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书香传世代,书好不能失;
任意日月转,后人牢记之。
(本章大意:二十世纪四十年代,社会黑暗,土匪猖獗,民不聊生。远在桃源县的辖神岗村,有户书香世家,这家的传人刘树人饱受苦难,短短几年时间内,他爹被土匪杀害,他娘死于疾病。这年,祖父也身染重病,无钱医治,毫无回天之力。他通宵达旦照顾,又累又饿,但没忘读书,没忘《孔融让梨》,把从梨树上摘下的梨分给家人先吃。他祖父病重时更是没忘为他人着想,想到死在卧房里后家人会害怕,便要求抬到横屋去坐。叮嘱他,“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美德是灵魂,美德是根本。”、“没有先进的制度保证,树德难成风气,树人难成大众。”还叮嘱他读好书,将来继承祖父的教书事业,树德为先,树人为重;
为家树人,家庭兴旺;
为国树人,国家富强。
还要他赶快去收回祖父借出的好书。他走出家门之后,匪首刘妨书闯进家中,逼债又泄私愤。祖父斥责刘妨书说:“你(当年)偷同学铅笔,你德不配位,必有灾殃!”刘妨书反嘴说:“当官的做的(腐败),我为什么不能做呢?”、“我才不要什么美德!”活活将祖父打死。但辖神岗的广大民众就连对人的称呼和为孩子取名字都体现出崇德向善的思想。)
这栋平房屋,六峯五间,土墙青瓦,坐东朝西,两头还建有横屋,坐落在辖神岗东面的鑫子山山脚。乍看,房屋略显陈旧,饱经时代沧桑。
这栋平房屋住着两户刘姓人家。
此刻,屋北头大门口走出一个英俊少年。他姓刘,名培之,生于一九二八年,这年十六岁。
刘培之,高额阔脸,浓眉大眼,双目炯炯有神,鼻梁高耸,两耳垂肩,留一头短发,中等身材,腰身匀称,四肢壮健,肩膀宽圆,胸膛耸立,结实得金刚般。他上身穿带布扣的白色棉布褂儿,下身穿宽腰灰色棉布裤,脚穿蓝色布鞋,显得十分英俊潇洒。他是屋北头唯一的男孩,年纪虽轻,但兵荒马乱的世道带给他的却是悲伤和苦难。他两年间痛失爹娘,时下,他祖父正患着重病,卧床不起。他顽强地抗争着,尽心尽力地照顾着他的祖父,同时,还发奋读书,渴望有朝一日时来运转,改变自己悲惨的命运。
他手里拿着一本風雨文学前禾场上,环顾四周:
房屋周围的十多根古樟树,树干粗大,树身枝繁叶茂,需要两人牵手才能合围,宛如一把把巨大的保护伞。时有群鸟在树间翩翩起舞,嬉戏追逐。
屋后山上,松树高耸,根根相挨,苍劲挺拔,绿绿葱葱。微风吹拂,松涛声哗哗交响,令人心旷神怡,熏熏大醉。房屋两头山嘴上,小路蜿蜒曲折,通向南北世界。
这栋平房屋前面的小池塘,似圆又近方,塘水清澈甘甜,人饮长寿,鱼吃肥壮,堪称圣水塘。行人慕名而来,间或舀水解渴,间或观鱼戏水,间或观赏无限田园风光,雅兴大发,流连忘返。
相传,明末清初,一位浓眉大眼长胡须老者来到屋前大路上,面朝这栋平房屋,久久凝眸注视,嘴里啧啧不休,神秘地告诉这家主人说,屋前小池塘酷似一个大斗,坪上小溪突然改道转弯,向着小池塘流过来,宛如金银灌斗。屋两头的山嘴,恰似太师椅的扶手,屋后那山更似太师椅的靠背。人说背靠大树好乘凉,殊不知背靠大山万代旺。更有甚者,屋坐东朝西,一反别人坐北朝南之俗。每当旭日东升,屋后霞光万道,犹如佛光四射。当问得屋后那山山名是鑫子山后,他连连点头说,这就对了,金银灌斗,灌得满出后,就堆成了山。奇了,奇了,何等了得。惊愕之余,他又说,他走遍了五湖四海,看过的屋场千千万万,这屋场和韶山冲里姓毛的人家的屋场一样不同凡响:
人杰使地灵,地好令人杰,
辈有人才涌,扬名世界歌。
这家主人自然喜不胜喜,赶忙掏着银两,但还没有来得及将银两敬上,那老者却不知去了何方。
刘培之感到那老者的话寓意深远,再迈步向前,脚步显得有些沉重。显然,他昨天夜里为照顾他祖父又熬了一整夜。他边走边看着书,突然,他觉得自己饥饿难忍,想在哪儿找点吃的,想来想去,想到屋西北角的那根大梨树,那树下的地上可能有昨天夜里被风吹掉下来的梨子。于是,他拖着沉重的步子向那根大梨树走去,到了树下,地上一个梨子也没有。他便抬头向树上望去,梨子挂满树梢。时值中秋时分,梨子已成熟迷人。望着树上黄沉沉圆滚滚的梨子,他口水直往肚子里咽,巴不得立即爬上树饱食一顿,解解腹中的难受之饥。他朝那根大梨树紧走几步,脑子里倏忽闪出一个念头,他的肚子是饿了,可那屋里的人也都还没有吃早饭。他们也都跟他一样,照顾他嗲嗲忙了一整夜。他们的肚子肯定也饿得咕咕叫啊,特别是他嗲嗲,体弱气衰,饭食难进。他嗲嗲这时候肯定比他更需要点既易消化又水分充足既新鲜又甘甜的食物嘞。树上的梨子不正是这种食物吗?对,就是它,梨,那树上的梨。他若能摘下一些梨子来,梨子能帮助他解除饥饿不说,它还能帮助他嗲嗲解除饥饿,说不定它还能帮助他嗲嗲消除疾病嘞。还有,它还能帮助屋里照顾他嗲嗲的人解除饥饿解除困乏嘞,这真是一举多得的好事。人们常说,一石二鸟,一举两得,双管齐下。这些成语都说明,一个行动能得到两个好结果就能令人心满意足。而今,他去摘梨,这个行动却能得到多个好结果,那岂不是令人心花怒放吗?好,真的好,上树摘梨去。
他把书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脱下脚上的蓝色布鞋,卷了卷褂儿衣袖,向手心里吐了点吐沫,搓搓手掌,鼓鼓劲,弓着腰,擎着梨树往上爬去。起初一截,他爬得轻松如松鼠,爬到树半腰时,饥饿感再一次向他袭来,身手变得软弱无力。他鼓励自己只能进不能退,再饿再难也要爬上去。精神一振,力量陡然重生。借着这股神奇的力量,他挥手蹬腿抻腰,树干往他身后退下去。眨眼的工夫,他爬到了树上,在树杈上坐下来,望着身旁的梨子赞不绝口。
这种梨子叫汪水白,不仅如碗口粗大,而且细皮嫩肉。即使不削皮,一口咬下去,梨子肉会落口消融,汪汪的甜汁会冲口而溢。削皮后,梨子肉宛如大姑娘的肌肤,细嫩白皙,因而得此美名。
《卜算子﹒汪水白》
梨蕊五分白,独俱一灵魂;
梨子沉沉挂满枝,白肉黄皮盾。
恰似妇人乳,汪水湿衣绲;
清脆甘甜味道香,迷倒吃梨君。
屋西北角有两根梨树,相距近两丈,树龄近两代人。那根大梨树伸展着的树枝与小梨树的树枝相接,犹如一个老人牵着一个小孩,共同在禾场里闲庭信步,开心畅谈。那小梨树的树龄约摸十多岁,树高五丈,树上稀稀拉拉地挂着几个瘦梨。那大梨树的树龄约摸六十多岁,树高七丈,树干水桶粗,树上果实累累,迷人心脾。梨子如花似玉,令人大饱眼福。刘培之舍不得动手去摘。曾有成语说,望梅止渴。而今,他是看见梨就解饿。若不是这样,那也许是饿过了时,他反倒感到一点也不饿了。迷人的梨子啊,他想让梨子挂在树上多多地迷惑他。他欣赏完身边的梨子又欣赏远处枝头上的梨子,一种神奇的感觉油然而生,他坐在高高的梨树上,宛如蹬上了高山的山颠,恰似站在了天空中的云端,居高临下,视野宽广,屋后山上,屋前坪上,万物尽显,令人迷幻。
观大地,红橙黄绿青蓝紫;
思德性,忠孝仁义礼智信;
看人间,酸甜苦辣涩鲜咸;
想人事,悲欢离合生死隐。
他感慨万千,心生疲乏,饥饿感又泛起。
他看中一个大梨子,欲伸手去摘。
忽然,屋大门口传来一个女孩的喊声:“哥哥,哥哥。”这女孩名叫刘瑞之。从她的喊声就知道,她是刘培之的妹妹。
刘瑞之,芳龄十二岁,比她哥哥小四岁。她高额秀脸,眉毛细长,弯曲有度,犹如柳树叶儿;眼睛阔大,眼珠儿就像黑宝石闪闪发光;鼻梁耸立,两耳低垂;五官端正,脸上总是漾出聪颖和智慧的神采,水灵灵的逗人喜欢。她嘴唇扁平,牙齿雪白;一张嘴,那哈哈之声令人心醉,嘴角那两个醉人的小酒窝更显她少女特有的活泼和纯洁。她身段修长,身穿蜡染蓝色小花旗袍,脚穿蓝色布鞋,刚刚发育的胸膛把旗袍顶起两个李子般大小的疙瘩。她身后披着一束乌发,走起路来,那乌发随风飘荡。家境每况愈下,她没有机会去读多少书,但她喜欢读书,渴望读书。她希望像刘培之一样读很多的书,从书中获得聪明才智。因此,她在家中认真跟他读书写字绘画。此时,她是他唯一的妹妹。这两兄妹亲密无间,患难与共,共同应对生活的苦难。生活再苦,他们也不气馁,时常给人带来欢声笑语。这时,她的脸上没有甜蜜的微笑,只有一脸的焦躁,听不到他的应答声,她又焦急地连喊了两声哥哥。
他在梨树上听到了喊声。开始时,他并不以为然,只当是跟她捉个迷藏,心里还想着《孔融让梨》的故事。然后,他伸手从旁边摘了一个最大的梨子,准备送给她。
“哥哥,哥哥。”她又焦急地喊了起来,喊声中还带着几分悲伤。
他感到她一定有要紧事,这才急忙张口答话:“妹儿,我在这里。有什么事?喊得那么急?你先别着急,听我说一首诗。”他不等她开口,紧接着说起诗来:
“哥哥有个梨,送给妹妹吃;
妹妹吃下肚,清甜如赋诗。”
“哥哥,莫说诗了。你快下来,嗲嗲有事跟你说。”她看见他在梨树上不下来,更加焦急。
“好妹儿,你到树下来,我给你摘了一个大梨子,我把梨子丢给你,你来接。”他忍住饥饿,坚持着说。他知道,她昨天夜里,也可以说,这些天,跟在大人们身边跑前跑后,细心地照顾她嗲嗲,给她嗲嗲喂水捶背搔痒熬药。有时候她还逗她嗲嗲发笑,有时候她把她从她嗲嗲那里听来的故事讲给她嗲嗲听。他佩服她,他心疼她,他关心她。他懂得,此时的她不仅需要食物,而且需要精神的支持。因此,他刚才给她才那样说诗送梨。
“不行哪。你赶快下来,到嗲嗲那里去。”她站在那里,好像不是在说而是在下命令。
他见无计可施,便急中生智,将身上褂儿前面的两个衣角扎起来,解开上面两个衣扣,多摘了几个梨子,将那些梨子塞进褂儿内,重新扣上扣子,然后急忙伸手抓枝,脚踩着树疙瘩,三下五除二地滑下树来,跑到她跟前,解开褂儿的扣子,从怀里掏出那个大梨子,顺手塞到她的手里,牵着她的手箭步如飞地朝他嗲嗲的房里跑去。
辖神岗人都把祖父称为嗲嗲,这是与外人不相同的称呼。当然,这种不同的称呼还远不止这一个,另外还有许多。比如,把祖母称为奶奶,把姑母称为丫丫,把姑父称为姑丫,把伯父称为大大,把伯母称为妈妈,把外婆称为嘎嘎,把外公称为嘎公,把婴儿称为娃娃,用这些称呼由来已久,无论哪辈哪代都已习惯成自然,大家都这样称呼。究其原因,当然是这些称呼中都有一个“啊”音。这个音张口就能发,连刚出生的婴儿一开口就能发。《三字经》一开头就说,人之初,性本善。辖神岗人认为,婴儿开口就能发出的音就是善。“啊”音发音容易又响亮,因此,把这个“啊”音都普遍用在称呼中。称呼长辈时就具有敬意,称呼晚辈时就具有爱意。这说明,辖神岗人具有崇高的美德,莫大的豪爽和助人的大方。
刘培之和刘瑞之两兄妹的嗲嗲是个老教书先生,名叫刘喜廷。他生得稍长个大,身高七尺。他出入一般人家的门时,都需要低头弯腰,所以人们又叫他长刘先生。他宽厚仁道,一身正气,善良待人,舍己助人。他曾在十多所学校谆谆施教,几十年如一日,桃李满天下。他舞文弄墨,吟诗赋对,编书立德,曾为清廷秀才,周围数十个乡的村人,每每听到刘喜廷这个名字时,都没有说不知道的。此时的刘喜廷已年过花甲,身负重病,骨瘦如柴,嘴角边的脸皮深陷进脸颊,颧骨陡峭,满面憔悴,眼珠深凹,下巴尖突,身上裹着一件灰色长袍子。这时,刘喜廷喊来女儿刘彩兰和女婿龚慧成,说话语重心长:“趁我还活着,你们把我抬到横屋的草窝里去坐。我若在这房里有个三长两短,你们今后会感到害怕的。”
“你是我爹,有什么害怕的?”刘彩兰心里很悲哀。
刘彩兰是刘喜廷的亲生女,芳龄三十二岁,继承着刘家的高额头,秀气圆脸,弯弯的眉毛直冲太阳穴,大大的眼睛,黑黑的眼珠,鼻子挺,嘴巴扁,一头乌黑的短发用发夹夹着。身着带布扣的细花白色斜襟衫和青布裤,脚穿蓝色布鞋。她十八岁那年嫁给龚慧成为妻,现在是两个孩子的娘,但胸膛仍然如同青年那般高高耸起,肚腹平平坦坦,胯部滚滚圆圆。全身上下匀称健美,精神抖数,一走一阵风,一笑响咚咚。就她这个年龄来说,她与别的女人不同的是她的那双脚,不大不小,不长不短。她在娘家做女时,她爹刘喜廷对她裹脚的事是听之任之。她娘要她裹脚时,她拿裹脚布敷衍一下。她娘不讲了,她也就把裹脚布塞进抽屉里。年龄一大,她那双脚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她也就乐得一个走路一阵风的潇洒风度。
“是啊,爹。我们对您喜欢都喜欢不完,哪里会害怕呢?”龚慧成耐心劝导,“您还是歇在这里舒服些。”
龚慧成,个头不高,但生得虎背熊腰,手粗臂圆。走路时,他的脚步落地有声;坐下时,姿态宛如如来佛。他有着超短的头发,宽阔的额头,高大的鼻梁,闪烁的眼睛,肥大的耳朵。国字形脸上的络腮胡须被刮掉后,仍显青色的斑痕。他嘴大唇薄,给人以亲切感。他比他堂客刘彩兰大三岁,性情稳重,乐于助人。她主内做家务,他主外做裁缝,身手不凡,人称他为慧裁缝或者为慧师傅。
“你们是大人了,我晓得你们不害怕。可是那两个孩子呢?他们会不害怕吗?”刘喜廷的脸严肃得令人难看。(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