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被长子的话弄得内心凌乱。
他当前的想法是:我为什么没有这种兄弟?
为什么?
这根本就不公平。
到底为什么会有人不爱权力?
不,一定是因为扶苏还没有接触过权力。
一定是因为扶苏没有感受过被操控的感觉。
当一切都身不由己的时候,扶苏就会渴望自己能够控制一切,也就不会有这样天真的观念了。
秦王很明白那种事事无能为力的感觉,自己宛如在河水上漂荡的小舟,只能借着水势随波逐流,这实在是让他厌恶。
“如果我说……”秦王的话语渐渐消失尾音。
刚才一瞬间生出恶念,让他想要“考验”长子。
拿权力诱惑,又或者是压迫,他想要见到长子真正的本性。
但剩余的话终究还是在彻底出口之前被吞没,尽管秦王尚且没有弄清自己放弃的缘由。
他停顿一下,接道:“……你不如昌。”
秦王很少直接评价儿子,更别说直白地对比,这样的点评委实有些严重。
但扶苏不这样想。这话听到扶苏耳中就是连贯的“如果我说你不如昌?”
父王,是在考验我的心胸吗?只要我能通过考验,是不是就可以离开了?
扶苏便坦然承认:“是的,我不如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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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这时才发觉,某种意义上,长子竟然也是一个极致的厚脸皮。
“比不过弟弟,你就不会羞愧吗?”秦王真是纳了闷了。
你的羞耻心呢?你的奋发向上呢?你就不会不甘心吗?
扶苏满心的疑惑,将“我为什么要羞愧”写在脸上。
“父王,我与昌之间是不可以直接比较的。”扶苏认真回答,“他有他的长处,我有我的长处。只是我的长处加起来不如他的,但我也有我独特的地方。”
“你独特在哪?”独特在不想当秦王吗?好笑。
扶苏纠结,答:“我也不清楚。好像我有的东西,昌都有。但我又确实与他不同。
“昌说,总有一天,我会知道自己最特别的地方是哪里,但我需要自己找到它。”
秦王真的要笑了:“你信他?”
你信他的鬼话?
他连我都敢骗。
扶苏不喜欢秦王的态度,反问:“父王,难道我和昌是一模一样的吗?”
只要谈到赵昌,扶苏的话语密集度就会呈几何式增长,能絮叨得人烦躁。
“昌良善,我也良善;昌擅长学习,我也擅长学习;昌聪慧,我也聪慧……可我们就是不同。”
扶苏输出观点的激情很足,但仍旧保留了一分理智,缩短语句:“哪怕只是进餐,我与他的第一口也会选择不同的食物。为什么细分起来这么相像的人,组合之后竟然会相差这么大呢?”
扶苏很好奇。他有许多想要得到答案的问题。
这些问题是别人无法回答的,他也不想依赖别人的回答。
他想找到属于自己的答案。
向内寻求自我的方向,向外追逐人性的回音。
扶苏眼中迸发的光芒是热情。
如同权力之于秦王。
扶苏也逐渐拥有了能让他视之如明灯的东西。
秦王看得明白。
长子或许还会渴望权力,但他在渴望权力之前,已经找到了更渴望的事物。
真是奇怪啊,人真是太奇怪了。
秦王像受到了某种感染一般,问出了刚才没有问完的话:“如果我说,我希望你留在咸阳,我想要考察你的资质,确认你的未来。你愿意吗?”
扶苏在很久之前就已经给过回答。
“我不愿意。”扶苏好像只是放弃了路边最不值一提的碎布角,看不到任何纠结与心疼。
扶苏的面容依旧平和:“父王,我能看得到结局。如果想赌博未来,就要放弃我现在所拥有的东西……”
扶苏曾想,或许是他太懦弱。
他不是那种甘愿放下一切去拼搏的人。
想要获得,就一定会失去。
但他不想失去,一点都不想。
“……但我现在所拥有的东西,才是世界上最珍贵的宝物啊。”
语毕,扶苏近乎失声。
他微微垂下头颅,掩盖住略变红的眼眶。
他不贪心,他很知足。
哪怕昌现在不在意王位的归属,可是以后呢?
扶苏不想赌。
这样就很好了。有亲密的兄弟,有好玩的叔公,还有父王……
这样的生活,就是他想要付出一切去保护的生活。
王位很重,但也很轻,不抵扶苏心中感情。
谁想要破坏我现在的生活,谁就是不可饶恕的敌人。
就算是父王,也不行。
我绝不允许。
扶苏压下了泪意。
秦王无法给出回应。
他从未遇到过扶苏这样的人。他身边尽是利益的追求者,他们想要的很多,却唯独没有情感。
他也永远不愿意成为扶苏这样的人。放弃权力,对他来说就是放弃掌控自我的资格。
但或许往后余生,秦王都无法忘怀今日亲眼所见给他带来的心灵震撼,犹如春日细雨,又好似江河波涛,绵绵不绝,滚滚而来。
他此刻倍感新奇。
甚至生出真切的丝丝羡慕。
这样的兄弟,怎么就是昌的兄弟呢?
我也很想要啊。
我的那个什么东西,提都不想提,啧,败兴的玩意。
扶苏收拾好心情,再次提出请求:“父王,请允许我外出游学。”
我就是要出去,就是要回避,就是要退出。
扶苏想用自己的努力去维护自己的兄弟情。
秦王终于应允:“可以。”
扶苏松懈下来。
“但昌或许会暗自伤心吧。”秦王起了捉弄的心思。
扶苏怔然。
会吗?好像会吧。因为可能要分开很久。
“可是……”扶苏有些愧疚,“我是为了我们的将来啊……”
为了更和谐的未来,短暂的分离与忧伤完全是值得忍受的。
秦王道:“思念不会因为它而减少,为了不让昌沉于对你的思念,那就只能让他忙碌起来了。”
扶苏不太赞同这个观点:“父王,昌上次病倒过,不可以太过辛劳。”
在他心中,昌已经够辛苦了。
秦王反问:“我难道是那样不顾他身体的人吗?”
扶苏觉得这应该是个肯定句,但他不能这么说,只道:“您的身体,与昌的身体不一样。”
工作狂能不能有点自知之明?
“自上次之后,我也明白这一点了啊。”秦王感慨,“我会注意他的健康。”
你看他,现在不就在我的安排下养膘呢吗。
扶苏眼中的秦王还是有那么点信誉的。他还能骗我不成?图啥?
哎,要劳烦父王操劳,关注昌的生活了。
他略微不好意思:“那好吧,多谢父王。”
“嗯,你与我所言,就不要让昌知道了,只会令他平白担忧。”秦王道。
扶苏很懂:“我明白的,这就是君子之约。”
秦王笑笑,复述:“君子之约。”
君子可欺以其方,难罔以非其道。
如果让昌知道我用这种言论捉弄扶苏,恐怕他会嘲笑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