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长辈到了, 温暄自然不好再坐着,忙不叠的起身,诚意满满的行了个大礼:“晚辈拜见伯父。”
乐父之前在里间已经听乐皎皎说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也知道了这位看起来年纪颇小的女孩是何等尊贵的身份,猛地得了她的这礼,几乎有些慌了神:
“神裔大人使不得!”
“怎么使不得?伯父忠肝义胆丶直内方外,比我这样沽名钓誉平白得了个不得了声名的人更值得敬佩尊重。”温暄说这话的时候没带半分笑意, 神态严肃, 字字真心。
在审讯室内, 温暄看着那双血迹斑斑的手, 听着气息奄奄的声音无力的的说出了“顶天立地”这四个字, 直直的砸在她的心间,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
被温暄这样认真的赞誉了一番的乐父,显而易见的有些不知所措,嘴里也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只好一遍遍有些笨拙的重复着:“哪里哪里……”
温暄也笑了笑, 自然的开口解了当下的困窘:“伯父可是大好了?若是哪里还不舒服,我便再去请祈墨上神过来给您瞧瞧。”
乐父前半辈子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小探子, 每天干得最多的事便是在各个茶楼酒坊探听消息, 从没见过什么大人物。这好不容易从那不见天日的地方出来了, 就又是冰雪神神裔又是祈墨上神的, 着实是被吓得不轻,连忙摆手道:
“怎么能再麻烦祈墨上神?不敢不敢……”
“伯父,今日之事是月魇欠了祈墨上神一个人情。这人情横竖是逃不掉了,若是您这伤还没彻底治愈, 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温暄笑着说:“事若是办成这样,回去月魇定是要怪罪於我的。”
乐皎皎搀着她父亲, 见温暄这样说,有些无语的翻了个白眼。
还怪罪?
月魇上神连阿暄拆家都能轻轻揭过,怎么可能为了这样的事怪罪?
吐槽归吐槽,面上她还是要和温暄统一战线,劝劝自己父亲的:“爹,阿暄说的不错。您若是还有不适,千万千万不要瞒着。”
被女儿这样一劝,乐父自然而然的露出了笑容,转过头对乐皎皎说:“真没事。”
这样又再三确认了一番,温暄便才打算带着乐皎皎和乐父回天。
毕竟他们二人与自己不同,这一遭可是真真切切的“私自下凡”,若是被人发现了,绝对会吃不了兜着走。
到那个时候,怕是月魇出马也绝对不能善了
事不宜迟,温暄便催动了传送符,直接带着两人到了乐皎皎家门口。
“伯父大伤初愈,这几日便先在家静心将养。”温暄看了看周围,特意稍稍放大了声音:“这外面的事不必操心,我和月魇都会看顾着的。”
告别了乐皎皎父女二人后,温暄也没再在外逗留,不假思索的回了自己家——拆的只剩后殿的冰雪神殿。
月魇不出意外的呆在她平日里最爱的那个小亭里,对着天光一般平静的湖面发着呆,察觉到了温暄的靠近,一撩裙摆,转了个身,看向她:“安顿好了?”
温暄“嗯”的答应了一声,走到了月魇的身边,将她的裙边往一边拨拉了一下,然后坐了下来。
她这一坐下来,就注意到了那桌上还在烹着的茶,又想起了祈墨上神沏茶时相似的动作,不禁有些好奇,装作无意的问了月魇一句:
“月魇,我平日就瞧着你像个瘾君子似的喝茶,我十次来寻你,你九次都在烹茶。这茶又不像酒一般能寻醉消愁,有什么好喝的?”
月魇靠在柱子上,闻言瞥了温暄一眼:“不过是寻个嘴里的味道。怎么?这你也要好奇?”
一听月魇这话,温暄便先“哈哈”的笑了一场,尽兴了才又开口道:“所以你只是看着专业,其实同我一样是个不会品茶的庸人?嗯?”
这次月魇没再直接接上温暄的话,脸微微仰起,露出了流畅漂亮的下颌线。
只见她愣愣的看着凉亭檐下露出的那一方与远处的墙壁相接的天空,沉默的半晌才低低的“嗯“了一声,算是回应了温暄。
见月魇这副样子,温暄就也知道她并不像再继续这个话题,她自然识趣的转了话头:
“月魇,我今日在天牢想了很多。”说着,她笑了笑,两眼都弯了起来,语气不乏骄傲的说:“我觉得我长大啦!”
月魇叹了口气,也没看她,随手拿起一杯刚刚沏好的茶,放在嘴边闭眼细细闻了一下,状似无意的挑了挑眉梢。
“你看!”温暄又凑近了些月魇,开口道:
“我以前读你带给我的那些书,就看那本子里的大诗人们,一个个都胸怀天下。有的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也有的说‘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这天下之人,究竟是为了名利而活还是为了丹心而活?”
“连命都不要了的人,怎么可能会为了名利低头?可这样说,那太史公不就错的彻底了么?”
月魇听着她的话,原本淡漠的神色逐渐褪去,露出了更为深沉的面庞。她手里的那杯茶还没喝完,原本正被她拿在手上把玩,听了温暄的话后,她的手顿住了,轻轻搭在了屈起的膝盖上。
杯子倾斜着,里面的茶水如涓涓细流,轻巧的落进了湖水里。
她像是入了神一般听着温暄说话,没发出半点声音。
“其实这样说也浅薄了。我之前好像是连这‘丹心’二字,都还弄不清楚。”说到这里,温暄顿了顿,似是斟酌了一下,才带着些试探意味的开口:“月魇,你知道人来这世上一遭,究竟是为哪般吗?”
“……”月魇依旧沉默着,只是原本盯着远处的视线落在了温暄身上,等着她的下文。
“过了今日这一场事,我虽然还是没弄懂我自己活着是为了什么,但我觉得我大约是知道乐皎皎父亲活着是为什么了。”
“他在牢里吃了那样多的苦头,哪怕是赔进去家人的性命也咬死了不松口,说到底不就是为了‘大义’这两个字吗?”
温暄叹了口气,想了想,又说:“其实也算不得大义,他也没庇护天下苍生丶黎民百姓,不过就只是不想祸乱一家一户罢了。嗯……某种程度上说,也算是做了件自己的分内事。”
说到这里,她又不自觉的把话题引到了月魇身上:“月魇,你呢?你活着是为了什么?”◆
“我……”月魇的嘴唇动了动,沉默了半晌。就在温暄以为她不会开口的时候,那有些低哑的声音响了起来:“和你一样。”
“什么一样?我还没想出来呢!”
“我也一样没想出来。”
“我才不信!”温暄撇了撇嘴,看着月魇道:“我一直感觉月魇你做任何事都有很强的目的性,明明就是很清楚自己要做什么,哪里和我这个闲人一样天天混吃等死了?”
月魇轻蔑的笑了笑:“感觉?你感觉的挺好。”
温暄倒像是全然没听出月魇这话里明显的讥讽,乐呵呵的答应了一句:“多谢夸奖。”
这话结束,她们二人便又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温暄支着头自顾自的思考了许久,猛地突然开了口,又为自己说起好话来:“其实吧。若说我是全然混吃等死,那也是没有的。”
“我小的时候,每天都在努力活着,尤其是晚上新鲜的伤口疼的忍不住想哭的时候,就越发的努力了。”
这些话似乎也触动了天祝月魇灵魂深处的某个不为人知的痛处,让她的眼睑剧烈的颤动了几次。一句话的功夫,她的那道视线像是突然没了容身之处,还没晃悠几回便散了开来,再没有焦点。
但温暄此时似乎也陷进了她的回忆里,分不出什么心神来注意月魇此时的异样了:
“我日日坐在后厨采买的小门口,看别人的父母,看他们对孩子疼爱有加丶看他们对孩子呵护体贴。我瞧着别人的娘会笑着同孩子讲话,会板着脸有条有理的教训孩子,会含着泪在医馆门前苦苦哀求……”
说到这里,温暄有些不可避免的泛起委屈来,她装作无事的吸溜了一下鼻子,通红的眼眶下的嘴角高高的扬起:
“还有那首劳什子的《游子吟》。什么‘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我是既没见过‘手中线’,也不知道‘三春晖’。”
“小时候不服气,整日里没雄图大志,就是只想活着。想努力活下来,想努力长大,长到能当游子的时候,长到她不会再打我的时候,然后挺直了腰板问她为什么。”
说到这里,温暄自己也觉得可笑,“哈哈”的笑了一阵,感叹了道:“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天祝月魇看着带着自嘲的温暄随手拿起了桌上的茶杯,将那茶一口闷进了肚子,喝出了些许豪爽来。
她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沉吟片刻,突然开口问道:
“现在呢?现在还想要活着吗?”
温暄又笑了出来,整个人像是被同时浸泡在欢乐和悲苦之中,竟有了些虚幻之感:“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不就告诉你啦!”
——“你还想要活下去吗?”
——“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