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续)
龚慧成和刘彩兰沉默不语,不知如何回答好,犹豫不决,不敢动手。
“听我的,为了孩子,把我抬到那边去。”刘喜廷生气地要求。
这二人看到爹情有独钟,事事处处为他人着想,觉得没必要坚持自己的意见,便相互递了个眼色后,小心翼翼地把爹抬到横屋的草窝里坐着。他坐在那里,不时地发出叫声。
刘培之和刘瑞之跑进刘喜廷歇息的卧房里,抬眼朝床上看去,不见了刘喜廷,便惊慌失措地放声喊道:“嗲嗲,奶奶,你们在哪里?”
“这里,在横屋里。”龚慧成抢先回答。
三步并作两步,这两兄妹急急忙忙应声向横屋里走去。
刘喜廷看见孙儿孙女双双来到跟前,便竭尽全力看着他们:“培之,瑞之。”
“嗲嗲,我们在这里嘞。”
“我病了这么久了,身体越来越差。看来,我的时间不多了。”刘喜廷说完这话,急促地咳嗽起来,好一阵才喘过气来。
“不,嗲嗲。您会好起来的,您不会离开我们的。”这两兄妹说得异口同声。
“我过世后,你们把我葬在对面的玉皇山上。我请风水先生看过,那块山葬的人,他的后人会大有出息。”刘喜廷说这几句话时,没有咳嗽,语速也快了些。
“那是今后的事,我会听您的话的。”刘培之说着,眼内热泪盈眶,再也说不出话来。
男人尽讲些丧气话,刘喜廷的瞎眼睛堂客李翠莲站在旁边,心如刀绞,早已泣不成声。她的这双眼睛,是那年被十恶不赦的大土匪向光宗打瞎的,前年她媳妇死后哭过媳妇,去年她儿子被土匪害死后哭过儿子,完完全全被这悲惨的世界害苦了。此时,她在用这双瞎眼睛为她男人流泪。她虽然看不到刘喜廷的面容,可是她听得出他的话音。她与他风雨同舟几十年,知道他是个铁汉子,是个不轻易放弃的人。他这时交待后事,她泪如泉涌:“老头儿,别说了。这些事我们都晓得。你还是歇息好,把身体养好要紧。”
李翠莲,论个头,她是女人中的高个儿,和女人们站在一起,如鹤立鸡群。刘喜廷当年选堂客时,就特别考虑了她能与自己个头匹配媲美。她额头高,眉毛略粗,眼睛似鸳鸯,鼻子似蒜头,嘴巴似桃花,颇似冬瓜的脸上五官端正。年近花甲,仍不失清秀和迷人。上身穿青色斜襟衫,下身穿青色宽腰裤,脚上穿竹笋般的青色小绣花鞋,全身堪称青一色,显得亲切,庄重和豪爽。唯独那双瞎眼睛有名无实,眼睛的黑暗和社会的黑暗令她深感痛苦。
站在旁边的刘彩兰和龚慧成也劝导起来:“爹,您少说点话,多歇着点。您把身体养好后,娘、培之、瑞之还靠您掌家嘞。”
刘喜廷对这些话没有反应,而是关切地问:“培之啊,刚才一下子就不见你人了,你跑到哪里去了?”
不好把刚才爬树的事说出来,刘培之嘴里只是喃喃自语:“刚才啊……”
刘瑞之耳尖嘴快:“他去爬梨树了。”
刘培之白了她一眼,没有说话就拉下了眼睛。他猛然发现自己的褂儿鼓鼓囊囊的,这才想起了他刚才在梨树上装进褂儿里的梨子。他急忙用手解开褂儿扣子,从里面掏出一个梨子,毕恭毕敬地送到刘喜廷的手里,说话期期艾艾:“嗲嗲,您吃梨。”最后,他又从褂儿里掏出几个梨子,分别送给众人。
“去爬那根大梨树了?好,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你在树上有什么感觉?”刘喜廷不但没有责备刘培之,反而赞扬起他来。
“站得高,看得远。”刘培之想了想,说话豪爽。
“是啊,这个‘远’字不光可以指距离,而且可以指时间。”刘喜廷的话中饱含寓意。
“时间还能有远近?”刘培之半信半疑。
“有。比如说,近段时间,遥远的将来。所以说,人站得高时,不仅要看到眼前,而且要看到将来,那就是要高瞻远瞩。只有这样,才能成就事业啊。培之啊,既然你喜欢树,我就把你的名字改为树人吧。”
“好,嗲嗲。我听您的。”
辖神岗人为孩儿取名多有讲究:一是重视德性。所选用的字有:忠(心耿耿),孝(顺尊长),仁(爱慈善),义(气凛然),德(高望重),清(清白白),明(白事理),善(良为人)等等。二是崇尚美好。所选用的字有:龙、凤(呈祥),瑞(雪丰年),(光)彩(人生),美、丽(动人),婧(媛美女),倩(影迷人),等等。三是满怀希望。所选用的字有:福(星高照),玉(洁冰清),志(向远大,),光(辉人生),儒(生儒雅),圣(明圣贤),仙(人一般),等等。当然,所选用的字远不止这些,但主要讲究这几点,足以见得辖神岗人的伟大思想的一斑。
“培之的意思是培养人,树人的意思会更加重要。不仅是培养人,还要树立杰出的人才。还有一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那就是树人先树德。我们这个国家历史悠久,不缺美德。至少从孔圣人开始,美德就已形成,但是,如果只沿用传统的美德,那还不够,我们要创造新的美德。美德是灵魂,美德是根本。只有把美德树起来,才能树立起杰出的人才,我们这个国家才有希望。我从教几十年,曾也拼搏过,尝试过,但现在这个世道腐朽落后,没有先进的制度保证,树德难成气候,树人难成大众。真是遗憾啊。更使人遗憾的是,偶有糟包浮出。刘妨书那样的糟包真是朽木不可雕也。你要多多提防他。”
刘妨书,人称他为刘荒书。他祖上几辈人都是读书有文化的人,在辖神岗这个地方晓有名气。但到了他这一代,他却弃书从闲了。他荒废学业,不学文化,成天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终日绞尽脑汁,算计他人,靠耍小聪明放高利贷越货过日子,简直是一个混世魔王。他长得寡瘦,面颊突兀,脸庞深凹。常言道,瘦狗筋(精)多,瘦人心多;脸上无肉,做事挖毒。他长得令人惧怕三分,他做事更令人惧怕七分。一年前,刘喜廷料理儿子和媳妇的葬事时,因缺钱曾向他借过一百五十块大洋。想不到一年后,刘妨书本滚利把刘喜廷借的钱滚成了二百五十块大洋。后来,他经常来家中冷言冷语,威逼吓唬,硬要刘喜廷提前还钱。
“要得要得。”刘培之连连答应。
“你继承我的教书事业吧。
十年树木,百年树人。
为家树人,家庭兴旺;
为国树人,国家富强。”
刘喜廷连续说着,就像站在教室的讲台前跟他的学生讲课,“培之,不,树人啊,你赶快去大田学校后面的潘博章家,把他从我这里借去的《论语》和《辞源》拿回来。你一定要记住:书香传世代,书好不能失。你要是没记住,你就不是我的子孙。”刘喜廷对刘树人郑重其事地说着,尤其是说到那最后两句时,他几乎是把字一个一个地从嘴里蹦出来的,字字掷地有声,铿锵有力。
“好的,嗲嗲。那我去拿书了。”刘树人说完,用手拉了拉刘喜廷的手,依依不舍地前去潘家拿书。
一路上,刘树人思绪翻腾:爹遭到残忍的土匪的杀害,娘被无情的疾病夺去性命,小妹儿命丧土匪的手下,嗲嗲现在疾病缠身。这人生啊,是何等人生?他心里浮现出一首诗:
《如梦令﹒人生》
人生在世难久,几多欢心忧愁。
试问谁免得,如梦奔波忙碌?
疾走,疾走,哪怕酸辣咸苦。
刘树人前脚跨出门,刘妨书后脚就跨进了门,身后跟着几个家丁。
刘妨书怒气冲冲地直奔刘喜廷的卧房里,一双老鼠眼睛滴溜溜地朝四处扫视。房中空无一人。他顿生惊奇和怀疑:这家人莫非是上了天入了地?怎么就不见踪影?说别人上天入地是可以,说刘喜廷上天入地那可是不行。刘喜廷连爬都爬不动了,还能到哪里去?他们这家人是不是为了逃避他的债而逃之夭夭了?岂敢,他们岂敢!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他再扫视四周,房里根本就没有什么让他看得上眼的东西。他又想,这庙分文不值。他急了,放开嗓子喊道:“刘喜廷,刘喜廷,你给我出来。”
“刘妨书,你在那里打什么长喊?”龚慧成没好声气地回击。
那边横屋里有了声音,刘妨书的心略微轻松了些,似乎看到了一线希望,但仍然声音不减:“你们躲在那里干什么?我量你们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他话音未落,身子就到了横屋里,一眼就看到了刘喜廷。
刘喜廷坐在草窝里,如一座大钟,四平八稳。其他几个人坐的坐,站的站,都板着脸对刘妨书横眉冷眼不予理睬。
刘妨书打了个寒颤,心想,不是听说刘喜廷重病怏怏命在旦夕吗?可现在的刘喜廷怎么那么威武?管它嘞,今儿老子来了,就得向这老家伙讨个说法。
“刘妨书,你私闯民宅,你知不知羞耻?”龚慧成没有直接回刘妨书的话,便这样叱咤他。
“不知羞耻的是你们,你们借我的钱为什么还不还?”刘妨书老羞成怒。
众人无一答话。
刘妨书火冒三丈,加重嗓音指名道姓地吼叫道:“刘喜廷,你为什么不还钱?”
“刘妨书,你为什么连个老少大小都不分?刘喜廷是你随便叫的吗?”李翠莲斥责道。
刘妨书这般横蛮无礼,刘喜廷只当他是个反生子,不想跟他论理,这才没有跟他答话。
“名字不就是让人叫的吗?你不也叫我的名字吗?”刘妨书反嘴说道。
“你真是不知大小,你真是少了指教。连个长辈都不认。”刘彩兰斥责道。
“在我的眼里,长辈算个什么?”刘妨书发出一声冷笑,“要说论大小,我有钱,我就是老大。你别哆嗦,赶快还钱来。”
“刘妨书,你不认长辈,也要分个师徒,”龚慧成说出道理,“你当年也曾跟我爹读过几天书啊。”
“读过几天书又能怎么样?”刘妨书现出一副蔑视的相,“呸,你们以为我会一日从师终生为父吗?我才不落那个俗套嘞。”
“忘恩负义的东西。”刘彩兰咒骂道。
“忘什么恩?负什么义?”刘妨书不以为然,“想当年,我如果不是错拜在刘喜廷门下,我也不至于弃学而走。说不定我这个时候已经成为国家的大人了。”
实在忍无可忍,又想说个明白,刘喜廷嘘了一口气:“刘妨书,当年,你在我这里弃学之后,你为什么不去拜在别人门下?”
“这你管不着。”
“呸!你还有脸提当年的事?”
“好汉不提当年勇,可我偏偏要提。当年,你要我背《弟子规》,我贪玩去了,没有背出来。”
“可是,我只要你背前面的十句话呀,况且,我给了你一个时辰做准备,结果,你还是没有背出来。”
“是啊,后来,你又给了我一个时辰,我还是没有背出来。”刘妨书大言不惭地承认。
刘喜廷摇着头:“十句话总共才三十个字啊。”
刘彩兰讽刺说:“你的聪明到哪里去了?”
“呃,不错。你这句话就是刘喜廷当年说过的话。就因为这句话,我弃学不读了。”刘妨书侃侃而谈。
刘喜廷严正地指出:“刘妨书,你不要拿一句话当借口。其实,你背不出书来,你的心思花在偷同学的铅笔上了。你德不配位,必有灾殃!”
这句话就像猫儿刺一下子刺痛了刘妨书,他避开他从前偷同学的铅笔那件事不说,蹙了蹙眉头:“我就弄不懂,你为什么硬要我们背书?”
刘喜廷蔑视地做出回答:“你现在都还没弄懂?我告诉你,背书既可以学知识又可以锻炼记忆力。一个人如果没有很强的记忆力就成不了大事。”
“算了吧,学什么知识,你无非不就是想用《弟子规》的思想约束我们。”
“你这算讲了一句上腔的话。”刘喜廷用鄙视的眼光对准刘妨书,“《弟子规》的美德受到人们的广泛赞同和应用,传承了几百年。”
刘妨书一听“美德”两个字,就好像脸上长满麻子的人听到别人当众喊他麻子那样,也好像下流女听到别人当众喊她下流女那样,他心里怒火直冒,冲口而出:“你胡说!那《弟子规》中有什么美德?几百年来,朝廷根本就没有倡导《弟子规》中的什么美德,朝廷倡导的美德是刑不上大夫,倡导的是衙门八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
“胡说的是你!”刘喜廷严正指出,“你不要崇尚社会的阴暗面。”
“你教训我,你算什么东西?”刘妨书进行狡辩,“往日的朝廷不就是这样崇尚的吗?当今的政府不就是这样实行的吗?”
“你不要用一两句话来歪曲我们中华民族的美德。”刘喜廷又义正辞严地指出。
刘妨书毫不在乎:“歪曲?你才是歪曲嘞,你才是在与政府唱反腔嘞。我跟你说,当官的就是我的榜样。”
“如若当官的搞腐败,你也搞腐败喏?”刘彩兰觉得他说的话好笑,这样进行讽刺。
“这还用问?他们是榜样嘛。我刚才说过,你是聋子吗?”
刘彩兰并不理睬他后面说的那句话,进一步讽刺地问,“如若当官的烧杀掳掠,你也烧杀掳掠?”
“当官的做的,我为什么做不得?”刘妨书的理由十足。
“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啊!”龚慧成感慨至深。
“慧裁缝,你别污蔑我们的政府。”刘妨书恶声恶语。
“刘妨书,我跟你说,你说的那都是社会的阴暗面。阴暗终将被人民唾弃,光明终将战胜阴暗。美德终将战胜缺德。”刘喜廷忍着病痛,驳斥眼前这个败类。
“我才不要什么美德,我只认钱,我只认势力。长刘,如果你们不愿意听我叫你的名字,那我就叫你长刘。长刘,你拿钱来还我。”
“刘妨书,借钱立据,还钱有期。”刘喜廷变换了一下语气,“你看了字据上的日期吗?”
“字据上的日期虽未到,但你的死期已快到。如果你死了,我向谁要钱去?”刘妨书的脸上露出一种凶神恶煞的神态。
“你。”刘喜廷气得眼前金星迸射,咳嗽不止。
刘瑞之走上前去,用手轻轻拍着刘喜廷的背,对刘妨书非常气愤:“刘妨书,你不得好死。”
“你看,你看,自称教育大家的家里也没教出个知道大小的人来。”刘妨书自我解嘲,“刘瑞之,你该叫我妨爷。”
“呸,你这个土匪。”刘瑞之咒骂道。
“我是土匪?哼,到时候,我要让你知道我这个土匪的厉害。”
“你敢。”刘瑞之毫不惧怕。
“长刘,你拿钱来。”刘妨书又吼叫起来。
“按日期还钱。”刘喜廷止住咳嗽,按照常理办事。
“你想赖账吗?对,你想赖账。你想一死了之。我知道,如若你死了,你无儿无媳为你还钱,你的孙儿孙女又不会为你还钱,你不就能赖账啦。”刘妨书不让人有说话的机会,连珠炮似地说着。
“刘妨书,你放心。你那点钱我会还你的。万一我的孙儿孙女还不了,我来世做牛做马也会还你。”刘喜廷气得上气不接下气。
刘妨书不容刘喜廷分说,跃起脚步,冲到草窝那里,伸出双手,拳头连击刘喜廷,放声怒吼:“不许赖账。来人啦,早点送这老东西上西天做牛马去。”
家丁们蜂拥而上,气势汹汹地直往刘喜廷身边冲。
龚慧成、刘彩兰、李翠莲、刘瑞之奋起反抗,和刘妨书及家丁们扭作一团,竭力保护刘喜廷。
做贼心虚,又见刘喜廷瘫软在草窝里,刘妨书看到大事不妙,便惶恐地退后几步,对家丁们下命令:“走,要他孙儿还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