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转寒, 尚嘉住的房间的地暖坏了。
这年临南的冬天比往年都要冷。她小看了天气变幻,昨天穿得稍微薄了一些,到校后又碰上轮换座位, 换到离后门最近的倒数一排, 一整天下来, 班内班外的同学不断地进进出出, 冷风也随着不停地往座位上灌。尚嘉在座位上坚持了一天, 后果是当天晚上就开始头晕,硬挺到今天,情况不见好转, 甚至更加严重——嗓子哑了, 昏昏沉沉,头晕目眩,整个人火炉似的发着烫。
如果不是早上阿姨第一时间发现她的状态不对,执意坚持要她呆在温暖的环境中, 回床上躺着, 尚嘉其实在自己房间的被窝里也能闷声不响地睡一整天。
她换到隔壁房间,整个人睡得昏天黑地,迷糊间,只大概知道尚子欣来看过她,姜女士也来过,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用手试她的温度, 尚子欣似乎是要守在她身边, 经由姜女士的一番劝说才作罢。后来, 姜女士叫来了家庭医生——应该是位中年女性,全面检查过她的身体,判断她暂时不用输液, 开了几道处方药,要阿姨随时监测她的温度变化。
早饭和午饭没吃,晚饭时,尚嘉才算勉强醒了,身上出的汗几乎把薄薄的衣服全浸透,摇摇晃晃地,坚持自己下床喝了点粥。
白天躺在床上不省人事,晚上稍稍好转,人就开始做梦。
梦里的内容已经记不大清了,但感受上的不愉快却很清晰——额头疼,手心烫,整个人头重脚轻,像背了一块沉重冰冷的铁在薄薄的冰面上行走。
桌上的水杯“啪”地一声跌落,脆弱的冰面也跟着裂开。
她跌落进冰水当中,痛苦地惊醒过来,恰好对上桌子上人的视线——
月光下,跳进来的人身形冷硬,居高临下,扶着桌子,黑色防风服的袖子一高一低,根本藏不住明显的纱布和淤青,看她像看外星人。
冷风把他的衣角吹得翻飞。
尚嘉木愣愣地和人对视,脑子不灵光,动作反应却很快,认出了来人的身份后,下意识地将被子一掀,颤颤地下了床。阿姨来问,她就随便找了个理由,拖着嗓子要借医药箱;阿姨要检查她的创口,她就揉着脑袋,又轻又哑地说累,又说太困了站不住,想一个人再睡一会儿,所以碎片也可以留到明天再说。
身后的月光隔着窗户空荡荡地投下来,尚嘉站在光里,狠狠掐了一把手心,依靠着意志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扯谎,余光静静地往衣柜掠了一眼。
随后,她慢吞吞地回到床上,半靠在床头,装作半寐,等阿姨将医药箱轻轻放好,重新把门轻轻关好了,屋子里归于沉寂,才吃力地掀开眼皮,再次往衣柜看去——这一次要光明正大得多。
尚嘉静静地半坐着,没出声,躲着的人果然很自觉地推开门,轻巧地跳了出来。
出来的徐见鹤衣袖放了下去,但表情上仍是皱着眉,还是居高临下,对着她略略上下一扫,难得地主动出声:
“……病了?”
她先是摇头,反应过来,又慢慢点头。说话间,徐见鹤走近了点儿,离床边只有一步的距离,刚好够她一边点头,一边去看对方的脸,反复几次,终于确认了自己刚刚没有看错。
尚嘉侧头去拿医药箱,沉默地指了指床沿。
徐见鹤不坐反问:“干什么?”
“……”
如果是平时,她一定有耐心和他周旋两下。
但这会儿,尚嘉实在是浑身酸痛,又精神疲惫,缺乏平时的恒心和毅力,只是深吸了口气,微弱地出声,“算了,不坐也行……”也不知道到底是在劝谁。
尚嘉说到做到,吃力地提过箱子抱好,也不下床,径自往徐见鹤所在的方向慢慢挪动,视线直直地往他的下巴处瞟。
徐见鹤反应过来,猜测到她的意思,眉头没松,表情不变,即刻发话:
“医生处理过了。”指的下巴处的伤口。
他说得很直白,尚嘉点了下头,动作却没停——她伸了左手,颤巍巍扶住床头架子,等靠稳当了,又拉住他的一只衣袖,借着膝盖的力半跪着起身,另一只手则往他的下巴处探了探——没碰到皮肤和伤口,看起来是只努力试图将朦胧模糊的视线定位。
地暖太足,人还穿着在室外的防风服,所以出些汗也应该很正常。
尚嘉的烧比白天的退了些,但体温仍然要高于正常人不少。
像一团安静的火。
她拉他的衣袖,无意间皮肤接触,火也就跟着烧过,徐见鹤被烫得呼吸一滞,猛地抽出手,快速往后退了一步。少年少女的力量差距实在太大,这一下动作又太突然,带得拉着他衣袖的人也不由自主跟着他的方向往前倒,迫使他退到一半,瞬间敏锐地意识到不对,不得不改变动作,朝前一迎——
他托住对方另一只悬空的手,将对方一把稳住!
人一倒霉,做什么都不顺。
徐见鹤闭了闭眼。
尚嘉的意思他也终于明白过来,说话时,语气一下变回平时的冷凉。
“你是不信我会跟你说实话?”
她不信他说的医生处理过了。
……
这人说话虽然总是一针见血,但语气总是像冰块儿,听着其实……其实挺烦人的。
尚嘉没出声,也不点头,被人扶稳当了,就立刻垂眼轻声道谢,道完谢了连头也不抬,按住床沿往后一退,回到半靠在床头的原位。
床边的人咬牙无用,不耐烦也无用。尚嘉背贴在床垫上,人有依靠了,说话也渐渐地恢复到平时的思路,虚弱的呼吸微微起伏,吃力地另起了话题:
“……你要出去的话,最好再等等,阿姨在,姜姨今天也在家。”
姜女士就是为了她,才取消了今天插花课的行程。
想到这里,尚嘉的头又开始隐隐作痛,她说完了该说的,人就跟着往下缩了缩,渐渐藏进被窝里,微弱地补完后面半句,“我姐姐应该也快回来了。”
尚子欣的高三周末不是在复习,就是在补课,但总归也会回来的。
……
毛病太多!
徐见鹤站在床边,对着床上微微隆起的被单僵立了片刻,气性来得快,去得也快,顺手将书桌前的凳子抽过来,背对着床上的人坐下。
面前的月光在,一地流银也在。
手机上的时间才九点。
按照他母亲的起居习惯,十点往后,才是姜女士做完全套日常皮肤护理后的休息时间。十点,阿姨也会回到自己房间休息,但今天情况特殊,还有这么个病人在,指不定谁就会进来……
徐见鹤缓缓呼出一口气。
他梗着脖子坐了半晌,终于没忍住,侧头去看床上的人——刚刚还在和他交代后续事宜的人已经慢慢、慢慢地将自己卷成了蚕蛹。被单全被她裹了去,不知道是睡了还是闭目养神,皱巴巴的,留给他一个背影。
徐见鹤想说话,刚要出声又顿住——被单被尚嘉卷走,缩在远离他的一侧,近处的床垫一览无余。连带着两只薄薄的、老土的相框也暴露在月光下。
他视力良好,蹙眉看了片刻,照片上面的人没全见过,但也能猜出个大概。
徐见鹤心头骤然一动,不太——
“……”
床上的人动了动。
这下,他知道她是真的睡着了,又开始入梦,整个人微微哆嗦了一下,呓语一声,听不清在说什么。
——不太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