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白帆愣在漆黑烂尾楼里,盯着自己的手机屏幕。
屏幕上便是刚刚拍下的照片,手机摄像当然比不了相机的质感,尤其又是在如此黯淡的光线之下。那圈细白的光芒不见了,卢也的五官更看不清楚,整张照片就像一张着墨过重、又被雨水洇湿的水墨画。
几十秒后,屏幕一黑,手机自动锁定。
贺白帆如梦方醒,拔腿下楼。
好在雨势刚刚减弱,路上仍然没什么人,贺白帆一眼就望见卢也的背影——他走得很快,已经快要穿过曹家湾菜市场了。
贺白帆快跑一阵,喊道:“卢也,等等!”
卢也停下脚步,扭头看他。
两人站在菜市场门口,天空仍然飘着细雨。贺白帆跑得太急,头发乱糟糟的,他一边喘粗气,一边说:“跟你商量个事,行吗?”
卢也看着他:“你说。”
“我想继续找你拍摄……还按我们之前定的一万块钱报酬,可以吗?”出尔反尔来得太快,贺白帆心虚地垂下眸子。
卢也“哦”了一声,没说可以,也没说不可以。
贺白帆顿时慌了:“抱歉,上次是我没考虑清楚……我现在就把钱转给你,一万块钱全都转给你,绝对不会变卦了。”一边说,一边就掏手机。
“其实我不知道我有什么可拍的,”卢也静了几秒,很冷静地说,“我看过的纪录片只有《动物世界》,但我觉得,纪录片,总要拍点值得记录的东西吧。像我这样的博士生洪大有成千上万个,你为什么非要找我?”
“我……”
“因为我导师比较变态,所以我看上去比较惨?”卢也抿抿嘴唇,“那我可以告诉你,我也不是天天挨骂,没那么多素材给你拍。”
不,不是。
第一次想找他拍短片,是因为认出他是小店切西瓜的男生,贺白帆纯属好奇,那样一双娴熟操刀的手,做实验时是什么样子?
而现在,第二次找他……除去好奇,又多出一些别的原因。
但贺白帆自己也说不清楚。
“这么难回答么,”卢也催促,“你花一万块钱呢,总得有个原因吧。”
贺白帆只好说:“我觉得你的气质比较特别。”
“啊?”卢也的表情有些惊讶,“我?气质?”
“我也说不上来,反正先拍拍看吧,好吗?”贺白帆认真地保证,“钱现在就给你,就算……之后有什么问题,你也不用退给我。”
贺白帆想,卢也应该不会拒绝一万块钱吧。
果然,卢也点点头:“行。不过还要遵循合同的约定,不拍脸,不泄露我的信息。”
贺白帆说:“好啊,但你能不能——”
他想说“但你能不能拿我当朋友,对我真诚一点。”
然而话没说完,卢也的表情忽然变了。他的目光从贺白帆身上移开,投向贺白帆身后。他的眉头也略微蹙起,似乎不太愉快。
贺白帆扭头,看见个身穿LV衬衫、头发染成棕红色、长相颇为秀丽的男生。
那男生看看贺白帆,露出一个有点揶揄的笑:“卢也,好久没见啊,这是你同学?”
卢也语速很快:“不是。好了你先回去吧。”
贺白帆愣了一秒才反应过来,后半句话是对他说的。
“噢,那我走了。”贺白帆说。
那男生直白地盯着贺白帆,见他要走,笑嘻嘻道:“拜拜啊帅哥。”
这人看上去好像不太正常……贺白帆稍觉尴尬,只好冲他点了点头。
***
“卢也,你怕什么呀?”段小凡凑过来,脸上仍挂着笑容,“我也不是那么随便的人嘛,再说,我对大学生没兴趣的。”
他凑得太近,卢也闻到一股淡淡的玫瑰花香。
段小凡果然还是那副样子,没变。
卢也十四岁跟着母亲和杨叔搬到方家村时,认识的第一个同龄人,便是段小凡。段家是土生土长的方家村村民,男的常年在广东打工,女的在家开棋牌室,段小凡是村里的小霸王。他性格好,嘴巴甜,很快就哄着卢也把作业借给他抄——他们在同一所初中,隔壁班。
那是一所很烂的初中,一半学生考不上高中。后来中考结束,卢也全校第一,继续念高中,而段小凡上了一所中专。
变化就是在这时发生的——段小凡不再穿校服,取而代之的是松松垮垮的衬衫和低腰牛仔裤,他染了头,打了耳钉,有时候还涂唇膏,涂得嘴唇亮闪闪的。
卢也他妈感慨,那孩子怎么变得“妖里妖气”。
但段小凡仍然性格好,嘴巴甜,碰到卢也,还是嘻嘻哈哈地和他聊天。
直到某天晚上十点半,卢也从学校归家。自行车快要拐进方家村的小巷时,他看见段小凡从一辆黑色轿车跳下,然后转身,和车里的人接吻。
那是……一个男人。
卢也定在原地,震惊到茫然无措,甚至忘了躲起来。段小凡和那人亲完,扭头对上卢也的目光。
他先是愣了愣,然后扬起眉,有点挑衅地笑。
“吓着好学生啦?”段小凡说,“别告诉我妈哦。”
卢也舌头打结,一句话在喉头滚上滚下,好几秒才说出口:“你在干什么?”
段小凡反问:“你看不懂么?”
“你是同性恋?”卢也听同桌讲过八卦,说楼下文科班有一对很高调的同性恋。但他从没见过。
“啊,对啊。”段小凡无所谓地点头。
这是卢也第一次目睹同性恋——亲眼看到两个男人亲热。在那股巨大的冲击感之后,他感到一丝恶心。
再后来,卢也考上大学,很少回家,寒暑假也待在宿舍。而段小凡更是几乎消失,不过,他的传言在方家村愈演愈烈:有人说他和五十多岁的富婆结婚了,有人说他在某酒吧做销售,有人说他开了一家公司,已经飞黄腾达。
没想到,会在鲁磨路上碰见他。
段小凡伸出一根手指,戳戳卢也肩膀:“听说你都读博士啦?”他竟然涂着黑色指甲油。
卢也“嗯”了一声。
“可以啊,”段小凡眼珠一转,“刚才那个男生是谁?长得不错。”
卢也警惕地看他:“我也不熟。”
“嘁,至于吗,你又不是gay,还怕我把他抢走?”段小凡眨眨眼,“不过说真的,我感觉那男的不太直啊,哦,直就是直男的意思,直男就是异性恋……”
卢也打断他:“别胡说了。”几年不见,段小凡比以前更加疯魔,好像已经变成另一个世界的人,卢也不太想搭理他。
“好吧,”段小凡掏出手机,“好久没见了,来,加个微信。”
***
第二天是周六,雨过天晴,卢也仍是第一个到实验室的。昨天陶敬疯了似的骂人,把硕士生吓得不轻,大家各做各的实验,鸦雀无声。
九点多钟,陶敬来了,卢也跟他走进办公室。
陶敬坐在桌前,开电脑,烧水,泡茶,仿佛看不见卢也。直到茶泡好了,他抿了两口,才冷淡地说:“你有什么事?”
卢也已经站得双腿发麻,连忙说:“我来给您道歉。”
陶敬翘着二郎腿冷笑:“你还用道歉?我看你觉得自己很有本事嘛。”
卢也低声解释:“之前郑鑫跟我说他不同意带王瀚投稿,他说他来跟您商量,我不知道……他是怎么跟您说的。”
陶敬突然猛拍桌子,吼道:“别来这套!你就说你自己的态度!”
卢也低着头,用力咬了一下嘴唇。
“我同意,”卢也说,“您的安排,我百分之百同意。”
陶敬端起杯子喝茶,又不说话了。卢也始终看着地面,觉得自己像个犯人,正在等待审判。陶敬喝完茶,放下杯子,起身在窗前踱了几步,复又坐下。
“我看你心里很不痛快吧?”陶敬的语气流露出丝丝讥讽,“自己辛辛苦苦做的东西,突然要加上别人的名字,觉得不公平,是不是?”
卢也轻声说:“没有。”
“行了,别装了,我也是你这个年纪过来的,”陶敬笑了笑,忽然放轻声音,“你还是太不懂事了,卢也。你知道王瀚家里是干什么的吗?我今天就告诉你,但你不许说出去,尤其是不许告诉郑鑫。”
卢也点头。
“他爸是王市廷。”
卢也猛地瞪大双眼,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王市廷是他们专业领域里首屈一指的泰斗,很多年前就评上了院士,但最重要的是——如果他没记错,王市廷已经七十多岁了!
“他呢,不是王市廷的妻子生的,所以一直由姑姑养在武汉,”陶敬轻描淡写地说,“但老王绝对是重视这个儿子的,当年王瀚报考博士,老王亲自给我打电话,让我好好培养他儿子。第二年,我们课题组就在北京得了奖,你明不明白?”
“郑鑫那个不长眼的东西,以为搞点小动作,就能对付得了王瀚。至于你,你比郑鑫聪明,比他勤快,你以后肯定是要进学术圈的——但你什么家庭?什么人脉?你有资格跟王瀚叫板吗?我告诉你,王瀚要用你的论文,是你的荣幸,你要珍惜机会。”
卢也走出陶敬办公室的时候,后背已经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他在自己的工位坐下,一动不动。
旁边的硕士递来一包零食:“师兄,没事吧?”
卢也摇摇头,缓声道:“没事。”
“你别理老陶,他不是天天发疯吗,”硕士压低声音,“你就当他放屁。”
卢也勉强冲他笑笑:“嗯,我真没事。”
只是……该怎么说呢。
那个他们全都看不上的、毕业都困难的王瀚,原来,有那么深的背景。谈话最后,陶敬说:“你自己去联系王瀚,主动提出跟他合作,给他一作。”也就是说,他辛辛苦苦做了几个月实验的成果,不仅要送给王瀚,还要心服口服、双手奉上。
让人有些不可思议。
卢也趴在桌子上,忽然感到疲倦。好在此时陶敬已经走了,他可以休息一会儿。他实在不想再待在实验室。
卢也点开微信,想给贺白帆发个消息,告诉他下午可以拍摄。但点开聊天框,看见贺白帆的转账,想起昨天晚上贺白帆满脸雨水的样子,还有段小凡那句“我感觉那男的不太直”……又莫名地,觉得有些别扭。
尽管他不相信段小凡的话。
卢也叹了口气,www.youxs.org,点开F的聊天框。
冬宝论文小助手:在吗?
几分钟后,F回复:在
这人好像永远有时间。
冬宝论文小助手:你的烟花还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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