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云倦素月,树影隐匿于苍茫夜色,唯有潮湿夜风吹过,草木哗然,方能辨别头上是天是叶。
沾了夜露的风有些凉意,山阶平缓,竹编灯笼来回晃着,衣袍上飞鸟啭玉的织金图案也随之摆动,玄凝脚下轻快,她刚在美人那里吃饱喝足,又讨到了甜头,心满意足打算回酒楼再熬个通宵,将那些陈年烂账全部盘清楚。
忽有凌厉风声接近,笼中火跳动挣扎几近熄灭,心中警铃大作,提灯回身就是手刀横扫,呼啸风声划破夜空,灯影明灭,身后山阶深幽,不见来客,只闻旁蹉草木窸窣,乱风拂面如细雨。
身影诡谲至此,玄凝心生熟悉,皱眉道:“玄丛?”
“想不到,殿下还记得我。”
声音从耳后传来,她想都没想就回身踹去。
衣摆摩擦,那人微卷的长发飘动,往后退了半步,身形刚稳,腰身又被空中袭来的腿膝顶撞,连连后退。
见状,玄凝蹬身飞步,拳风如山倒,手刃如刀削,配合着脚上功夫,完全不给他还手机会。
“真是……”被她连连逼退到山阶下,玄丛忍无可忍,全然不顾来时玄遥的警告,摸到袖中的毒物就要朝她面前撒去。
“你以为,同样的错误我还会犯两次吗?”她阴阴地笑了笑,竟从眼前消失。
不等他回头,身后被人猛地用力踹了一下,温热的手从空中掐住后颈,摁着他的头向前砸去。
“嘣!”
脑门磕在石阶上发出冰冷声响,血液直冲大脑,玄丛恨得咬牙切齿,反手就要抓住身后的手,却被人抓住胳膊,紧接着身上一重,她居然骑到了背上。
云散月明,晴朗夜空下,玄凝低头看着跪在身下的男子,一手摁住脖子,一手擒住他的胳膊冷笑:“数日未见,你的腿脚怎么不如以前利索了。”
凌乱卷发遮盖下的俊脸扭曲泛紫,他还试图翻身起来,手臂却被狠拽到脱臼,就连颈后也被点住了穴位,使他浑身动弹不得。
一阵穿林清风将山阶上的灯笼吹翻滚落,在两人跟前左右晃悠,玄凝抬腿从他头上跨了过去,掏出火折子将灯笼重新点燃。
灯笼重新燃明,玄凝提着灯笼将地上人的狼狈姿势好好欣赏了一番,蹲身拨开他脸上的浓发。
玄丛正阴狠地瞪着,却见她将明亮的灯笼放在眼前,像是要帮他回忆辰宿地宫里的刑罚。
“说,跟着我做什么。”
这点烛光,都不及她眼中凶光明亮,玄丛嗤一声笑道:“自然是想念殿下,想和殿下叙旧。”
叙旧?
“好啊,”玄凝登着石阶坐下,一脚踩在他头上道:“那就从你如何让阿媫放你出来,又是如何拿到玄家玉佩说起吧。”
“……他全跟你说了?”
想到阿紫,玄凝神情有所褪色,盯着灯笼淡淡“嗯”了一声。
“呵…”玄丛落了眼帘,盯着地上从角落爬来的蜘蛛,嘲笑道:“他对殿下毫无保留,殿下倒好,人家刚死就跟别的男人亲亲搂搂。”
脚上用了力,玄凝皱眉冷道:“你监视我?”
头皮被踩得生疼,玄丛眉心紧拧,话语一字一字从牙缝里蹦出:“我可没有殿下悠闲,只是路过碰巧看到。”
门未关,窗未合,遥遥望去,两人正隔着桌案亲的热火朝天。
“他死得可真是不值。”
头上重量骤然卸下,玄丛抬眼看见她仍坐在面前,虽然看不见她脸上此刻的表情,但这并不妨碍他出言讥讽。
石阶坐着的人垂眸静静听着,等他说完才道:“说够了吗,够了就回答我刚才的问题。”
身形不胜鸿羽的蜘蛛去无踪影,可能是去了远处花草丛中吐丝,也可能正在身上寻找结网之地。玄丛盯着窜动的烛火喃说:“殿下好一副冷血心肠……”真是像极了阿姐。
论心肠,他杀害同门,叛害同族,又有什么资格说别人。
她不吭声,就没有人搭理他,玄丛沉默了一会道:“出来还不容易,只要招供,再向阿姐服个软,被挑断根脚筋就能出来了。”
断筋之刑被他说的跟剪两绺头发似的轻松,玄凝看了一眼他身后,难怪他的步子有种说不上来的别扭,断了脚筋还能使迷踪步,简直是奇迹。
“至于玉佩,当然是因为阿姐信任我。”
“阿媫怎么会信任你,”玄凝摸上他的后颈,解开凝滞不前的穴位,”她若信任你,就不必挑断你脚筋,让你的迷踪步不再困住我。”
身体里的气息恢复流通,玄丛却还愣在地上,他本以为是阿姐为了报复才这样做,到头来是为了她。
面前伸出了一只手,抬眼看见那张和阿姐有六分像的女子正懒道:“起来吧,如今的你对我算不上威胁。”
他脸上瞬间多出了好几种神情来,玄凝看都不看,拉着胳膊就要把人拽起来。
可惜那是个脱臼的胳膊,一用力,男人痛苦嘶嚎的声音,将远处树梢上歇息的鸟雀都惊得飞起,吓得玄凝这才想起刚刚把人扯脱臼了,于是抓肩掣肘,一个巧劲就把胳膊推回了正位。
玄丛咬着嘴愣是没再发出哀嚎,只是喉间闷哼了一声,藤竹灯笼照耀下,眼中光点逐渐盛大,他望着光亮喃喃道:“阿姐也说过这句话……”
长灯悬明,阴风穿过峭壁洞穴,沿着环形山岩攀升,声音如泣如诉,将心头灰暗思绪唤了又醒。
单螺云髻上步摇斜晃,来人扶袖将他眼上白纱摘下。
两岸交叠渐远,幽谭水冽,不见倒影。
铜镜不再,刺眼针芒皆往,只留素净容颜,洁白如昨日梦中夏栀。
愣神之际,腿上镣铐被人卸下,压覆周身肌骨的重担也随之卸去。
“有件事要交给你。”
玄丛不解地看着眼前人,问她为何肯用他。
那人眼也不回地冷淡道:“罪人又如何,既不具威胁,便为我驱之用之;以匕填壑,力虽微渺,也好过你无望无志,困于地宫癫潦后生。”
步摇在眼前轻晃,抬脚困难,快要跟不上她的步子。
“阿姐……”玄丛试着开口,像昔日儿时那般,撒娇求她走慢些。
“我不是你阿姐。”
她的语气与过去几乎没有变化,既没有回头,也没有放慢脚步。
地宫门外,白云烂漫。
许久没有见到日光,眼睛一时无法适应,涌出几滴泪光靠在岸边,朦胧了前路,倒映着发光竹笼。
光芒被人拎起,玄丛回过神,撑起身站立道:“庄主嘱托,让我将东西亲自交给殿下。”
他掏出玉佩递给她,“再过三日,玄家海船抵达沃港,届时殿下可凭此玉佩调遣登船。”
重明鸟翱翔,摸着玉佩上的雕饰,玄凝不禁问道:“按照原先计划,玄家船队不应该在秋末回来吗”
“玄家船队的确秋末回来,这艘是新买的。”
看了一天的海贸相关账簿,买一艘海船要花多少金银,玄凝在清楚不过。
“这一趟可真是出力又出钱。”
玄丛冷笑:“岂止,还出人命。”
他哪壶不开提哪壶,玄凝顿时冷了脸色,盯着他道:“阿紫的死虽然不能完全归咎你头上,但他身上的伤和你脱不了干系。”
“是吗。”玄丛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眼睛,道:“殿下那晚若是在自己房中,会听不到门口的动静吗?”
她皱眉问:“哪晚?”
玄丛见她眼中闪过疑惑,眉梢一弯,笑中生悲,眼底不禁嘲弄,“难道他没告诉你,我给他下了催春囊吗?”
玄凝一怔,“催春囊……”她好像在哪里听到,或见到过这个名字,是在哪……
等等,她猛地反应过来,愤怒地揪住他的衣袍领子叱道:“你是不是有病!那是会死人的东西!”
天景城有段时间攀宠风气盛行,她那时虽不在,回来后也听玄遥提起过,那些家世显赫的女君为了攀比赢面,不惜给自家侽宠喂了催春囊,结果药效过于强烈,几个人当场暴毙。
要只是几个普通男子,这事多半就此作罢,偏偏有几个女君也尝了,虽不至于暴毙,却也是口吐白沫倒地抽搐,好在及时被发现送去医馆,这才保住了性命。
事情不知怎的就闹到了天子耳朵里,下令将天景城中所有催春囊销毁,并严禁其他地方流通售卖,事情到此才告一段落。
他是从何得来的违禁物,玄凝不得而知,她只知那夜玄霁哭着说是让人伤害自己的药。她全然相信他的话,亦或者是她完全没有细想,这世上到底有没有能越过身心痛苦,控制自己主动伤害自己的毒药。
想到这她红了眼,抓着他的领子的手紧了又紧:“他和你无冤无仇,你为何逼他!”
面对她的怒火,玄丛反笑的放肆,道:“看来,他也不是毫无保留。”至少保留了一份无可指摘的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