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义上是道歉,实则是问罪。
身为嬷嬷,入宫多日却不来朝拜我这个太子生母,连这边的明路都还没过,就敢堂而皇之地在东宫发号施令。
这般目下无人的姿态,将她钟粹宫放在哪里?将后宫里的规矩又放在哪里?
……
谢绾又不傻。
自然能听出她话中隐含的斥责和未尽之言。
她抬眸看了一眼曾经跟在自己身边的云从雪、如今的愉妃娘娘。
五官和从前一样,清秀之中,带着明显的异族特征。
是漂亮的,但漂亮里,却夹杂着凌厉。
眉眼之间的神韵,更是跟当年完全不一样。
像是……
一朵曾经开的正艳的石榴花,在这后宫里头,被生生地熬了褪了色。
谢绾看了一眼愉妃这钟粹宫的布局。
从桌椅器物到屏风摆件,每一样,都是世间最尊贵的珍品,光华夺目,流光溢彩。
那光芒却无法照进她越来越瑟缩,越来越贫瘠的内心。
诸多念头在心中一闪而过。
她没有必要跟她计较这些。
谢绾微微屈膝,行了半礼,恭声道:“都是奴婢的疏忽,没有及时来向娘娘请命,还望娘娘莫怪。”
愉妃倒没想到,她认罪认得这么爽快,眼底闪过一抹阴郁之色,面上却急忙笑着道。
“本宫不是那个意思,你不必自责。”
“孝不孝敬本宫是其次,照顾好太子才是你的主要职责。”
“娘娘说的是。”谢绾顺着她的话应下。
愉妃复又端起那茶杯,带着彩钿护甲的手指,摩挲着杯壁,幽幽道。
“东宫屋顶漏水,这可不是一件小事。”
“东宫是什么地方,是太子的居所,是未来天子所在的地方,一切规制和设施,都是比拟着金銮殿的规模建造的。”
“说一句副金銮,也绝不为过。”
“陛下可穿九爪龙袍的衣服,那太子就可以穿五爪,金銮殿用的是杉木,怎么太子宫殿要更换新的横梁,却只能用桐木?”
谢绾闻言,眉头微皱,想说些什么,顾及着愉妃的身份,没再开口。
愉妃态度则强硬起来,“更何况,在内务府放了那么多年的木头,万一被虫啃了咬了,回头架在厅堂里,发生了什么意外,谁又来为此负责?”
“你年纪看着也不小了,应该也有家室了吧?怎说话做事如此莽撞!”
谢绾知道她这是要发作了,隐忍着开口,“那娘娘的意思是?”
愉妃眸中精光一闪,“依照本宫的意思,东宫既然发生此等变故,说明很多宫殿与设施都老旧了,该修缮了。”
“择日不如撞日,就借此机会,将东宫大修一番。”
“此事便交到你身上,你去揽月阁那边寻宫里掌事的环佩姑姑,告诉她东宫需要修缮,让她准备好银钱和用项,再腾出两个空的宫殿,让东宫的人暂时先都搬过去。”
“省得这青黄交接之时,没有地方住。”
谢绾眼角一抽。
“这不太好吧?”
她劝道,“如今京郊遭了水患,陛下和太子正在施粥救济,勤俭勉励,誓要与百姓同患难。”
“可后宫却大兴土木,为太子修缮宫殿,传出去是不是不太妥当?”
愉妃见她还敢反驳自己,顿时有些不满。
“本宫不是在同你商量,更不是在问你的意见,是告知。”
“现在,本宫命你立刻去揽月阁,说东宫需要修缮,让她找匠人尽快画图纸过来。”
谢绾闻言,眉头紧皱。
愉妃是疯了不成?
她作为太子名义上的生母,与李乾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为何非要在这种关键节点无理取闹,要破坏太子的名声?
一旦修缮宫殿之事传出,哪怕仅是捕风捉影,对李乾的声誉都会有损!
为了算计自己,让自己背锅,想出这么一个杀敌八百自损一千的办法?
早上睡醒没带脑子吗?
可纵然愉妃无理取闹,谢绾如今身份受限,却不得不被她强按着答应下来这个无理取闹地要求。
只是……
谢绾对愉妃歉疚一笑,“奴婢初来乍到,又没有太子和娘娘在旁撑腰,到了揽月阁内,若环佩姑姑回绝了奴婢的请求,奴婢也只好作罢。”
愉妃见她应下,态度好了三分。
给一旁伺候的宫女使了个眼色,那宫女便捧着一个梳妆盒出来。
盒中,是一件素雅的簪子。
簪尾是羽毛状的,上面点缀着掐银的桂花纹路,虽然素雅,却不失精美。
谢绾看到那簪子时,眸中的讶然之色一闪而过。
这簪子是她在太子府中常带的簪子,怎么会落到愉妃手中?
愉妃捡起那簪子,冲谢绾招了招手。
“你过来。”
谢绾走近后,愉妃将那簪子簪在她的发上,眼底流光一闪而逝。
“你既衷心太子,本宫自然不会让你吃亏,这簪子是本宫的陪嫁之物,便赠给你了,今日就别摘下来了。”
谢绾抹了抹发上犹有余热的簪子,眼底闪过了然。
所以,是让她带着这簪子去见环佩,勾起环佩对她的警惕,让后借环佩之手,再好好教训她一顿,是吗?
这般拙劣的手段,让谢绾有种啼笑皆非的无语。
她收了手,向愉妃微微屈膝,“奴婢遵命。”
愉妃这才抬手放她离开,“去吧,环佩姑姑最喜欢花生糕,你去之前,去御膳房带两提花生糕过去,保准事情能办成。”
谢绾闻言,脸沉下来。
连故作的笑都笑不出来了。
“遵命。”
转身离开时,眼底的讥讽之色,一闪而过。
环佩,自小就对花生过敏。
每次吃完花生和花生做的糕点,都会昏迷不醒大病一场。
好一个愉妃,好一个云从雪,今日,是非得让她把环佩给得罪死了不成?
可惜,她打错算盘了。
那日在宫门口遥遥一见,故人的眉眼和其中的波动,都被她看在眼里。
只一眼,环佩便认出她了。
待她还如少年时那般亲厚。
她入宫这几日,内务府送来的那些衣料首饰各色用具,名义上是东宫掌事嬷嬷的份额,实际上,都快比得过低等的妃嫔了。
宫中吃穿用度,皆掌握在环佩手中,这些都是环佩的授意。
甚至昨日,环佩还曾主动上门,想见她一面。
她当时手上正忙,没腾出精力来见故人,环佩便留下话来,说她若想要换个大点儿的宫殿住,她已物色了好几个,离东宫不远,院子清爽干净。
别说是给太子修缮东宫了。
就算她提出让环佩给她重建一个宫殿,环佩都会说服李承赫的……
……
出了愉妃钟粹宫的门,一旁的嬷嬷刘氏便开始担忧。
晴了不过半日,天空乌云又开始积蓄,一场大雨在所难免。
刘氏沉声道。
“绾嬷嬷,你不该答应的。”
刘氏皱着眉,看着有些清苦,“老奴是环佩姑姑手底下的人,最知道她的脾气。”
“她做事办事极有章法,都是秉公办事的,不会越了规矩去。”
“正如您所说,如今前朝正在赈灾,后宫却提议修缮太子东宫,这么大一笔不菲的花费,若传出去,太子还要不要他在民间的风评了?”
“环佩姑姑虽然对太子严厉,但确实极重视太子殿下的。”
“您待会儿去了揽月阁内,若敢将修缮之事说出,只怕会恶了环佩姑姑,往后办事可就寸步难行了!”
谢绾摆摆手,示意她不用担心。
“无碍,不过是传个话的功夫。”
刘氏急得差点跺脚,“你怎么不明白呢!”
“如今你初来乍到,得了太子青眼,在东宫是头一号人物。”
“可谁又了解你的性子和脾气?谁知道你这般照顾太子,究竟存了什么心思?”
“愉妃和环佩姑姑,这些年在后宫里守望相助,彼此对对方都极为信任,若愉妃娘娘反咬一口,说这是您自己的主意,偏偏要往她身上泼脏水,您觉得环佩姑姑会信谁的话?”
“你如今……一切得求稳啊!”
“这样吧。”
刘氏叹了一声,“我到时……”
话未说完,后脑勺上狠狠挨了一下。
接着,便看见一道黑影,掠过刘氏的后脑勺飞了出去。
“诶哟!”
刘氏吃痛,扶着后脑勺惨叫一声,跟着谢绾一起,朝那黑影看过去。
原来是一只实心的绣球,绣了五彩斑斓的花纹,正在被人丢着玩乐。
此地靠近御花园,想来是宫中的女眷在御花园里玩开了,便朝外头走过来。
那绣球滚了一圈,滚进花坛中。
花坛种了满栽的蔷薇花,正值夏日,又下了几天的雨,蔷薇花喝饱了水,长的疯快,几天的时间,便蹿的密密麻麻,遮天蔽日的,粉色红色交织在一起,艳色夺人。
只是蔷薇有荆棘,其上尖刺无数,让人只敢远观,不敢靠近。
绣球滚进花坛中,被花团淹没,不知所踪。
紧跟着,身后传来女子娇俏的声音。
“姐姐,你快看,这老嬷嬷笨手笨脚的,不会被咱们的绣球砸傻了吧!”
入宫以来,谢绾头回听到这样轻灵生动的女生,下意识地回眸望去。
便看见一粉衫,一蓝衫,两个年轻的少女并肩走来,眉眼之间,是少有的生动。
唯一的缺点是,双眸过于生动了,爱恨也太明显。
此刻,说话的声音,带着倨傲和颐指气使。
“哟,这是哪个宫里的啊?”
跟在她们身后的宫女,也开口训斥。
“瞎了你们的眼吗?没认出自己的主子吗?这两位是新进宫的吴美人和越美人,你们见人都不知道行礼的吗?”
新进宫的美人?
谢绾又仔细打量了那两个少女一眼,有些印象了。
那日回宫,在玄武门前,她确实曾看到两个年轻的女眷,想来,这是李承赫新纳的妃嫔了。
李承赫后院娶妃,不仅看重姿色,更看重家世地位,这两位必然家世地位不菲,这才能在宫中如此傲慢。
果不其然,那宫女紧跟着说道。
“咱们吴美人的父亲是兵部侍郎吴中宣吴大人,越美人的父亲是五城兵马副将,不仅得陛下看重,更是朝堂的肱骨之臣,若非进了宫,你们这等贱婢,便是给我们美人提鞋都不配!”
周凤瑶将这两位选入宫中,除了她们的容貌和身形外,自然也考虑了她们的家世。
她知道的,李承赫重利。
前世今生皆是如此。
只要对他有利能帮他稳固朝堂的人,他愿意抬手放入后宫,虽不碰她们,不宠幸她们,但却可以给她们一辈子衣食无忧。
所以,她才敢自作主张,将这两个美人都接入宫中。
“喂,看什么看!再看扒了你的眼睛!”
越美人有些不喜谢绾的眼神,这让她觉得自己被冒犯了。
一个粗鄙的嬷嬷罢了,也配抬头看她?
“你,去那蔷薇丛里把绣球捡出来。”
谢绾看着那荆棘密布的蔷薇丛,叹了一声,没有动。
一旁的刘氏则捂着脑袋道:“两位美人,奴婢们是东宫的嬷嬷,去钟粹宫找环佩姑姑有要事,你们吩咐旁人去捡球吧。”
越美人不可置信地看着刘嬷嬷,连声音都尖锐起来。
“你?”
“你一个奴才,竟然敢拿太子来压本宫?还提环佩姑姑?你怎么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啊!”
一旁的吴美人也掩唇讥笑,笑容落到谢绾那跟她神似,却比她发黄的面容时,笑意消失,变成厌恶。
一个粗鄙的嬷嬷,也配跟她长的像?!
她指着谢绾,冷声命令:“就你,立刻爬着去花坛,给本宫把球捡回来!”
最好让花坛的荆棘丛,刮破她这张跟她有五分相似的脸,省的以后爬出来恶心她。
“挺到了吗?是爬过去,跟条狗一样。”
“在我们这群主子面前,你们这种当奴才的,不就是条狗吗?”
越说越过分了。
谢绾可没打算惯着这两人。
冷不丁开口,语气发凉。
“敢问二位,美人在宫中是几品?”
“七品对吧?”
她从怀中翻出环佩前日送来的腰牌,其上明晃晃的紫色纹案,标志着正二品女官的身份。
持此令牌,见贵妃都不必拜的。
更别说两个七品的美人。
“你要我去给你们去捡球,你确定?”
“不怕风大,把腰吹折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