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宝挤眉弄眼地嘘了一声,向她招招手示意坐下。苏唤月蹲在他身侧不远处,压低声音问:“你在说啥呢?”
宋宝咂巴几下嘴巴,神秘兮兮地说:“以为,我是,傻子,我那晚,看见,好大的臭白萝卜,一只鬼手,抓着桂花糖,带我带我,去看烟花……噼噼啪啪,鬼害怕,不见了,把我,留在那里。”
苏唤月从他黏稠的语调里,能依稀辨出几个词。宋宝又着魔似的重复了几遍,像根线一样,把她脑海里破碎的流言连起来。
大概摸到水深的她,不禁背后寒毛直立。
白萝卜,沨县的人去世后,喜欢用白布包裹全身,再放进棺材里;富贵人家还会用草药浸泡白布,有刺激性味道,起到驱逐蚁虫的效果。
桂花糖,之前和宋婆聊心,就说过宋宝喜欢吃,如果有人拿这引诱他,就跟那人走了也说不准。
宋婆几乎每天都去买桂花糖,但她的牙齿掉了好几颗,也不喜欢甜食,是不会买这种粘牙的硬糖的,只要仔细观察一下,都会发现此事。
所以,宋宝不是无意走到那去,是有人故意把他引到北街区!
忽然,一只手搭上她的肩膀,引得苏唤月下意识就拍开对方的手,再回神一望,宋婆举着醋瓶子,脸上还挂着讪笑,说道:“来,你要的调料。”
苏唤月以笑和之:“多谢,多谢。”
待饺子翻滚到沸水面,苏唤月挑起木制的大漏勺捞了整整两大盘,又东倒西洒调好几碗蘸水。
这时,马大娘提前关了店,通过两家相连的窄门进到院子里。苏唤月刚把饺子端上桌,抬起手背抹了抹下颌,绽放出笑迎上前,“阿姊,萝卜馅,你最爱吃的。”
四人围着桌子团团坐,宋婆找来碎瓷片垫到跛了的桌脚下,给各位发好筷子,抬手道:“快吃,快吃!”
苏唤月率先夹起一个喂进嘴里,津津有味地嚼着,点头说:“熟了,好吃。”
宋婆也赶忙往宋宝的空碗里堆起一摞。宋宝挥舞着两只筷子,把其中一个轻轻扒成两半,笑得像个孩子似的:“萝卜,吃萝卜!吃人肉!”
“呸呸呸,尽瞎说,哪来的人肉!”
宋婆把那两半饺子塞进他嘴里,只听“咯吱”清脆一响,宋宝的眉间挤成个川字形,带着哭腔说:“阿婆,里面还有石头。”
话罢,宋宝悄悄挡嘴,吐出那颗所谓的石子,宋婆拉着他洗了个干净,肉嘟嘟的掌心里夹着一枚铜币。
马大娘被宋婆压了几碗好酒,口上也豪爽几分,说:“祸福相依,今年宋宝必定财源滚滚啊,哈哈哈哈。”
宋婆笑着应下,又给她满上一碗酒。
听到又是萝卜,苏唤月联想起包着白布的尸体,躯干上满是烧伤的疤痕,瞪着铜铃大的眼,伸着一丈长的舌头。
忽然对饺子没什么兴致了。
她放下筷子,目光移到马大娘手里的酒碗,好奇地问:“阿姊,我能喝一口吗?就一小口。”
马大娘把酒碗推远了些,说道:“你没喝过酒吧?不行,这可是烈酒。”
宋婆笑意盈盈道:“没事,苏娘子想喝,我这还有甜果酒,给你尝尝。”
片刻后,一小陶瓶砸在苏唤月眼前,宋婆介绍说:“凤阳酒,用红山果酿成的,再往里面添些凤阳花蜜,酸酸甜甜,夏天闷热没胃口,我常在饭前喝一杯开胃呢。”
苏唤月瞟向马大娘。只见她拎起酒壶闻了闻,才放心地给苏唤月斟了小杯,“慢点喝,小心呛到。”
苏唤月浅尝一口,先是不熟悉的辛辣在舌尖烧起来,渐渐熄下去后,就是回味的酸甜。
她仰头喝尽,觉得连脸都烧了起来,乐呵呵地说:“果然酸酸甜甜,好喝。”
“是吧,你要是来我家呀,天天都有得喝。”
马大娘警觉地挺直腰,宋婆这趁着大伙儿聊得畅快,又开始为自家宋宝打算盘了。
苏唤月还不至于一杯就醉,只觉得脑袋咚咚跳得厉害。她把手像花萼散开,头轻轻撑在上面,嘴角弯得如新月一样。
“我有心中人,如月挂天边,夜夜相皎洁,相望不相知,相望不相知……”
轻快的歌声从她唇畔溢出,飘荡在干燥的夜风里。
宋婆迷惑地问:“啥,啥意思哩?你看上我家宋宝啦?”
苏唤月握紧酒壶,又倒了一杯,嘟囔着说:“宋婆,我可以和宋宝认兄弟,对他有些照顾,但其他事,我可办不到。”
她闷头喝完,用手指沾了点饺子的水汽,在桌子上画圈,又说:“我喜欢上的人,放在心尖的人,像月亮一样,我够不到的。我只能管好自己,过好自己的日子。”
“这都哪跟哪啊,”马大娘挤出笑声打破尴尬,满意地拍了下苏唤月的肩,挥着筷子说,“再不吃,饺子就要凉了。”
宋婆也没把话题绕回去,端起酒杯说:“我们干一个,来!”
宋宝不知发生了何事,吱嘎吱嘎地晃着凳子,像在玩秋千一样。
杯碗交错,谈笑如昨,清脆地撞在一起。
与此同时,在阴暗的监牢里,许浔拖起沉重的脚镣,对着面前的饺子大快朵颐,不时啧嘴称赞:“这饺子味道好,里面的肉馅包得紧实。”
等他稀里哗啦喝完汤,再抬起头,陆今安已站在牢门前。昏黄的火光映上他冷峻的侧脸,不停闪烁跃动,另一半脸则隐在阴影里。
此刻的他,像从地狱里爬出的恶鬼,那冰冷的眼神,犹如带刺的弯勾,能扒开层层血肉,直入肮脏的内里,一动便是鲜血淋漓。
“许员外,这饺子,可吃得还满意?”
话语仿佛掉在漆黑的石地上,跳动得格外响亮。
许浔抖了下身子,冻住的欢乐又在脸上流动起来,“就这肉馅包得少了些,个个瘪的,还没我这拳头大呢!”
“饺子皮本来就薄,塞多了馅,不怕一口气吃不下去,破了相。”
许浔毫不在意地晃到牢门前,紧紧拽住铁栏杆,凶恶的口沫往他脸上喷去:“你再不把我问斩,我以后出去,自会要了你的命!”
“许员外可莫急,我朝历来注重孝道,杀父之罪,罪不容赦,”陆今安冷笑一声,“更何况你囤货居奇,掺卖假货,强买强卖。这些罪名加上,你三渡黄泉都赎不清。”
许浔一下变了脸色,牢门都被摇得叮当作响:“你说什么?”
月青跟在身侧,掏出一摞黄纸,似有力的海浪般,在许浔慌张的眼神里起伏,快要把那份慌张给淹没过去。
“你自己干的好事,应当一清二楚吧。朱楼一倒,被你拦在楼外的人,都要狠狠咬上一口。”陆今安说。
许浔跌坐在地上,满脸都是不可思议,嘴里低语道:“不会的,他会救我的,不会的……”
他完全失了刚才的嚣张跋扈,像条臭水沟里的哈巴狗,拼命挤出几颗眼泪,十指拉扯住陆今安的衣摆,说:“大人饶命,大人饶命,你把我流放到沙门关外也行啊……”
陆今安缓缓蹲下身,平静地注视着他眼里四溢的恐惧,一字一顿地宣判道:“堂上就已决定,明日午时,旧演武场,斩首之刑;查抄家产,三代以内不可为商,子女皆贬入奴籍。许老夫人纵凶放火,念在年纪已大,剥夺封号,并向阿碧一家赔偿丧葬钱款。”
许浔掀开衣袖,突然疯了似的大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