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迟了,来迟了。”
首相大人面上永远都是一副慈眉目善的作派,在儿子厄德高·辛普森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落座,连连致歉:
“斯瓦迪亚的使节有点难缠,耽误了许多时间。”
“还望西弗勒斯大人和李维子爵见谅。”
身为东道主的西弗勒斯面色平静,点了点头,算是接受了这个解释,示意管家为一行人添茶倒水。
骑兵总管诺福克·马歇尔、“鹰派”代表人物埃里克·图雷斯特、东南贵族代言人奥斯卡·辛普森、宫廷代表大王子鲍德温、亚历山德罗的外交官班萨·多明斯……
再加上替里奥拿主意的西弗勒斯·波特,若是斯瓦迪亚的代表此刻能亲临现场,目睹这样一套“全明星阵容”,大概就不会对所谓的“局部冲突”抱有幻想了。
厄德高的眼神有些游移,自甜水镇之后,他一直在避免和李维的直接碰面。
每次看到李维,厄德高总要想起,自己还活在父亲羽翼下的、那些许恼人的、受挫的自尊心。
不过李维的心思并不在厄德高身上,而是看向了鲍德温身旁的王孙亚历克斯。
有李维挡在前面,这位王长孙稚嫩的面庞在这凉亭里也就显得没那么扎眼了。
如此重要的议事场合,带着这么一个“生瓜蛋子”涨见识,格罗亚对于这位王长孙的偏爱确实是落到了实处。
感觉到李维的打量,容貌有几分酷似年轻时格罗亚的亚历克斯也是对上了李维的目光,好奇而不失礼貌地微微一笑。
要不是李维事先知道这小子有个地下情妇(皮埃尔的情报),亚历克斯这一副“纯情男高”的模样倒颇有几分迷惑性。
众人落座,班萨轻敲了敲茶杯,冲着奥斯卡眼神示意,率先开口:
“那么依首相大人估计,斯瓦迪亚那边,大概还能瞒多久?”
奥斯卡比出三根满是老人斑的手指,目光却是盯着李维,解释道:
“当下在日瓦丁与我们交涉的斯瓦迪亚使团,主要由两部分组成。”
“其一是如往年那样、本就计划好出席册封典礼的嘉宾,诸如常驻日瓦丁的斯瓦迪亚王室外交官等人。”
“这一部分人,”奥斯卡掰下一根手指,“他们的消息渠道是直达帕拉汶宫廷的。”
“也是我们外交工作主要的阻力和欺瞒对象。”
“其二嘛,”奥斯卡又掰下另一根手指,“就是在战争的消息传开后,从与我国南方接壤地区赶来的斯瓦迪亚边境贵族。”
“这些人对中部地区的战事就没那么上心了,他们更想探听的是维基亚的兵力部署对自家领地的威胁。”
作为一个同样松散的贵族共治政体,斯瓦迪亚的贵族们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个个的小算盘都打得噼啪响。
“王国在河间地最大的威胁、斯瓦迪亚的弗朗西斯·冯·瓦格纳大公爵近来同样活跃。”
“关于这一点,”奥斯卡看向李维的眼神多了几分“真情实意地请托”,“还要仰赖德拉高原的卡洛斯伯爵劳心劳力。”
李维撇了撇嘴,并不接这恶心人的话茬。
奥斯卡也不以为意,大势如此,即便是谢尔弗也不能逆势而为,转而摇晃着最后一根竖起的食指,目光扫向在座众人:
“就算帕拉汶已经选出了能够服众的特使,即刻乘狮鹫出发前往边境,再走陆路抵达日瓦丁,起码也要个一、两个月的时间。”
“老头子我尽量、尽量把谈判拖延到明年开春、战事再启的时候。”
“到那时,恐怕无论再说什么,斯瓦迪亚人也不会信了。”
奥斯卡的视线最终停留在西弗勒斯身上。
西弗勒斯没有急于表态,沉吟了片刻方才开口:
“此事我会急信转告里奥,三日内必有回复,请首相大人安心。”
“如此便好,”奥斯卡依旧倔强地竖立着最后一根手指,口中不停,“老头子我还有一个感觉,虽然没有什么直接的证据,但既然诸位都在此,牵扯颇多……”
“有话就直说,”埃里克微微皱眉,有些不耐烦地打断了奥斯卡的“免责申明”,“这里不是天鹅堡,别搞那一套。”
鲍德温的面色一时有些尴尬,这种被指桑骂槐的感觉委实不怎么好受。
“是这样的,”被抢白的奥斯卡捋着胡须,仍是一副笑脸,“老头子发觉,斯瓦迪亚使团虽然各怀鬼胎,但明面上的诉求,却是出奇地一致。”
“老头子我自问和斯瓦迪亚人打了几十年的交道,这种程度的‘团结’,在斯瓦迪亚人的身上是比较少见的。”
“除非……”
奥斯卡拉长了音调,却不急着说下去。
“首相大人是否想说,”先前一直沉默的亚历克斯突然插嘴,语气之中带着几分激愤,“有人走漏了风声?!”
鲍德温闻言顿时面色一僵,想要阻止自己这个侄子,却是已经来不及了。
奥斯卡脸上的笑容又多出了几分,嘴上连连称赞:
“王孙真是机敏过人,陛下必然欣慰……”
李维瞥了一眼面色不见喜怒的其他人等,心中哂笑,这小王孙还是太愣了些。
有些话不说出口,你就是它的主人;一旦说出口,你就是它的奴隶了。
走漏风声这种“不利于团结的话”也是你一个身份敏感的王长孙该说的?
奥斯卡这老阴比也是不当人子,死命钓鱼,就等着傻子主动替他开口。
现场顿时陷入短暂的沉默。
亚历克斯也感受到了这一份吊诡,面色讪讪、坐立难安。
诺福克干咳一声,主动开口打了个圆场:
“未必是有人存心泄露,前几天,皇家骑士团刚逮捕了一批形迹可疑的行商……此事还望诸位保密。”
“正是如此,”鲍德温连忙出声附和,“前些天趁着围猎的机会,父王命诺福克大人肃清了一批早就在监视名单上的探子。”
“只怕是斯瓦迪亚人在暗地里,还有什么情报组织埋伏在日瓦丁。”
李维静静地听着,心中倒是有一个猜测——剑圣尤涅若·柯林斯。
此人论身份、论身手,都担得起斯瓦迪亚使团临时负责人兼间谍头子的责任。
只能说再缜密的计划,也预测不了所有人的行动轨迹——尤涅若偏偏在今年前来日瓦丁追查“贤者之石”的线索,就是一个所有人都想不到的变量。
至于尤涅若的具体行踪,李维自然是无从考证的。
毕竟是能从便宜老爹手里捡回一条命的传奇人物,李维就算脑子被门挤了也不会为了天鹅堡去得罪此人。
表现平常、不让尤涅若从自己这里察觉什么端倪,已经是李维仁至义尽了。
心思电转,李维看向奥斯卡,冷不丁地发问:
“那诺德人呢?诺德人对全盘计划知道多少?”
奥斯卡的眼底流过一丝欣赏,笑着指着面前的果盘碟对李维说道:
“这一点李维子爵大可放心,诺德人连霜糖的事都还不了解,眼下还就蔗糖贸易跟我们讨价还价呢。”
“先让克里斯·布克吊着这群脑子里只有肌肉的莽夫,不急。”
奥斯卡胸有成竹地摆了摆手。
李维扯了扯嘴角,目光转冷,语气幽幽:
“那,库尔特人呢?”
“天鹅堡,对库尔特人也这么有把握吗?”
此言一出,埃里克敲击桌面的手指下意识地一顿,西弗勒斯悠哉悠哉地端起茶杯,自落座以来一直春风拂面的奥斯卡苍老的面皮也忍不住抖了两抖……
亚历克斯眼角的余光偷偷打量着在场诸位权臣的反应,心绪有些复杂难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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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今天要谈的第二件事了。”
奥斯卡长叹一声,有些吃力地在厄德高的帮助下,将地上的木匣端上了桌子。
石灰的刺鼻气味杂夹着“腌腊肉的又香又臭味”伴随着山风吹入鼻尖,李维已经能猜到木匣里面装着的是什么东西了。
自穿越以来,面对这种动不动拿人头当“信物”的行径,李维也是再没有了半点呕吐的冲动。
习惯当真是一种可怕的力量。
“这是库尔特飞书传信送来天鹅堡的。”
“班萨伯爵,”奥斯卡转向班萨,抽出木匣上的插销,露出了内里一颗腌制良好、栩栩如生的头颅,“这位应该是你的老相识、老对手了。”
班萨眯眼打量着面前这颗死不瞑目的头颅,一手抓起随头颅一起送来的家族纹章、佩匕、印信等等仔细辨认。
“霍乐迪·伯尔尼。”
班萨口中轻念,摸了摸自己左臂上的疤痕——正是年轻时拜这位霍乐迪·伯尔尼伯爵所赐……
“砰!”
班萨突然发难,用力锤了一记桌子,力道之大,连带着几人的茶水一齐倾倒在地。
“库尔特人攻下了伯尔尼城?!”
趁着众人愣神的功夫,班萨猛地站起,老迈的身躯爆发出与年龄不符的迅捷,一把揪住了奥斯卡的衣领,口水瞬间喷了首相大人满头满脸:
“你知不知道伯尔尼城有多少盔甲辎重?!”
“全他妈的给了库尔特人?!”
“草你妈的!”
班萨破口大骂,抡拳便照着奥斯卡的面门砸了下去。
“你敢?!”
厄德高呲目欲裂,就要拔剑。
“你动手试试!”
李维几乎是在同一时间站起,甩出了手袖里的魔法卷轴。
“不至于,不至于!”
“都冷静,都冷静!”
诺福克和埃里克各自上前,口中劝阻,分别抱住了奥斯卡和班萨,将两人拉开。
鲍德温犹豫了片刻,看了一眼李维手里微微发光的魔法卷轴,脚步不自觉地拐向了厄德高,将他手中的剑给夺了下来。
考虑到李维过往的作风和魔法卷轴的杀伤力,鲍德温此刻的求生欲无比强烈。
“退下,厄德高!”
奥斯卡捂着自己半青带肿的右眼眶,厉声斥退了儿子。
“现在已经是十月了。”
奥斯卡在诺福克的搀扶下起身,就这么坐在地上,强睁着另一只眼,盯着胸膛起伏不定的班萨,疾声道:
“我虽不怎么懂兵事,但也知道,无论如何,今年库尔特人是无法再南下北境了的!”
“这一拳是我该受的,”奥斯卡露出一口老牙,指着自己已经乌黑的右眼眶笑了起来,“有了它,想来谈判又能拖些时日了。”
李维只觉得胆寒,这老东西的隐忍算计让李维恨不得当场甩出手里的卷轴以绝后患。
一道高大的身影挡住了李维闪烁不定的视线。
西弗勒斯冲着李维摇了摇头,招来心腹管家,收拾这里的残局。
班萨此时也冷静了下来,挣脱了埃里克的怀抱,口中仍是步步紧逼,问出了李维同样有的困惑:
“库尔特人怎么做到这么快连下两城的?”
“这也是我们所不解的地方,”诺福克将奥斯卡护在身后,主动接过话茬,“艾车莫尔的事想必北境已经知道了。”
“事实上,我们原本的预期是,”诺福克的面上闪过显而易见的尴尬,“明年才是库尔特人与斯瓦迪亚僵持的高峰。”
“那么,根据你们‘可靠’的外交情报,”李维讥讽道,“库尔特大军下一步的军事目标是?”
奥斯卡先前说的是最坏的情况——即库尔特人抢了伯尔尼的军械库就走,大军休养,明年北境将面临前所未有的军事压力——这也是为何班萨如此愤怒。
但倘若真的三国围攻斯瓦迪亚的局势能敲定,库尔特人也未必非要抱着又穷又硬的北境啃。
李维对战争不抱有侥幸心理,但希望能掌握更多的信息。
最重要的是,到底是库尔特人又掌握了什么“黑科技”,还是真的斯瓦迪亚人如此费拉不堪。
想到这里,李维又猛地想起一事,面带征询地看向诺福克,心中隐隐有了不妙的预感:
“这一次,伯尔尼城也没有活口逃出来吗?”
诺福克面色凝重,颇为艰难地摇了摇头:
“伯尔尼城不比破败的艾车莫尔。”
“十万军民,水粮充足,我们能想到的、如此彻底的屠城手段……”
“除了兽人是一贯如此的作风外,也就只剩下了,烈性瘟疫。”
“这就是第三个话题了,”西弗勒斯叹了一口气,从怀里掏出《卫生条例》,看向李维,“我们想具体了解一下,去年在草原上、山地骑士团的诸位遭遇的、利用水源即可传播的‘干尸病’,到底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