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苏

谢苏

十八月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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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苏? (十八)月落

明明是残夏,谢苏、谢朗二人走入树林之时,却听到脚下传来踩踏到落叶才会发出的“沙沙”声音。

谁也没有奇怪,此刻就算天上忽然下起鹅毛大雪,二人眼睛都不会眨一眨,在这个阵势中,眼前出现甚么都有可能。

谢苏一路前行,他在手中藏了十几枚小石子,每走三步或七步,他便掷出一枚;而走到一定距离时,他间或会射出一只银梭入林,悄然无声。

做这些事情时,谢苏的脚步一直没有停下,他动作虽流畅如行云流水,神色却十分凝重,显是每走一步都是经过精密计算。

谢朗走在他身后,他身无武功,却无须谢苏照顾。他所行路线又与谢苏不同,进三步便要退一步,所行方向曲折离奇,毫无次序可言。

在谢苏银梭所向之处,谢朗也会丢一点东西,只不过他丢的东西,乃是云阳七巧堂的小颗霹雳雷火弹。他一路行来,烟雾弥漫,劈啪作响,煞是热闹。

在二人身后,树林开始逐渐发生微妙的变化。原本的落叶流金慢慢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夏末的正常景象,连道路也逐渐发生了变化。果然先前的树林只是幻象。

没有人回头,直到树林边缘,谢苏方才停住脚步,谢朗在他身后上前一步,二人并立在一处。

“从这里起,我们便要进入十部轮回了。”谢苏道。

原来方才二人进入的,不过是入阵之前的外围掩护而已。

谢朗一改往日的随意轻佻,安静倾听。

“当年设计十部轮回时,我按照太极两仪的方位设计了阵势轮廓,然而内里诸多细微变化却与两仪八卦全然无关,其中我加入的变化有东瀛鬼忍术、苗疆移山囧囧等十一项,多为偏门左道,有三四种变化除他们本门囧囧外,大概也只有我一人知道。”

谢苏平淡道来,语气并无丝毫炫耀之意。谢朗以往对这阵势略知一二,此刻暗想,以世间最光明正大的道家法门包含世上最偏门恶毒的变化,也真亏谢苏想的出来。

谢苏又道:“但余下一十二种变化却并非我所设,且十部轮回入宫之后,是否会将阵势进行修改,我就不得而知了。”

谢朗想了一想,笑道:“细微处添补些大抵会有,整体布局却不会变。”

“以我这等才华卓绝,熟知天下阵法之人尚且想不出一个比现在更好的布局,皇宫里那群人又怎能想得出来?”

谢苏失笑,心道这算甚么理由,也亏他说得出。

谢朗续道:“皇宫里能人是有的,多半也有人会知道些你也不晓得的旁门左道加入阵中,但说到全盘布局,那却是要有相当心胸之人才能做出。然而若是如此之人,又怎会甘愿一辈子困在宫里当个侍卫?所谓宫里那些高手,不过是些小本领、小格局,一辈子也成不了大事。”

这话才是谢朗本色,骄傲刻薄,却又一语中的。谢苏摇头一笑,凝望前方。

十部轮回共有八门,分别为休门、生门、伤门、杜门、景门、死门、惊门、开门。谢苏未曾思索,径直便向死门走去。谢朗跟在他身后,一面走一面还笑,“置之死地而后生,果然是你的作风。”

谢苏没有回头,道:“走这个门,最快。”

谢朗笑道:“最快?这里几个变化,要多久?”

谢苏道:“从死门走,只须经过9个变化。”他停了一下:“一炷香之内破阵。否则风生水起,再难出来。”

谢朗也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竟然只有一炷香时间!他算是胆大妄为,没想到谢苏狠起来,简直是连命都不顾。

死门看上去并不大像死门,稀疏几株灌木,地上洒了些水,竟还有几个脚印清晰可见。谢苏上前一步,忽然身形暴起,不知从地上甚么地方抽出两把剑来,疾如星火一般插在地上的脚印上。

剑身入地三寸,再难刺入。谢苏迅捷无比地转动地上的两把剑,一转之下,地上竟出现了一个太极yin阳鱼图案,两把剑便是鱼中双眼。谢苏再一用力,那太极yin阳鱼恰好转动一周,而剑身处,竟汩汩地流出血来。

他再一回手,一只银梭骤然射出,直入一块巨石之中,那巨石看似坚硬,银梭入内却如囧囧豆腐一般,只听轰然一声响,巨石登时碎成数块。

谢朗赞道:“用毒眼阵的毒剑毁去死门的门户,一只银梭毁了移山囧囧,谢苏,好漂亮!”

死门门户、毒眼阵、移山囧囧,尚不算这十部轮回中最难的阵法,但若如谢苏这般破得干脆利落,却是不易。

谢苏继续向前走,举手之间,又毁去了十部轮回的两个变化。

并不是谢苏真就胆大妄为到了定要在一炷香内破阵,只是他身上的yin尸毒虽经谢朗医治,并未痊愈。这一日来奔波不住,方才的摄魂囧囧又消耗了不少体力,现在几已到了支撑不住的地步。

但是谢苏不能倒下,介花弧经方才一役,半年内已不能动武;谢朗虽有本领,身无武功,莫非叫刀剑双卫又或白绫衣维持大局不成?

他连破阵中五个变化,第六处乃是南疆传来的血雾阵,并非他当年所设,但谢苏对此阵亦有所涉,他自怀中抽出一柄短剑,以倒七星步法自阵中疾速穿过。

因时间所限,谢苏每次破阵,总会选择最为迅速的方式,如这血雾阵,亦有更为安全的方法解破,但谢苏着实没有多余时间。他穿过外围阵势,手中匕首已是蓄势待发,忽觉眼前一阵红雾飞舞,他一惊,一个倒穿云直跃出来,百忙中尚不忘掷出手中匕首。轰然一声,血雾阵已破。

谢朗只见一道青影直跃出来,落地之后,竟是踉跄了几步。他上前一步扶住谢苏,道:“你怎么了?”

谢苏一手捂住双眼,道:“眼睛……被血雾碰到了。”

若在谢苏平日,方才那一阵血雾虽是突然,以他的千里快哉风,也必能躲过。

他慢慢抬起头,双眼表面上看去虽无异样,却再无平素的清锐之气。“还有三个变化,另外阵眼不能破,只能毁,时间不多了。”

谢朗一怔,谢苏这几句话,没有一句说到他的眼睛。血雾奇毒,弄不好,就此失明也说不定。

他忽然想到那年寒江江畔、如天楼下的谢苏,那一场血战他未曾亲眼得见,却可根据左明光等四人的尸体判断出当时场景的惨烈。

那一战,谢苏一样是豁出了自己的xing命。

“你自己呢,你自己被你放到哪儿去了!”这句话,谢朗并没有喊出口。

他自袖中抽出银针,封住囧道,以免毒血上延,又拿了一颗药丸塞入谢苏口中,笑道:“剩下三个阵势交给我好了,毁阵眼也不用担心,我还有霹雳雷火弹呢。”

谢朗笑着,灰色的衣袖一摇一摆,径直走入了余下的三个变化。

他虽解阵势,却无武功,但是在他的袖中,却藏着百药门中可以引发桃花瘴的秘药。

“这秘药是我用来保命的,真是,本想谢苏可以破阵呢,现在倒好……”谢朗叹着气,一面向阵里面走,一面又喃喃自语:“谢苏啊谢苏,我今日救你一次,也不是为了救你,也不用你还,只因若不救你,我自己也要困在这阵里了……”

这番话声音既小,除了谢朗自己谁都听不见,也不知他要说给谁听。

走着走着,他却又释然笑了,口中轻轻念着偈子。他与谢苏等人对话时以波斯秘术换了声音,此刻用了却是他原本的声音,清冷彻然,如银辉洒地。

月天子才华横溢,亦通经文,此刻他念的,乃是《生起佛力神变幻化经》中的几句话,道是:

世灯隐没后,沉沉暗数劫,为利诸有情,如来住此世。

犹如空中月,及与幻化相,无xing亦来去,如是佛亦然。

阵外的介花弧、刀剑双卫、白绫衣等人并没有等太久,不到一炷香时间,阵内惊天动地一声响,土石齐飞,烟尘滚滚中,谢朗搀扶着眼上蒙着布条的谢苏,慢慢走了出来。

“不要急不要急,”谢朗笑着,面上亦有几分疲惫之色,他把谢苏交给零剑,“阵破了,你们的谢先生呢,只是眼睛受了伤,有两个时辰就能好了。”

他转向介花弧,笑意中的疲倦已不想再掩饰,“走吧,介花弧,我们也该回去了。”

这一晚,几人回到了青州城中原本投宿的客栈,那里本就是罗天堡的在青州城中作下的据点。石敬成重伤,方天诚身死,这一晚,城中十分的混乱,客栈内反倒安静下来。

众人分别回到自己的房间,其中谢朗的房间虽与他们同在一个院落,却与其他人隔了一段距离。在他房外,长了几株高高大大的木兰树,花朵洁白,香气浓郁。

谢朗在房内挑了把最舒适的椅子坐下来,这一天下来,尤其是最后破“十部轮回”,他出力不小,亦是相当疲惫。

然后他朝着打开的窗子懒洋洋地喊了一声:“雅风,进来吧。”

一个黄影轻飘飘地从窗外飘入,随即跪在地上。仪容出众的年轻人此刻面上有几分惶恐,因谢朗并未召他到此处,他却担心谢朗安危,私自隐藏于此。

“你把木兰花的影子都挡住了。”谢朗叹了口气,口气中却没有多少责备的意思。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呼吸着染着花香的空气。

高雅风也站起身,护在谢朗的身后。

谢朗转过头,看看他,笑道:“甚么时候个子比我还高大了,刚拣回来时还是个孩子呢。”

高雅风原是波斯人和汉人的混血,自小为父母所弃,流落街头。九岁时被谢朗拣了回来,一直带在身边。他一手好剑法,全是谢朗教授所得。

此刻他听谢朗这般说话,也想到了当年事情,便开口道:“主人恩情……”

谢朗摆摆手止住他的话,忽道:“雅风,我收你当义子,怎么样?”

高雅风一下子怔住,他对谢朗十分尊崇,一直以“主人”称之,急忙便道:“不可!”

谢朗失笑,背着手,转过身来看着他。

高雅风从来未曾违背过谢朗命令,刚才那一声断然拒绝,他自己也吓了一跳,正想补些理由,却听谢朗笑道:“也罢,我本来只比你大十几岁,说是父子,也勉强了些,难怪你不愿。”

高雅风想说“不是的”,又说不出口,若认了不是,岂非又是愿意认做父子?自己又怎么配?

好在谢朗不再提这个话题,又道:“雅风,你可想过今后要如何?”

高雅风心道这话问得奇怪,便道:“自然是跟着主人。”

谢朗又笑,道:“你总不能跟着我一辈子。”

高雅风又一怔,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会离开谢朗,道:“为何不能?”

谢朗不理他问话,自语道:“看当今世道,这几年战乱必多,你功夫很过得去,如今又有机会,可从军功起家。老一代将星没甚么人留下。倒是我们这次下江南看到姓何和姓江的两个小子,虽然现在职位不高,却是有真本事的。你现在跟着他们,将来到可建功立业……”

他又想了想:“姓江的小子当年在生死门做过卧底,只怕不成。这样,你去找姓何的小子,那个人也还公正……”

他话音未了,忽见高雅风“扑通”一声,双膝跪倒。谢朗伸手拉他,竟是拉之不起。

“我一生不会离开主人。”他沉声道。

这一声斩钉截铁,便如誓言一般。

谢朗带他长大,甚么不知,他看着他半晌,叹了口气,“七尺男儿,不出人头地,做一番事业,跟在我身边算怎么回事。”

高雅风也不说话,眼里的神情却不容更改。

谢朗又叹了口气:“也罢也罢,将军你也不想当,将来去做大侠好了。”

这句话本是一时戏语,高雅风倒当了真,心道主人莫非要我以后做个侠客?不觉又重复了一遍,“做大侠?”

谢朗也没想到他居然当了真,索xing又加了一句:“对,当大侠,行侠仗义多做点好事,以后好给我祈福。”

其实谢朗这一辈子肆情使xing,从未顾忌过甚么,更不受礼法拘束,哪里有半分在意过因果报应?他万想不到因今日这一句话,数年后北疆多了一名断剑侠,手中执一尺二寸长的一把暗紫色断剑,专管天下不平之事,侠名远播,成为了多少少年侠士心中的偶像。

在另一边,谢苏捧着一个包袱,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他此刻已换下了那件满是血污的长衫,穿的仍是一件青衣,眼睛经过谢朗医治,已无大碍,但血雾毕竟也是极厉害的毒药,此刻,谢苏眼上依然系着灰色布条。

白绫衣正坐在房中,见谢苏入内,急忙起身,“谢先生。”

谢苏虽不能视物,听得却清晰,便道:“何必多礼,坐下吧。”

白绫衣依言坐下,谢苏也坐了下来,把手中的包袱放在桌上,道:“里面是些衣物,时间急,大抵不算好,委屈你了。”

白绫衣忙道:“谢先生怎么这样客气。”说完了又有些紧张,原来二人今日也算第一日成婚,白绫衣此刻所在正是谢苏房间,她便想:莫非谢苏今晚亦要留宿于此?虽然这是理所应当之事,但她对谢苏毕竟是尊敬之心大于亲近之意,不由便十分忐忑。

好在谢苏又坐了一坐,便站起身,道:“今日你劳累了一天,早些休息吧。”又道:“我便住在这个院落里,有事叫我即可。”说罢转身出门。

白绫衣出了一口气,心中却又有些怅然若失。谁知谢苏进来时门原是关的,方才谈话时一阵风将门吹开了一半,谢苏哪里知道,出去时一绊差点摔倒,白绫衣急忙过来扶他,道:“谢先生,你怎样?”

这一扶,二人肌肤相触,气息相闻,谢苏双目虽不能视物,感觉却愈发敏锐,脸一红:“绫衣,多谢你。”

这却是谢苏第一次称呼白绫衣的名字,白绫衣听了,心中也不由一动。

终究谢苏还是起身离去,他走后,白绫衣打开桌上包裹,见里面非但有女子外衣,尚有小衣、鞋袜,连发钗、木梳等物都一应俱全。另有一个小包,打开一看,里面却是火石、碎银等常用之物。

她不禁怔了一下,心道:“看谢先生面上沉默,未想却如此细心!”心中颇为感动。

这边谢苏走出门外,此刻天色已晚,他将自己房间让给了白绫衣,再找人准备房间大抵来不及,正想着去谢朗又或刀剑双卫房间里过一晚,却听隔壁房门一声响,介花弧披了件披风走出来,笑道:“谢先生,进来吧。”

谢苏依言走入,介花弧笑道:“早知你今日不会与白绫衣同房,也罢,在我这里住一晚吧。”

谢苏点了点头,“多谢。”

次日清晨,阳光普照,一扫yin霾。

昨夜,介花弧一改常态,向谢苏坦承自己这一次下江南所有打算,又告知这一次归去路线:众人离开青州之后,去往他们初到江南时的明月城云起客栈,那里亦是罗天堡一处据点。

明月城位于寒江入海之处,介花弧早已在海上备好了船只,由海上返回罗天堡。

海上这一路不必担心,绝无人会想到介花弧会从此返程,只是由青州到明月城这一段却说不得,谢苏谢朗二人虽破了十部轮回,但谁也不知前方还会有甚么埋伏等在那里。

谢苏默然听过,并未多说甚么。这番话若是在介花弧启程之时与他说明,结果又当不同,但当时二人心结远重于今日,实难说出。

四人分乘两辆马车,由刀剑双卫分别驾驶,离开了青州城。

刀剑双卫选的乃是一条不为人知的小路,一路行来,并无人迹,只闻道路两侧飞鸟鸣叫,花香阵阵,霎是心旷神怡。

谢苏坐在车内闭目养神,此刻他眼上的布条已然拆去,视力业已无碍。白绫衣随他坐在同一辆车内,驾车的人乃是零剑。

正行走间,天上忽然闪过一个硕大无比的烟花,虽是白昼,但这烟花实在亮得惊人,连闭目养神的谢苏都觉眼前有甚么东西一闪。

谢朗忽然叫道:“停下!”这一声声音颇为尖利,与他平时大不相同。

刑刀闻言停车,后面的零剑也停了下来。

谢朗一跃下车,他关节本受过伤,不甚灵便,这一个动作却做得颇为迅捷,只是迅速归迅速,落地时却险些一头栽倒,幸而刑刀在一旁,伸手扶住了他。

白绫衣在车窗内看到这一幕,不由一颤。

天空上随即又燃起三朵烟花,烟花的颜色十分古怪,形状亦是奇特,这三朵烟花亮起的时候一朵快似一朵,众人也纷纷下了车,各自诧异。

谢朗起初有些惊惶,到最后一朵烟花燃起时,他却已镇定下来,应手弹出一支小小烟花,这支烟花冲天极高,散开之后,形成一轮弯月形状,婉约可爱。

那轮弯月尚未散去,一支大小相仿的烟花同时升起,却是金黄颜色,如旭日一般。

谢朗忽然笑了,这一笑中,竟然满是苍凉之意。

他转过头,看向谢苏,笑意十分柔和:“谢苏,你我相识多久了?”

这一句问得突然,谢苏一怔,说到二人相识时间,其实并不甚长,但不知为何,竟有相交日久之觉。

谢朗微微一笑,轻声吟道:

“出郭寻春春已阑,东风吹面不成寒,青村几曲到西山……”

这是二人初见之日谢朗所吟的词句,此刻他的声音与平素大不相同,清亮透彻,别有一番味道。

自朱雀之后,介兰亭年纪尚小暂且不说,谢朗是第一个不计其他对谢苏甚好之人。

谢苏看向谢朗,不觉续道,“并马未须愁路远,看花且莫放杯闲。”

谢朗一笑,为之做结:“人生别易,会常难。”

这一句声音悠远,却多了几分伤感无奈。

他慢慢道:“人生别易会常难,这一句果然有理,比如你我当日一别,未想竟过了三载才再度相见。”

“谢苏,你知不知道我是甚么人?”

其时他声音一变,谢苏已觉得有些异样,又听了他说了这一句话,神色不由大变。谢朗见他神态,便笑道:“雅风,你出来。”

一道轻囧囧身影自树上飞身而下,正是高雅风。他单膝跪倒,叫道:“主人。”

原来高雅风在此隐藏已久,只是他不明白,谢朗这时叫他现身做甚么?

谢朗却不在意,笑道:“谢苏,你和雅风交过手的,莫说你不识得他。”

除谢苏外,在场诸人均是知谢朗身份,此刻莫不惊异,暗道:“他究竟要做甚么?”

原来按之前商议,谢朗与罗天堡诸人一同出海,罗天堡早已备下了两条船只,一艘载介花弧等人回西域,另一艘则送谢朗去扶桑,从此远离中原。谢朗身份本是绝密之事,中间虽多出个白绫衣,但介花弧料定她不会说出谢朗身份,也不在意。谁曾想,如今刚离开青州城,谢朗竟然便自爆身份!

天际又有几个烟花亮起,此起彼伏,绵绵不绝,谢朗此刻对那些烟花已全然不理,声音如碎冰相击,低低念道:“天命玄鸟,我违天命,朱雀居南,一火焚之。青梅竹,你难道还不记得我!”

一语既落,只听“啪”的一声,白绫衣手上拿的包裹已落到了地上。

谢朗不去理她,不慌不忙向谢苏道:“我知你现在定是心绪起伏,不知当如何待我。先不要急,你先看过一样东西。”他转向高雅风,道:“梅镇东去五十里,有个竹愿村,村口第三家我放了东西在里面。你现在去取,以你轻功,入夜之前当可赶回。”

高雅风听的莫名其妙,眼见谢朗自揭身份,却又遣走自己,不知是何用意。他再看谢苏面色已变,却似乎并无动手之意;又见谢朗神色安宁,心想:“大概当年之事另有说法,主人神机妙算,想必不会有错。”

想是这样想,他也实在担心谢苏对谢朗出手,谢朗却已看透他心中所想,笑道:“你担心甚么,这位谢先生恩怨分明,我救过他,他不会立即出手。倒是你再不把那物什取来,我可当真要死在这里了。”

高雅风一惊,连忙起身。他刚向前走了几步,忽听腰间半截魏紫铮铮作响,他拔出断剑,却听铿然一声,又有一截剑尖落在地上,原来昨日他被石敬成一掌反击,部分余劲到现在才散发出来,余下的剑身不过一尺二寸左右。

高雅风心中忽地一冷,也不知是何感觉。但此刻他唯谢朗言语为第一,其他事情不及多想,于是还剑入鞘,径直而去。

谢朗看他身影消失,淡淡一笑。

忽听“叮”的一声,有锋锐剑尖已抵到了谢朗咽喉,短剑的另一端正握住谢苏手中。

白绫衣大惊,失声道:“谢先生!”随即她便想到,自己能说些甚么,又有什么资格要求谢苏住手?

那恳求之语,她终究还是没说出口。

另一边,刀剑双卫双双看向介花弧,但罗天堡主只是摇了摇头,示意他们不可轻举妄动。

谢苏目光冷冷,剑光森寒,只是他执剑之手,却微微颤抖。

“梅镇东去五十里是寒江,根本没有村落。”不相干地,谢苏却说出了这么一句话。

“一点没错。”谢朗一笑。他并不在意抵在咽喉上的短剑,只道:“谢苏,我知你要杀我。我救过你,也算是你的朋友。此刻我并不挟恩求报,但你可否在杀我之前给我一点时间,容我说一些事情?”

此刻高雅风已走,并无人救得了谢朗。谢苏微一犹豫,当真收回了短剑。

“你果真是个重情之人……”谢朗摇头一笑,“当年我看到如天楼外左明光那几人尸体,心道世间怎么有人能为朋友做到这一步,那时便想见你了。后来在梅镇真见了你,才知道……原来真有你这样的人……”

这几句更近于自言自语,随即谢朗一整衣襟,端然坐了下来,道:“谢苏,生死门中事,江湖中传言甚多,但大半不过是以讹传讹,如今,我便说予你听。”

生死门中事从来神秘,介花弧与谢朗合作日久,白绫衣与谢朗更有肌肤之亲,却也从未听过他提过,此刻均不由凝神倾听。

“我生死门传自波斯‘山中老人’霍山一派,这一脉称为‘阿萨辛派’,以暗杀为手段谋求权势,其时西方各国君主丧生自山中老人手下者,不计其数。”

谢苏熟知史实,自然晓得,当年“山中老人”全盛之时,西方诸国闻其名字,无不心惊色变。

又听谢朗道:“后来阿萨辛派在波斯式微,我师父原是其中元老,他展转来到中原,收了三个囧囧,第一个囧囧是生死门的门主日天子,第三个囧囧是后来刺杀小潘相的绝刀赵三,排在中间的人,则是我。”

“我们师兄弟三人一同长大,情谊深厚。日天子总理大局,我掌情报暗杀,出手之人则是赵三。后来赵三虽与小潘相同归于尽,却也除去了一个强敌。其后生死门声势渐大,石敬成遂派了铁卫朱雀来到江南,目的便是除去我。”

他看着谢苏笑了一笑,“江南之事,你大抵都知道。当时我隐约探到朱雀在梅镇有个相识之人,但并未重视。直到朱雀死后,我看到如天楼下情形,才推断出那个人竟然是名噪一时的青梅竹。”

谢苏神色猛然一变,好友朱雀身死一事霎时涌入脑海,他紧紧握住剑柄,指关节已被勒得发白。

却听谢朗又道:“朱雀死后,生死门中出现了一件极大变故。”

众人皆知朱雀死后未久,生死门内风波忽起,日月天子自相残杀,实力削弱大半,这才有后来三大铁卫联合江湖各大门派,一举击破生死门一事。

是时生死门势力可谓如日中天,江湖朝中无不畏惧。又如谢朗方才所说,日月天子从小一同长大,情谊深厚,为何竟在短短时间内反目?这件事,一直是江湖中一大谜团。听到这里,连刀剑双卫都不禁看向谢朗。

一阵风吹过,路边长草被风吹得簌簌作响。又一个烟花在空中爆开,这个烟花比先前几个更为硕大,颜色碧绿,诡异莫名。

但此刻众人都凝神在谢朗身上,并无人注意那烟花。

真正注意到的唯有谢朗,但他却全不在意。

他依旧坐在原处,八风不动,神情如雪,续道:“石敬成是了得人物,当年我与师兄联手,先杀小潘相,后灭他手下得力干将朱雀,这之后与他在朔日峰上相见,师兄与我只觉志满意得,天下事无可不为,对石敬成出言相激。他却也不恼,只对师兄说了一句话。”

说到这里,谢朗忽地笑了,这一笑平和冲淡,将繁华十丈红尘一同看破。

“他说,生死门名扬天下甚是可喜,然则君可见日月并行天上?”

“我并未在意,然而自朔日峰归来,师兄的态度便已不同。当夜生死门门中大排筵宴,师兄安置座位,却第一次把我排在他座位之下。”

“那一日我便知,裂痕已生,无可弥补。石太师真是好生厉害,多少个名门大派动不得我生死门一根手指,他只一句话,便毁了我和师兄创下的十年基业。”

谢朗说着说着又笑了,笑意如旧。这一番言语惊心动魄,他口气却仿佛在说一个不相干之人的事情。

在那之后,短短七日之内,日天子削去月天子身边护卫,与他素来亲厚的长老被调至远方,更当众数次斥责于他。谢朗心中已冷,他三次求见日天子,竟是一次次被拒之门外。

很好,大家二十几年的兄弟,你既然防我坐大,除我权柄,全然不顾手足之情,我又何必客气!

他笔直看向谢苏:“谢苏,日后若有人问到当年生死门内究竟发生了甚么事情,你请告诉他,当年是我月天子率先反出生死门,叛了日天子!”

生死门中手段从来yin狠,二人既然对上,并无一人容情。当年生死门中十位坛主有四位被谢朗说动,跟随于他。但日天子下手更重,谢朗未动,他便已先下手除去了月天子手下的“血衣”“明决”两支卫队。这两支队伍亦是生死门中精锐,谁也未曾想日天子下手竟然如此之狠。

二人既是同门,所学伎俩一般无二,对对方更是十分了解。到最后,月天子毕竟功亏一篑,自己被日天子活捉。他部下也多被处死。

“生死门中,叛变乃是第一大罪,门规规定首犯当连受门中四十九种刑罚,方才处死,我武功那时废了,不过还是留了条命逃出来。”

这几句轻描淡写,其中惨烈却实非言语所能道来。那四十九种刑罚之下,谢朗岂止武功废掉,一身关节更被毁去,双目亦被毒瞎。

当时高雅风年仅十七岁,在门中并无甚么地位,众人多当他不过侍从一流,更少人知道他身怀绝技。在谢朗受刑的第十三日夜里,高雅风终于窥得一线之机,他仗剑闯入刑室,硬是杀开一条血路,将生死一线间的谢朗救了出来。

其后数月,二人避至南疆,谢朗以银蛛丝拔去眼中毒物,视力逐渐恢复。但受毒药影响,他眼眸由原来的浅色变为寻常黑色。是时江湖上传言月天子两大特征:其一为他一双浅色眼眸,其二是因月天子擅用毒物缘故,常年带一双手套。如今眼眸颜色已去,他又除了手套,反倒避开了江湖中人耳目。

前尘往事,如风而过。谢朗思及这些,面上神色数变,最终仍是归于一笑。

“谢苏,你知我为何要把这些事说于你听?”

他并不需谢苏回答,自己答道:“因为你懂。”

谢苏心中一震,尚未答话,却听遥遥远方,有一个人的脚步声传来。

这个人脚步声音十分特别,似远而近,竟是难以判断方位,却有一种霸气隐约其中,绝非寻常人物。

谢朗一笑起身,“你来了。”

众人眼前一花,一个身穿囧囧衣衫的高大男子骤然出现。

生死门中三名首脑:绝刀赵三虽号称武功第一,其实更擅长暗杀之术;月天子长于谋略,武功却并非最为出色;唯有日天子内外兼修,据称武功几可与小潘相、罗天堡主等人并肩。

较之月天子,这一位生死门门主更为深居简出,此刻只见这身着囧囧衣衫的男子高大瘦削,面貌生得十分英俊,双眉轩昂,眼眸深邃,大有一方之主气势。但神态却十分憔悴,似有隐忧其中,想必是被中原武林逼至东海明光岛后,郁积所成。

谢朗笑道:“烟花示意,果然是你。”

那烟花本是生死门中联络工具,起初几只烟花意为门主便在切近,而谢朗放出那一支形若弯月的烟花是他自身标志浩月令,待到相对应的旭日令升起,谢朗便知,日天子已到了。

日天子缓缓开口,声音极沉,颇有些生硬:“林素,你果然未死。”

谢朗笑道:“实在对不住师兄,我这个叛徒居然尚在人世。”

他负手身后,面上笑意吟吟,仍是平素神态,哪有半分歉意?

日天子斥道:“住口,你有甚么资格再叫我师兄!”

谢朗只是笑,也不言语。

日天子又道:“你犯下生死门第一条重罪,四十九道刑罚尚有一十三道未曾执行,你虽逃脱三年,终是逃不过门规惩处。此刻,你还有何话说!”

这几句话声色俱厉,谢朗却仍是保持方才的笑意,连口角边的弧度都未变过。

日天子不由怒气勃发,上前一步抓住谢朗,喝道:“林素!

他声音忽然变了,恼怒之中,依稀竟有了几分惶恐:“你……你吃了甚么!”

笑意不变的谢朗,随着日天子方才动作,慢慢滑落到地上。

日天子单膝跪地,一把接住谢朗,随即一掌击到他后心,意欲逼毒出来。

但谢朗可是会为自己留下后路之人?他算好时间,早在看到旭日令时,便已咬破藏于口中的毒药,此时已然发作,正是神仙难救。

日天子犹自不信,接连催动掌力,但尸体又怎会有反应?他一面运功,一面仍道:“你这叛徒,林素……月天子……师弟!”

最后一声声音颤抖,却是他发现谢朗已死。

白绫衣在一旁看得分明,终是惨呼出声:“公子!”

铿然一声,谢苏手中短剑落地,余声不绝。

其时谢朗事先已知日天子到来,自己难逃一死,身边诸人,介花弧无法动武,亦不会命自己手下出手;高雅风武功不足以抵挡日天子;谢苏不能,他亦不愿利用谢苏出手,索xing自爆身份,设计遣走高雅风,随即自行了断。

那个一生杀人无数、行事全无顾忌的江湖邪派门主,终究以如此骄傲的方式结束了他的传奇一生。

月天子,原名林素,后化名谢朗。师承波斯山中老人,19岁与日天子开创生死门;24岁正式涉足江湖,杀人无算;27岁杀小潘相;29岁设计杀铁卫朱雀。同年叛出生死门。

——他逝世时,年仅32岁。

日天子带走了谢朗的尸身,终其一生,他再未回过中原。

谢苏俯身拾起掉在地上的短剑,他发现在谢朗方才所坐一旁的尘土里,写着几行波斯文字,想必是他方才言语时以手指所划,众人并未留意。

那是“山中老人”霍山昔日好友,波斯大诗人峨默所传诗句,波斯小儿亦会唱诵:

“生如春花绚,

逝如白羽箭。

花开终有时,

花败无人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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