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嘉对于生日需要庆祝这事其实并没有特别强烈的感触。
非要说的话, 也只有零星的几点记忆——还在西北老家上小学那会儿,她的同桌有一天忽然用书包背了一袋子的零食到学校,什么辣条、棒棒糖、豆腐皮、大刀肉、跳跳糖……当时小卖部放学后热卖的种类几乎一应俱全, 用好几层的旧报纸包得严严实实。那个时候, 刚好碰上一所小学学生校内牛奶中毒的新闻在省内传遍, 上有政策, 下有先例, 镇上的小学自然管得很严,凡是校外的吃的喝的都不被允许带进校门,所以课间操的时间, 这一袋子零食还是被路过的班主任发现了, 没能逃掉被没收的命运。
东西被缴获,老师又在场,同桌的小姑娘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 当场大哭了起来——原来, 那天是她的生日,这袋子零食也是她求了好久家里大人才准备好的,想的是带来学校,和关系比较好的几个同学好好分享。
一向乖巧懂事的小姑娘哭得惊天动地,泪珠不要钱地往下淌,趴在桌上不停抽噎, 任人怎么劝也不肯抬头。尚嘉在旁边被震得愣了愣, 好半天, 才想起默默摸出随身带着的一包卫生纸递过去。好在,最后结果还算不错——班主任虽然按照校规校纪把东西该收走的收走了,但背地里, 却趁着午饭后的午休时间给同桌拿来一只塑料袋。袋子里的几只老式蜂蜜蛋糕由学校教师食堂供应,无论如何也算不上“校外”。老师没有多说,小姑娘却瞬间破涕为笑,自己留下一只,又很大方地把剩下的跟周围人分了——
尚嘉分到的那只被她一直塞在课桌最里,直到上完最后一节课,人在回家的小巷子里了,才有一下没一下、慢慢地吃净。
一直到这件事之前,尚嘉对于身边其他人对生日的看重程度都是模糊的。
后来到了临南,她才发现城市里的孩子在这方面更要讲究得多。因为性格还算不错,她被分到过更多以前没见过的东西:家里大人亲手烤制的小饼干、带有卡通机器人印花的中性笔、写满外文的品牌的巧克力和水果糖……尚嘉都一一收好,还是和之前一样,该吃的吃掉,能保存的就保存好。但她实在对甜食一般般,于是饼干、巧克力和水果糖都被留给了尚子欣和尚父,用的也是口味上的理由。
而她的生日——七月九号——要么是尚父忙于加班,姐妹俩各自学习做题,平常过了;要么就是由终于有时间在家休息的尚父领着,姐妹一人给母亲的遗照上一柱香,再三个人一起静静地吃一顿饭,就算把这天纪念过了。
所以徐见鹤问她关于生日礼物的问题,实在是问错了人。她也的确没有敷衍说谎。
但对方不清楚缘由,所以又一下子冷了脸,这也挺合情合理。
既然双方都没错,恰好平时相处也不算愉快,尚嘉认为这就没了解释的必要——沉默是金,这点在她现在的生活中算一条真理。
……
汤小优生日的前几天,薛陶带着汤则明再次来到徐家别墅。
薛陶是满怀热情,拼劲十足,躺在沙发上滚来滚去,一会儿一个主意。其他两个人兴致缺缺,全当捧场——汤则明是作为家人给亲妹妹过生日的次数太多,已经觉得是平常事,徐见鹤则是原本就没那么强烈的兴趣和感触,纯粹是仅有的一点对朋友的耐心耗着,让他还能稳稳当当地坐在沙发上。
天气凉了,阿姨给他们一人端上一杯热可可。
薛陶错估了杯子温度,猛灌一口,当即被烫得龇牙咧嘴,踮着脚窜来窜去,来来回回,反复好几次的转悠间终于觉出不对。
“不是……怎么你俩都不出声啊?不会跟上回乐队一样,就我一个人重视咱们几个人的圈子吧。”
徐见鹤翻过一页漫画,头也不抬,平静敷衍,“因为你出的主意已经够好了。”
汤则明对着平板背着雅思单词,也笑着附和:“对。”
薛陶将信将疑,但看他俩都说得斩钉截铁,抬头时目光也算坚定,一时间也被说服下来,继续回到沙发上滚来滚去一阵,白纸上写了又写,终于顺着自己的心意做出陈词总结:
“好,那就按照我说的来吧……徐帅,你不是不知道送什么么,那要不就豪气一点,当天负责买单行吗?”
徐见鹤手里的漫画又翻过一页——主角拖了两话的后仰跳投终于进了,他看起来波澜不惊,实际心绪正是起伏激动时,应付人方面就显得有些不走心,挂在沙发扶手上懒散又拖拉,慢悠悠地:
“……嗯。”
事后反悔明显是来不及的。
徐见鹤终于把人轰走。
他琢磨了一会儿,不免有点庆幸自己上次给某个没良心的伤患买投影仪没将个人账户上的钱花光,不然没地方哭穷,反悔也一定不能成功。
徐见鹤是由一中初中直升,平时又喜欢到处转悠闲逛,对学校附近的商铺小店比其他人都要熟悉——从一中后门出去,有一家只会说本地方言大叔经营着一家本地菜馆,价格合理,味道也不错,其中的生滚粥很合他胃口,除了没有包间几乎没有任何缺点。徐见鹤也有自己的办法。他提前一天去了一趟,要了一张菜单,对着慢悠悠地扫了扫,大概计算了一下开销,第二天任由寿星和其他人点菜时便尤其从容了。
生日这天是周末,店内人尤其多。
老板被他提前打过招呼,留出一张最里面的桌子,勉强还算安静。
四人对坐,汤则明准备的礼物是一只翻糖蛋糕——造型是汤小优那会儿正迷的美少女战士,蓝头发水星,另将蜡烛做成画笔的造型,祝他喜欢画画的妹妹未来能够得偿所愿,真正成为一名画家。
薛陶当场被这祝福感动了,感叹所谓兄妹情深,还得是亲人互相懂得彼此,感动过后,又咳嗽两声,郑重地拿出自己准备的全套原版美少女战士漫画:
“要不怎么说是好哥们呢?”
他还去挂汤则明的肩,继续感动感慨,“……咱俩这礼物是不是配套了?”
“你觉得怎么样?”
他话锋一转,侧身问起今天穿得格外漂亮的寿星——上了高中以后,汤小优的个头又往上蹿了蹿,正是少女的年纪,含苞待放,人又文静,简单收拾打扮一下,穿一条修身的长裙已经足够惹眼。
汤小优看他一眼,又瞥了一眼对面正在低头慢慢喝粥的人,才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
“很好。”
她话说得认真,看喝粥的徐见鹤慢悠悠地抬头,笑容更大了几分,“我很开心。”
他们虽然一起长大,但以前她的生日几乎都是由家人庆祝过了,这样四个人聚在一块儿还是头一回。
少女平时安静画画的时候居多,鲜少主动开口,这会儿笑得开心,整个人也越发引人眼球。
饭吃到一半,薛陶点名要和徐见鹤去隔壁糖水店买四人份的清补凉和绿豆沙。所谓寿星最大,她哥其次,跑腿的都由他们来。徐见鹤很无所谓,他挑剔的口味上被照顾好了,吃得满意,这会儿心情也算不错,多走一趟也没什么。
只是回来的时候情形出人意料:好几个穿着其它学校校服的男生站在他们那桌面前,正对着汤小优说着什么,笑得轻佻。其中,还有个长发男去按汤则明的肩膀,脸上的笑吊儿郎当,低头看人,有种轻蔑的意味……
“干什么呢!”
薛陶正是感动他们青梅竹马情谊的时候,哪里能看这场面,还不清楚缘由,也不等那边的人出声,已经一把嗓子喊完飞速蹿了过去,唰一下隔在汤则明和长发男之间,目光炯炯地瞪起人。
他不出声还好,反倒是汤则明隔着眼镜,平时稳重的神色一下变了,暗叫不好——
这种以兄弟互相称呼的学生团体基本都是吃软不吃硬,他们兄妹俩在这儿坐着,被人骤然搭讪,要汤小优的联系方式,他好不容易想尽办法周旋着,又暗示让汤小优找个理由离场,出去打电话搬救兵,来来回回拖拉了不少时间,眼看要成功了,这会儿因为薛陶的一瞪,全部付之一炬。
果然,长发男的笑没了,脸色一冷,换成皮笑肉不笑的一句:
“哥们,什么眼神啊?”
店内,有些眼色的客人已经开始往外撤。
长发男朝身后使了个眼色,立刻有一高一矮两个人上来将薛陶团团围住。高的那个在人群中格外显眼,块头惊人。
徐见鹤提着满满两袋子甜品站着,倒是不慌不忙,先用手机发了个消息出去,对身后稍显紧张的老板点了下头,随后才把甜品轻轻放了,慢悠悠地上前……
……
人生第一次正儿八经的干架经历是为了朋友,其实也不算全无意义。
徐见鹤小学的时候有一段时间很迷老香港的帮派电影,导演拍摄手法用心,所以虽然故事情节稍显离奇,但他还是短暂地信了里面的兄弟朋友情谊,也幼稚地觉得其中的爱恨情仇才叫人生快意,正是人这一生该经历的叛逆和痛快,但那会儿也没觉得还真有能有这样一展拳脚的时候。
那群流里流气的学生看似人多势众,实则不过是纸老虎,制住领头的长发男,又踹翻最人高马大的、上来就要对人动手的小弟,情形出乎意料,对方的气焰就被压下去了一半。警察来的时候,徐见鹤人挺镇定,状态也还稳当,架不住薛陶看不得他蹭破了皮的手肘,非得嚷嚷着要打120……
“我没死。”
徐见鹤跟警察平静交流完了,回来的时候,不耐烦地盯着自己的手肘看了看,又让汤则明照他的脸——原来是下巴处被对方衣袖的金属片刮伤了,血流如注,吓人得很。
汤小优被吓得说不出话,但这会儿人发着抖,还要记着该做点什么,试图摸出手机。
“别给我家里打电话。”
他看见她拿手机的动作,决定也做得果断,简短道,“你们回去,我去医院。”
薛陶顿时嚎得更大声了——徐帅、我们的徐帅,你别万事想着一个人扛啊,我们都是兄弟姐妹,要是没了你这个主心骨……
“说了我没死,别哭丧了。”
徐见鹤忍无可忍,勉强擦了下下巴上的血,再次让他滚蛋。
……
当天晚上,他回别墅的时候,天已经彻底黑了。下巴上伤口止了血消过毒,手肘也被医生处理过,贴上纱布,徐见鹤一路顶着这样的造型进了大门,刻意注意了一下管家和阿姨的动向,熟门熟路,一路绕至主屋后面。
南方初冬的风,凛冽又潮湿。
一楼的两间客房挨着,尚嘉住了一间,另外一间黑漆漆一片,他扫了一眼,发现全黑的这间屋子窗户没锁,当机立断,左手将窗户把手往上一推,两只手借力,轻轻一跃,就跳上了里侧的书桌——
“啪——!”
一声玻璃打碎的巨响响彻房间。
徐见鹤整个人一僵,定睛一扫,入目处,全是月光下闪烁的玻璃碎片。
水杯碎了,碎成一地的流银。
但比这情况更糟的是,床上的人醒了,朦朦胧胧地看他,像是好半天才反应过来——
“……嘉嘉?”
门外响起阿姨的声音。
屋内两个人都僵在了原处。
谁都没有料到会在这间房间遇见彼此。
尚嘉喘着气,温度还没降,整个人昏昏沉沉的,骤然被人闯入室内,人也有些发懵。但她仍然直觉该做点什么,当机立断,晃晃悠悠地下了床——她转过身,朝他指了下旁边衣柜的阴影——徐见鹤人是伤了,但不是傻了,没用她出声,反应飞速,侧身闪躲进客房空荡荡的衣柜中。
他站的阴影处有一道缝隙,刚好能看见尚嘉的动作——尚嘉扫了一眼被他一跳撞倒在地的一地玻璃碎片,满头是汗,仍然做出快速的决断,快速抽了几张餐巾纸捏住,把手指包好,慢悠悠地往房门处去了。
敲门声响起来,开了一条缝隙。
“……嘉嘉,刚刚怎么了?”
阿姨看她的动作,听她的声音。
尚嘉音量比平时弱了不少,但逻辑仍是清晰的,慢慢出声,“没什么阿姨。是我手滑,不小心把水杯打碎了。”
尚嘉深呼吸一口气,勉强笑了笑,将包好的手指给面前的人看,整个人极镇定,人还烧着,吐字却很清楚,
“阿姨,我能借用一下家里的医药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