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虽然这么说着,夏墨弛脚步却未曾挪动过,眼神幽幽落在室内还不肯走的偃乘和楚引辞身上。
岁颢因为年岁小和身份逃过一劫,但并不会觉得开心,“你都说了马上马上,怎么就是不动呢?”
这个喜欢男人的死变态!
岁颢嫌弃地看一眼侧脸伤口血淋淋、面容有些可怖的偃乘,觉得他也是个喜欢男人,还有伤害自己的怪癖的死变态。
除了看起来温温柔柔的楚引辞。
如果姐姐真的喜欢谁想要成亲......好像就楚引辞是个好人。
胡思乱想着,但岁颢也知道自己不能帮岁妤做决定,是以也没什么行动,只是极窝囊地小声喃喃。
岁妤俯身凑近,便是岁颢嘟囔着咒骂夏墨弛和偃乘不是个好人的“诋毁”。
实在是哭笑不得,岁妤戳了戳他的额头,“你同他一道去。”
刚想抗争的岁颢屈服于姐姐的威势之下,只怒目而视走在前面,还时不时要看一眼夏墨弛是不是有转道跑回去的念头。
给足了银两叫掌柜的眉开眼笑便罢了,那几个躺在地上不省人事的小丫鬟更是着重补偿。
谁叫因为这些杂七杂八的事情,叫她们遭了无妄之灾。
虽然说应当是那疯子做的,但......不知为何,岁颢心里好像有点预兆似的,觉得这钱也不大会是他自个儿出。
这点毫无依据的预兆很快便得到了印证。
在买了半马车的衣裳、终于出了铺子的岁妤一行人还没上马车,“噗通”一下马车旁便跪了个中年男子。
络腮胡、方圆脸,肤色很黑,身形粗壮,一瞧就是有一把子力气的。
胡老三脸上满是置于死地而后生的决然,抬头看着岁妤......身旁的偃乘。
“请鬼医救救我弟弟,他才二十岁,如果年纪轻轻就这么死了,我......我愿意用我全部的家财来付报酬。”
偃乘可有可无地挥了挥手,“我向来只杀人不救人,要求毒药我还能送你一瓶,救人?我不会。”
说着就要扶岁妤上马车,可胡老三怎么可能放过这唯一的机会。
想到船上卸货那天,远远看着海上漂来一具尸体,他和胡老四不想上前沾晦气,却骤然看到那具尸体懒懒散散撑着地面爬了起来。
被海水冲刷干净还有点凝固的血痕,脸上那道伤口不停流血,先前还歪歪扭扭走着的人,却在拧着自己手骨、脚骨的走动中,恢复得如常人一般。
要不是他脸上还有伤,胡老三两人都怕是觉得自己眼睛坏掉了。
这简直是......跟志怪故事里的鬼一般无二。
等回了家,他们罕见花钱去各大酒楼买了位置打探听故事。
常年墨衣红衫,束发间一支鸦羽簪,才叫他们一知半解地知道那人的身份——鬼医。
不出两天,在码头照常搬货的时候,刘家本来说百斤一箱的东西,却硬生生变成了两百多斤。
这哪儿是他们单独能背得动的!
偏偏,刘家为了加快进度,就这么催着他们搬,还扬言若是这次不来,以后永不再用。
每箱多了一文钱,就让他们压弯了腰。
不过五箱过后,瘦的胡老四就被那箱货物重重压在下面,救出来的时候已经昏死过去。
这几天到处求医,都说砸到腰了,腰部以下都要砍掉,能不能活只能看自己造化。
但这番话,已然是宣告了胡老四的死刑。
陷入绝境之时,求生的意志总会叫他找到法子,脑子里蹦出“鬼医”这个人时,胡老三都觉得自己疯了。
通过码头传递极快的消息网,他找到了偃乘的下落,这才有了这当街一跪。
就算他卑鄙,妄图用大庭广众之下要有点被言语裹挟的人受他胁迫,这些罪责他来担。
只要......只要胡老四能活下来。
岁妤看着眼前这个跪在地上的壮年男子,她向来记忆力奇好,一下便回忆起,这是刚来宁广时,码头上见过的那两兄弟之一。
往上踩蹋阶的步子刚收回来,夏墨弛便伸手搀住了她,显然是早便预想到岁妤的态度。
首辅大人最为心善,这是整个盛京城都知道的事。
谁在他面前哭一哭,只要所言属实,能帮的他都会尽量一帮。
或是真心实意感谢的一篮野菜,或是其他不甚名贵的珠宝,这些都是他最喜欢的回报。
至于那些想要空口白牙白得的人,刚一照面便会被岁聿戳穿。
有他在,整个盛京的风气都好了不知多少。
现下这么一个憨厚朴实的汉子跪在地上求,就算为他们请个大夫,岁聿都会管。
“你慢慢说。”岁颢扶起还想继续跪着的胡老三。
似乎是看出来一行人之中谁话语权最大,胡老三听话地起身,三言两句便将整个事情经过说清楚。
“小的所言句句属实,如果贵人不信可以前去亲自看。”胡老三满是忐忑,生怕失去这株救命稻草。
岁妤垂眸还未开口,偃乘便上前抬头点了点,“你带路吧。”
聪明的男人就要学会揣测正确心上人的所思所想,没见方才夏墨弛抽蹋阶抽得有多快嘛!
还有楚引辞,完美契合那些世家贵公子的形象,据他贫瘠的认知来看,这类人最容易叫人喜欢了。
善毒善妒的他绝不允许自己走在别人后头。
.......
马车在胡家院子里停稳,岁妤下车时差点还踩到水洼。
宁广近海,本就潮湿,加上近日又下过几场雨不见暖阳,地势较低的胡家自然更潮。
胡老三将院子里杂七杂八的东西扫开些,这段时日为着胡老四的伤,鸡鸭什么的都来不及管,院子乱得不像话。
“实在不好意思......”
“行了,带路吧。”偃乘先下马车,本来想抱着岁妤下来的,但也看清楚了,这种时候他要不分场合地上手,转眼就能被一脚踹开。
这等傻事,他才不干。
因着无人在家,门闭得死死的,甫一打开,便闻到里面一股子霉味。
疼过半天、现下什么感觉都没有,胡老四只呆呆躺在床上,想着自己会不会就这么臭在家中、等着老哥回来收尸了。
呆呆眨着眼,却骤然看见一仙官似的公子站在他床前,眉目半垂就要接他去天宫。
“我是要成仙了么?”
胡老四上半身颤抖着,脑子里过了一遍这辈子到底有没有做善事,还是说他是什么仙人下凡,这辈子吃过苦就能回去了。
到时候要真去天上了,自己就给哥变出来一栋大宅子,给他娶个媳妇儿,再弄好多好多银子给他。
哦,对了,还要继续做好事,多帮那些码头搬货的工人、讨饭吃的孩子妇人变点饭菜。
想着想着,胡老四乐呵呵笑出来。
偃乘皱眉,看胡老四愣愣盯着岁妤不放,上前一步便将她身影挡住,脸色阴沉翻着下三白瞪他。
胡老四“啊”地一声叫出来,“我怎么又只能下阴曹地府了?”
“他没救了。”偃乘扭头,死气沉沉对胡老三下论断,腰上便被隐秘地拧了一把。
改口的速度也是超出常人的快,偃乘转眼便笑呵呵扯住胡老四的手腕,“不过有我在,是鬼也能救回来。”
夏墨弛在后面看完了全程,无语至极,但奈何此处无他可发挥的余地,只好冷着脸不说话。
楚引辞瞳色深深,唇角带着惯有的两分笑意,未曾开口多说些什么,只是将这间屋子打量了个遍。
墙上霉斑被铲掉,但仍留有印子,这两兄弟的生活状况肉眼可见的差。
据他所说,他们两兄弟是在码头搬货为生,家中仅有的两亩薄田因交不起利钱,被府衙以此为由头早就收了回去。
此种情况不在少数。
胡老三兄弟靠体力赚钱,按理来说不会这么拮据。
可那些请人做工的商人压价太狠,不论是官府还是商会,整个宁广竟然都默认了这一现象。
官商勾结、层层相护,递到圣上书案上的宁广不够富饶,有时还会拖欠税款。
百姓家财将将够吃饭,看见身边人都是这样,便以为处处都是常态。
只有那些蠹虫,个个肥得流油不说,还要看见哪儿来的过路肥羊都想咬上一口,贪婪到没边。
该抓。
楚引辞心中所想皆没说出口,但......落在岁妤身上的眼神柔和又带着点笑,哪怕只是看着他的背影都觉得心生愉悦。
他能想到的,岁聿自然都知晓,此番前来,也必定不只是为了救治胡老四而已。
“他要是痛那会儿还好,现在已经完全没感觉了,应是伤到了腰部的筋脉......”偃乘掀开被子看了看伤势,顺带将岁妤的视线严严实实遮挡住。
胡老三腿一下便软下来,声音都打着颤,“那是治不了吗?”
偃乘奇怪地瞥他一眼,心道:他脑子不会出问题了吧,在胡乱说些什么话。
自己这么说只是为了表示一下这伤难治,以此来叫岁妤觉着他厉害罢了。
别没得治好伤,还不能讨着好,偃乘也不干这种傻事。
“这小伤还不是随手的事儿,现下只是麻烦一点,等着吧,我施三次针便好。”
偃乘看都没看骤然松了口气的胡老三,眼巴巴朝岁妤开口,“我要脱了他的衣服施针,你先出去好不好?”
岁颢一下便朝他看来,反应极大,“都是男人,有什么不能看的!”
“你们在这儿打扰我施针了。”偃乘顿住一瞬,到底没对着岁妤的宝贝弟弟沉脸,平和解释道。
岁妤睨他一眼,转身出了房间。
除了偃乘之外的其他人都跟着出来了,站在屋檐下,看刚刚关进去一只、现在逃出来全部的鸡鸭满院子乱蹿。
“我这就抓回去。”胡老三苦着一张脸,生怕惊扰了这些贵人。
岁妤一撩袖子,也上前两步,“我也帮你抓吧。”
此话一出,夏墨弛原本就打算上前的步子迈得更大,“我也来帮忙,这么多鸡鸭光你一个人得抓许久。”
岁颢本就玩心大,抓鸡这个新奇活动还没接触过,加上有夏墨弛这个对照物在,跑得就想比他快,抓得就想比他多。
于是一场寻常、无聊的抓鸡,竟叫他们玩出了乐趣。
楚引辞眉目温沉,用院子里剩下的竹条编新笼子,接住岁妤递过来的那只鸭子,径直塞进去,不大不小,刚刚好够十来只鸭子活动。
“想不到你还有这手艺啊楚大哥。”岁颢洗干净手上不小心沾上的鸡鸭粪便,嫌弃归嫌弃,倒没有抱怨。
楚引辞自然听得出岁颢口中的调侃,口吻无奈。
“我在外历练多年,住过深山老林,没有吃食的时候,便会就地取材用草木、竹子之类的东西编成陷阱,这也算是条求生之道吧。”
夏墨弛可见不得楚引辞这么炫耀自个儿才能,手上竹棍戳了戳岁颢,“你洗干净点手上的屎......脏污吧,别到时候臭了你哥。”
岁颢顿时横眉竖眼,哪哪儿都觉得不得劲了。
要不是夏墨弛非要跟他比谁抓的鸡鸭多,他会一脚踩在鸡粪便上差点整个人都摔倒吗!
好在他姐姐身手了得一把扶住了他,否则......否则他就剁了夏墨弛这厮。
胡老三的心在这再寻常不过的打闹玩笑中安定下来,眼中泪光隐隐闪过。
思忖半晌,在房间内仍然没有什么动静的时候,走向坐在矮凳上仍清冷如仙官下凡尘的岁妤。
“您最近......是不是在和宁广商会的陈会长做生意?”
岁妤清泠的目光看向他,闻言眸光轻颤,颔首应是。
“我......我不知道这会不会对您有什么影响,就是我们两兄弟常年在码头卸货,对那些来往商船再了解不过。”
“最近,陈家布行的出货量比之前大了许多,还有......刘家的商船上,我看到陈会长身边惯常管货运的管事在,他们也许有什么交易......”
夏墨弛几人同刘家的仇整个宁广怕是无人不晓。
胡老三说不上来是什么法子,但以刘?压工价压得最低、还要时不时拖欠他们的性子,不可能不记仇。
“您要小心他们......”
“胡老三!出来!”有些陈旧的门板被一脚踹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