应了一声,又要合眼。介花弧心道好不容易把他唤醒,岂能再容他睡去,此刻须得引逗谢苏说些在意之事,方能让他保持清醒。
可是该说些甚么?说及当前局势?谢苏毒伤便是因这一次下江南而起,只怕不妥。
于是介花弧笑道:“谢先生,兰亭最近很思念你。”
谢苏“恩”了一声,面上的表情似乎柔和了一些。
介花弧又道:“谢先生果然是良师,却不知在京城时有没有收过学生呢?”
谢苏没有回答,似乎陷入了回忆之中。
介花弧其实并不在意谢苏说不说话,只要他保持清醒就可以了,于是又笑道:“谢先生,当年你为何要离开京师?”
他并没有指望谢苏回答,未曾想谢苏想了一想,竟然开口道:“我杀了节王。”
介花弧一惊,竟不觉重复一遍:“你杀了节王!”
先皇子息稀少,除了现今即位的这一位,只有数位公主,这位节王亦是宗室一员,品行极差,但不知为何,先皇竟对他十分宠爱,便是闯下天大的祸事也被一手遮下,节王之母乃是京城中有名的佳丽。多有传言,这位节王其实本是先皇血脉。
敬德三年,节王忽然离奇身死,传言死状甚惨,先皇震怒,缉捕天下,却始终未曾捉得犯人。后来今上即位,这一位小皇帝与节王素来不睦,这件事才慢慢搁下。
敬德三年,正是那一年,谢苏离奇失踪,从此影踪不见,生死未卜。
“你为何杀他?”
“小潘相设计,我对其人不齿。”
“那你为何离开京城?”
“小潘相逼我离去。我不走,义父受损。”
“你为何不对石敬成说明?”
“说明……又何必……”谢苏侧了一下头,火焰便映在他面上,跳跃不止。
介花弧心头巨震,睿智如他,此刻已拼凑出当年那一场旧案。
昔日太师石敬成与小潘相潘白华势如水火,而青梅竹则是石敬成手下第一名大将。小潘相不知用了甚么方法,设计令青梅竹动手杀了节王,并以此要挟青梅竹离去,折损太师府羽翼。
小潘相为人谨慎善谋,他知若当真把此案掀起,牵扯必大,自己一派在节王案中吃亏也说不得。且他素知青梅竹xing情,以此逼走这名吏部侍郎方是最为稳妥的办法。
“难怪你就此离去,不惜背上背叛恶名……”以小潘相行事,逼走青梅竹后,在石敬成那边必然还有一番布置,太师府中人对其误会深重,亦是可想而知。
然而介花弧尚有一事不明:“既如此,后来小潘相已死,新皇即位,对节王之事再不追究,为何你不回去?”
谢苏转过头,眼中的神情却似透过他看着另外的甚么人,“我……不想再做青梅竹………”
青梅竹是甚么人?他十六岁中探花,名满天下;同年连败京城一十七名高手,得“京师第一高手”之名;十八岁任吏部侍郎,处置朝事辣手无情,乃是石太师手下第一名干将。
石敬成太师之尊,很多事情自己不便出手,多交予青梅竹,他在京师成名六载,这六载中,直接或间接死在他手下的官员、江湖人物,不计其数。
但是谢苏不愿再做这个人,那个顶着“青梅竹”名字的冷面侍郎、无情杀手。
介花弧心中暗叹,却听谢苏又道:“当年你说我们本是一样的人,如今我所作所为,究竟是对是错……”
介花弧不知谢苏这句话是对何人所说,是朱雀,是谢朗,甚或是白绫衣?但无论如何,这个“你”总不会是自己。
他俯下身,声音尽量温和,“你没错,从始至终,你所作所为,对得起每一个人,你已经尽力了。”
谢苏似乎很安慰,“你挥洒一生,从未言悔,既然你也这般说,想必……”
“想必”后面的话谢苏没有说出口,火焰光芒在他面上不住跳跃,他眼中神情随之变幻,似是忆起了昔年旧事。
七年前,青梅竹孑然一身离开京师,那一晚月色正好。
节王一事不可能隐瞒太久,小潘相只给了他一晚的时间离开京城。是时城门已关,两个守门人却识得他是京中有名的吏部侍郎,便放了他出门。
天如水,月似钩,这一出城门,昨日种种譬如今日死,青梅竹回首望一眼笼罩在夜色中的京城,自知自己再难归来,而“青梅竹”这个名字,亦是再不能使用。
他想到自己方才曾问那两个守门人姓名,一个姓谢,另一个姓苏,于是他索xing指谢为姓,以苏为名,就此离开了京城。
来时无迹去无踪,去与来时事一同。何须更问浮生事?只此浮生是梦中。
介花弧与谢苏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其实还是罗天堡主所言为多,但只要谢苏还醒着,介花弧并不介意谁的话更多些。
随着时间推移,火堆里的火慢慢熄了,介花弧欲去折些柴火,又怕留谢苏一人在此无人照顾。正犹豫间,却听一个柔美声音自一旁传来,“谢先生便由我来照顾吧。”
他一抬首,却见一个窄服广袖的的波斯女子站在当地,神色满是关怀忧急,正是沙罗天。
介花弧也曾从零剑口中听过沙罗天对谢苏所怀情愫一事,何况他阅人无数,那波斯女子眼中的关怀并瞒不过他,于是一笑道:“也好。”
待他拾了柴火回来,见沙罗天正坐在谢苏身边,声音低低说着话,而谢苏的面色甚是安详。
罗天堡主放下柴火,笑道:“你和谢先生说些甚么?”
沙罗天也不抬首,笑道:“自然是诉说一腔倾慕之情。”
“……”纵然是介花弧,一时也被噎了一下。
沙罗天见他如此,反倒笑了,道:“反正现在和他说些甚么,他醒来也不会记得,此时不说,等到甚么时候呢?”她自身上取出一个醉红色小瓷瓶,“这是红眼儿的解药,介堡主,你医术精湛,想必能保得谢先生平安。”
介花弧接过瓷瓶,沙罗天又道:“介堡主必然疑惑我身份,我本是玉京段克阳手下,后来玉京城破,我流落江湖数载,后来又被石敬成纳入麾下,那日你见到我在也丹处,原是我在戎族里做卧底。”
这女子身份竟是如此复杂,昔日叛城玉京军师段克阳亦是一代人杰,难怪沙罗天对五行阵法亦是十分精通。而当日也丹一行人等被玄武所杀,其中并无沙罗天尸首,此刻也豁然可解。
介花弧道:“既如此,你先后两次救助谢先生,此刻还如何在太师府容身?”
沙罗天笑道:“我自有安身立命之所。”她一双碧绿眸子不离谢苏,又道:“待谢先生清醒,你告诉他,要杀他的人不是石太师,而是玄武。”
介花弧一怔,随即叹道:“你把这个告诉给他,他也不见得会安慰多少。”
沙罗天想了一想,垂首不语。
沙罗天看护了谢苏一晚,天将明时,谢苏神志即将完全清醒,她却翩然起身,道:“介堡主,告辞。”
介花弧笑道:“你竟不待他醒来?”
沙罗天笑道:“那又是做甚么,我又不要他念我恩情。”随即转身离去。
待到那波斯女子身影消失在密林之中时,谢苏也终是全然清醒。
“好熟悉的香气……”他喃喃自语。
那是沙罗天身上留下的龙诞香,然而谢苏并不知晓。
他以手支地,慢慢起身,介花弧面上绽开笑意:“谢先生。”
二人一同走到林外,只见外面绿树红花,阳光正好。
正在这时,忽然一个身影从一旁冲了过来,谢苏躲闪不及,介花弧身无武功,那人一下子竟撞到了谢苏身上,二人一惊,却听冲过来那人叫道:“老师!”
竟是介兰亭!
谢苏一时又惊又喜,面上虽有笑意,口中却道:“你怎私自来了这里,不知此刻江南危险么?”
介兰亭只是笑,一时间也忘了答话。
介花弧在一边摇摇头,心道我怎么倒成了外人。
正在此时,一个清锐声音忽自一旁冷冷传出,“介堡主。”
江澄和他手下的忘归竟然一直守在林外,并未离去!
这下连介花弧也有几分头疼,随即他见到身边的介兰亭,心中一动。
他上前一步,笑道:“江统领,你守在这里无非是捉住我与谢先生,换取功名,既如此,倒不如你我以三招为限,定一个赌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