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前两次不同,此时大部分学生已经放假回家,校园里人影寥寥,连路边的小店都早早打烊了。晚上八点过,本该是最热闹的时候,偌大的校园却显出几分冷清。
贺白帆漫无目的地走了一会儿,天空开始飘雨。这是酝酿了整整一个白天的夜雨,起初雨丝又轻又细,很快,雨丝变为雨点,重而稠密地砸在贺白帆身上。他只好快跑几步,冲进路边的教学楼躲雨。
“老公,你不可以这样对我,不可以!”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凄厉女声,贺白帆愣了两秒,反应过来,有人在看电视剧。
门卫室里坐着个老头,小电视一闪一闪,正播放情天恨海的爱情故事……贺白帆忽然发现,原来这是十号楼。
上次卢也醉酒,他来过这里。
凄厉女声吵得人心烦,贺白帆宁愿去门口听一会儿雨声,转身欲走时,那老头忽然抬起头来:“诶,你又来了?”
贺白帆一愣:“我?”周围也没有别人了。
老头颔首:“就是你,我记得!上次带个喝醉的过来,是不是?”
贺白帆承认:“是我。”
“今天不喝了?”老头轻哼一声,“你们这些学生啊,不懂事!上次你怎么把你同学自己留在这呢?我跟你说,人喝酒能喝死的,你不看着他,半路走了,真出了事你要负责的!”
贺白帆心说,问题是当时他叫我滚啊,也不是我自己要走的。
“好的好的知道了,”贺白帆说,“我下次注意。”
“那天你走以后,你那个同学又吐了好久哟,吓得我去厕所看他,他倒还没事人一样!”老头叹气,“你们这些学生啊,现在不知道爱护身体,等你们到我这个岁数……”
那天,他走之后,卢也吐了很久吗?
卢也到底喝了多少啊。
想起这个人,想起他醉醺醺骂他“骗子”的神情,贺白帆就无端地觉得憋闷,胸口好像有一只水杯,倒入了滚滚热水,又扣上严丝合缝的盖子,蒸腾的热气只能堆积在杯中。
外面暴雨如瀑。
贺白帆迟疑片刻,掏出手机,拨了卢也的号码。
打通了,但迟迟没有接起,在迅疾的雨声中,那一阵阵“嘟……”的声响显得格外漫长。贺白帆心想,难道卢也没带手机?这么大的雨,他在干什么?
又想起杨思思的话,他导师很神经的,真的破口大骂诶……
电话没人接,手机传来忙音。贺白帆对看门老头说:“您有雨伞吗?能不能借我用一下?有点急事。”
老头说:“这么大的雨,你还是等一会吧!”
“真的是急事,您把伞卖给我也行,我给您转钱。”
“哎呀,我没伞呀,骑车不好打伞的,”老头转身打开立柜,“只有雨衣,你要用就拿去,就是这个雨衣吧有点破了……”
贺白帆接过雨衣,匆忙道谢。
他把手机揣进兜,长腿一跨,冲进雨幕。这是他回国以来最大的一场雨,雨点密密麻麻砸到地上,溅起细小的雨沫,形成一片水雾。贺白帆只跑了几步,已经满脸雨水,肩膀也湿透了。
这雨衣破得有些严重。
贺白帆决定先去卢也的宿舍,如果他没记错,宿舍离这里应该不是很远。这时,路上已经没有行人,偶尔驶过一辆汽车,溅起高高的水花。
贺白帆也不知道自己跑了多远,总之,当他听到手机在响时,鞋子、裤脚、T恤的肩膀和领口,都已湿透。
而雨还在下。
“怎么了?”手机那头传来卢也慢吞吞的声音。
贺白帆抹掉脸上雨水:“你在哪?”
卢也不回答他的问题,反问道:“你有事么?”
“嗯,有事。”
卢也没应声,他那边静悄悄的,仔细听,似乎有隐约的雨声。贺白帆感到自己的心跳很快,不知是因为跑累了,还是因为其他什么。
又过几秒,卢也说:“我在曹家湾,你从鲁磨路进来,穿过菜市场,有栋烂尾楼。”
***
武汉有很多名叫X家湾的地方。
这类地名给人一种面积很大的感觉,“湾”又与水有关,听上去,好像是一片草木丰沃的陆地,临着一片波光荡漾的湖水。这是卢也作为一个北方人最直观的印象。
然而,实际上,无论是他家卖水果的方家湾,还是距离不远的曹家湾,都跟“草木丰沃”“波光荡漾”没有半毛钱关系。
破破烂烂的城中村罢了。
曹家湾和方家湾都在鲁磨路上,相距大概两公里。卢也上大学之前住在家里,有时候他妈和杨叔吵架,他听着实在心烦,就到街上乱晃。他晃到曹家湾,穿过人头攒动的集贸市场,发现一栋三层烂尾楼——不是盖了一半,而是拆了一半。
墙面喷满暗红色的“拆”字,www.youxs.org。
后来,无处可去的时候,卢也就来这栋烂尾楼坐一会儿。
夏天蚊子多,卢也来时带了一盘蚊香,天降豪雨,蚊香的味道和潮湿的雨味混杂在一起,莫名有种宁静的感觉。卢也席地而坐,望着蚊香的一点点火光,发呆。
——贺白帆摸黑爬上二楼时,看见的就是这幅情形。
“卢也。”贺白帆惴惴不安地唤他。
“哦,怎么了?”卢也的声音很平静。
贺白帆上前一步,烂尾楼没有灯,他只能借着外面一点黯淡的灯光打量卢也,卢也的脸干干净净,头发也整齐,应该没有淋过雨。
也就是说,他已经在这栋废弃的旧楼里坐了很久。
“我听杨思思说……你挨骂了。”贺白帆打量着卢也的表情。
卢也说:“她怎么说的?”
“你不肯把论文加别人的名字,是吗?”贺白帆问得小心。
卢也说:“算是吧。”他屈起双腿,额头抵在膝盖上,模样有些丧气。这个姿势使他后颈的脊椎骨又凸出来,跟那晚他撑在水池边呕吐的时候一样。
有种营养不太好、瘦骨嶙峋的感觉。
“其实我也不是不同意,”卢也的声音闷闷的,“如果老陶——就是我导师——直接来找我,叫我多带一个名字,我肯定不反对。”
“为什么?”
“不为什么,”卢也顿了一下,“但他没问我,可能觉得没必要吧,他给我师兄说了这件事,我师兄不愿意,就去找老陶,然后给老陶说,是我不同意。”
“……”
卢也轻叹一声:“就这样了。”
贺白帆有点接不上话,他只念了四年本科,从没听说过这类事情——学术不端,并且不端得如此理所当然。
贺白帆说:“你导师好像挺糟糕的。”
卢也“嗯”了一声。
“你当时为什么要选他做导师?”
卢也说:“当时不知道他是这样啊。”
“那,”贺白帆望着卢也,想了想,“你能换导师吗?”
这句话说出口,贺白帆立即意识到自己问了一个蠢问题。因为卢也笑了,一边笑,一边摇头:“不能。其他老师不敢接他的学生。我听说以前有个研究生想换导师,没人接,后来就退学了。”
退学。难道只能退学?
卢也似乎猜到贺白帆在想什么,继续说:“但我也不至于退学,明天我去给他道歉,论文加上那个名字,就算了。”
贺白帆瞠目结舌:“你还要给他道歉?”
“不然呢?”卢也说,“我直接办退学?没必要,别人能从他手下毕业,我就能。”
贺白帆忽然有种感觉——他像在听另一个世界的故事。
在他的学校,别说老师公然要求学生学术不端,哪怕只是老师吼学生几句,也绝对不可容忍。如果他是卢也,有这样一个导师,想必入学第一天就收拾东西走人了。
但卢也说,别人能从他手下毕业,我就能。
贺白帆一肚子劝慰的话,不知从何说出口。
“你是想拍我吧?”卢也忽然扬起脸,“今天这个题材还不错,是么?”
贺白帆一愣:“不是。”
卢也说:“没事,你拍吧,冒着这么大的雨来一趟,也不容易。”
贺白帆顿时有种被污蔑的感觉:“我真不是为了拍你啊!”
卢也说:“那你来干嘛?”
“我来……”对啊,来干什么?冒着这么大的雨,衣服鞋子都湿淋淋地黏在身上,为什么要来呢?
那种胸口灌了很多热水、又被盖子堵住的感觉,再次出现了。
贺白帆甚至有点委屈,尽管他也说不清自己委屈什么。
卢也起身走到窗前——其实已经没有窗户,只是一个方方正正的豁口。雨势渐小,外面的路灯好像变亮了一些。淡淡的白色光芒从卢也身后照进来,给他镶上一圈细白的轮廓。
卢也说:“放心吧,这次不收费。拍吗?”
贺白帆说:“我没带相机。”
“啊?”卢也说,“那算了。”
“等等!”贺白帆连忙掏出手机,还好没进水,可以用,“我真不是为了拍摄才找你的,但是——”但是这个画面实在太好看、太好看了。作为摄影师,完全无法容许自己错过这个瞬间。
卢也侧身站在窗前,那圈细白的光芒像水一样,包裹住他的发丝、鼻梁、嘴唇、喉结——卢也的喉结轻轻一滚,好像一只鸟,在光芒中滑行。
几秒后,贺白帆说:“好了。”
他以为卢也会像其他人一样凑过来看照片。
然而卢也只是点点头:“行,那我走了。”然后拾起地上的蚊香,径自下楼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