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宫闱始乱
次日,由于习惯的缘故,卯时中左右,洛自醉便醒了。
天色已有些亮了。
昨日虽发生了不少事情,现在却都如云烟般散去了。回想起来,洛无极挥剑斩杀时的毫不犹豫,较之满地血腥,给了他更深的印象。
半直起身,他拉开柔软的杏黄色锦帐,望见守在寝帐外头的几名小侍,这才想起,现下自己身在凤仪宫。
昨晚中毒之后,他浑身软绵无力,待到黎巡领着禁卫军赶过来,洛无极便送他回了宫。那时,后亟琰就在侧宫门边等着他。因而,他被送入凤仪宫,大张旗鼓地招了太医前来诊治。毒解了之后,皇后陛下笑容晏晏地对他道“看你已是睡眼朦胧,就此睡下罢”。他只记得自己点了点头,合上眼,便睡得不省人事了。
“栖风君醒了,小人伺候您着衣。”见他醒过来,为首的小侍忙躬身行礼。
“不必了,你们放下东西,都下去罢。”洛自醉环视四周,并没有洛无极的气息,有些不惯。这么多年,除了洛无极,他依然不愿任何人近身。
“是。”洛自醉夜宿凤仪宫也并非一回两回了,侍从们多多少少也了解他的性子。于是,小侍们再次行礼,依言退下了。
“皇后陛下现在何处?”想起昨日解毒的时候,一直坐在不远处的后亟琰似乎还有什么话要说,洛自醉唤住他们,又问。
“回栖风君,陛下正在侧花园。”
洗漱着衣整冠,半个时辰内,仍不见洛无极的踪影。前两日,洛无极顾及他的感受,特意避着他,情有可原。然,过了昨天,两人分明已恢复到从前,他为何仍然避开他?
或许,他一日不想清楚此事,便一日如此?
带着疑惑,洛自醉来到凤仪宫侧花园。
素来,凤仪宫中庭花园被称之为绝景。确实,生机勃发,犹如力量化身的花海,得此称号,当之无愧。但,大多数人却可能并不知凤仪宫还有一处绝景——位于皇后寝宫右后侧的侧花园。
中庭花园胜在不加修饰,胜在一年四季花如潮水。侧花园则正相反,数十种极为珍贵的花草,绝大多数皆为活死人、生血肉的珍稀药材,因而,必须悉心照料。且,这些花花期不定,初春、深秋、寒冬,何时开花皆有可能,全由当年的天气变化状况决定。
话虽如此,八年来,洛自醉也从未见它们在初秋之后盛放。他还以为,它们的花期都推迟到明年春日了。
走进侧花园,入眼的便是一片纯白粉云、姹紫嫣红,极美极艳丽。
后亟琰坐在花丛中,身下铺着玉簟,饮着酒吃着点心,惬意非常。
在洛自醉看去,皇后陛下堪与这些花争辉。不过,将男子与花类比,似乎也不太相称。何况,后亟琰浑身上下并无半分中性气息。
“料不到今年竟是这时候。”洛自醉走上前,也在温热的翠玉簟上坐下。
后亟琰就着飘入酒樽中的花瓣,仰首一饮而尽,笑回道:“是啊,这两日,这边的中司禀报上来,我才知道。我原也以为它们开不了呢。”
两人笑着,赏了一会花。
“昨日之事,确实是突然而然。”洛自醉倏地道,沉默了一会,又道,“不过也好。”结果是好的,过程也并不算太坏。
“确实好。”后亟琰又斟了酒,轻叹一声,“不过,还得谨防他们拼个鱼死网破。”
“我明白。这些年,圣上、你、殿下都谨慎小心,不愿皇室之争牵连百姓,生灵涂炭。”洛自醉淡淡笑着回道,“这些时日,宁家并未再出征,或许正在谋算着什么。这时候逼得他们反了,确实不智。”
“只是,此次剿灭陈家,有理有据。他们找不到什么像样的借口。倘若当真有异动,师出无名,必败。”
“洛将军今日去了京北营中,洛大公子也留在京南营中,便是洛家在考虑此事,防范于未然么?”
“应当是如此。”洛自醉颔首,道。
后亟琰瞥他一眼,半笑半怒道:“你以为,我只想着那些逆臣之事?”
看得出他确实有一分薄怒,洛自醉牵起眉梢,笑道:“自然不是。不过,你了解我的性子——若不笃定安全,我会冒这种险么?”
“总归有些风险。看来,你是全心全意信任小书童。”顿了顿,后亟琰脸上浮现出几分暧昧之色来,“昨日瞧你们,与先前几乎没什么不同。怎么?想开了?”
洛自醉垂眼不语。他昨日得洛自持开解,想通了一些事,心情也好了许多,便没再过于纠结洛无极与他的事情。或者说,他们的事已经解了。只是,接续在他。
是接受,或者拒绝,或者就如此下去,都在他。
他对“情”字的回避之意,多少有些缓解了。因而,他们能继续一如从前般的生活。
或许,又多了些什么。
他不愿细想,现下也无暇细想。
“这事简单得很,你偏生要想得复杂。你从未经历过情,又何必犹犹豫豫,举步不定?再者,情意,每人都不同。你不能以他人的经历断自己的往后,亦不能逃避。缘分岂是能避开的?不如顺其自然。”后亟琰取了一个芙蓉糕,塞进他口中,笑道,“情会给你劫难,这是天注定的命。然而,就算给了你劫难,凭你和小书童的能力,安然度过何其容易?除了这劫难,你还能想出什么缘由,不能接受他?”
满口的香气,满口的微甜,软而不腻,洛自醉本不是喜欢吃糕点的人,这些年,也被后亟琰半诱惑半强迫地改了喜好。
“你的意思,我是因噎废食?”
“啧啧,你从来没有‘噎’过,还想着废食,没胆没量。”
怔了怔,洛自醉望向仍作悠闲状的后亟琰的侧脸。
“所谓吃一堑长一智,也得吃过苦处方可得教训,处处小心。他人的苦处,并非你的苦处,作不得准。”后亟琰笑了笑,瞟了他一眼,斟了樽酒,缓缓地伸手,递到他跟前。
洛自醉苦笑:“我想做无情人,想做寡情人,无奈却做不到。”
“你本便不是无情人,也不是寡情人。”后亟琰笑答道,晃晃酒樽,“这酒,尝尝看么?”
“怎么又劝酒了?我上回醉酒,是谁害的?”他可没忘,醉酒之后会酿成怎样的恶果。洛自醉蹙起眉,义正词严道:“这帐,总有一天你得还。”
“好不容易做了回善心人,反被人抱怨。这善事,还真做不得。”后亟琰无辜道,“不过,这回的酒淡得很,很合你的性子,试试罢。”
恰巧又有朵花瓣落入樽中,飘在清澈的酒液上。
闻见淡淡酒香和花香的洛自醉接过酒樽,微微抿了抿。这酒果然不烈,更难得的是爽口香醇,回味无穷。
他喝完一樽,又瞅了瞅旁边的酒壶,取来自己斟满了,一饮而尽。
后亟琰笑得畅快,干脆举起酒壶,仰首便倒。
这极为豪爽的动作,他做起来,却透着几分优雅。
洛自醉笑望着他,唤人呈上早膳。
小侍又添了一壶酒,洛自醉抢先取了,斟了一樽,笑道:“你应当早些告诉我,宫中还有这等收藏。不然,我便不会坚持滴酒不沾了。”这极品酒喝起来淡而香浓,若是日日能尝此酒,也不失为人生一大快事。
“这是溪豫宫藏秘酒。十年大概只得两三坛上品,我素来十分中意。最近,酒才出窖,我皇兄便命人送来两坛。”后亟琰道,笑容满面,仍掩不住极淡的思乡之色。
洛自醉举樽一笑。
两人就这么在花丛中饮酒,到高兴处,便相互打趣一番。
直到上朝的时间临近,洛自醉才匆匆用过早膳,带着酒香味返回他住下的寝殿。远远地,便见洛无极已在殿外等着了。
见他安然无恙,洛无极轻轻笑了。
他今天穿了一身淡墨底色,上绣青云的外袍。式样与绣图极为简单,用料也并不好。
但,洛自醉忽然觉着,眼前的少年,耀眼得令他无法直视。
洛无极只随意地站着,对着他微笑,他便生了想要移开视线的念头。
醉了。就算酒再淡,他还是醉了。
不然,怎会捉摸不透自个儿的情绪?
分明脑中还有这人冷酷的模样,但每回想一次,他便愈发觉得喜悦。
只因为,他一回又一回地确认,他在洛无极心中的地位,是与众不同的。
少年只会待他温柔,只会自然而然地对他微笑。
然而,他为何会如此在乎这份特别?明明答案已是呼之欲出,他却仍不愿去想。
洛无极走过来。
两人身形没什么差别,他似有意似无意地贴近洛自醉的脸。
洛自醉立刻转过头,望着他。
洛无极稍稍有些意外,笑道:“你身上,有酒的味道。”说罢,他特意退后两步,以示无意冒犯他。
洛自醉淡淡地看着两人之间的“安全距离”,没有解释,转身向乾泰宫而去。
洛无极不急不忙地随在他身后,嘴角边仍噙着几丝笑容,凝望着前面的背影。
由于来得晚了些,洛自醉只来得及望了一眼丞相和大学士略微有些苍白但仍然镇静的脸色,还未与洛自持、洛自节、黎巡说些什么,辰时鼓便响了。
洛自醉随在丞相与大学士身后,缓缓走入议政殿。
文官中有不少长公主的支持者。他们不比得两只老狐狸,与洛自醉视线相触时,一瞬间的凝重和恐慌,毫无掩饰。
少数中立的臣子窃窃私语昨日陈家被抄一事,都悄悄望了望洛自醉、洛自持、洛自节和黎巡,其中显然也有不少动摇者。
“圣上驾到!”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卿平身。”
“谢万岁!”
行礼完毕,朝议开始。
洛自醉上前一步,立在两只同列一品的老狐狸身旁,清浅笑容,半分未变。
皇颢的目光透过冕旒,冷且威严地巡睃着众臣的神色。朝上一阵压抑之极的沉默,令得许多人忐忑不已。好一阵,他方道:“昨日之事,想必众卿都多少听闻了些。”
臣子们行礼,作揖。
“是,陛下。”
黎巡出列,躬身道:“陈家谋逆,居然胆敢挟持栖风君,死不足惜。”
皇颢颔首,冷冷道:“朕知道,与陈家交往甚密者众。朕只期望,卿等与此事毫无干系,不然——”
圣上一句“不然”,底下长公主派与仍然在犹豫不定的人,已是冷汗泠泠。
洛自醉斜飞了身旁诸官一眼,淡然笑了。他们都盘算着陈家是否留下了证据,也不免想到,他这大活人才是最大的证据。死无对证,任他红黑随意说道。
方才听后亟琰提起,昨晚似乎又有数批死士前仆后继,拼命闯入紫阳殿,据说还闯进了寝房,不过,都教洛无极给收拾干净了。看来,后亟琰留他过夜,是明智之举。
“栖风君,昨日发生何事,细细说给朕和众卿听听。”皇帝陛下的神色缓了缓,道。
“是。”洛自醉屈身行礼,而后笑笑地扫一眼众臣,不紧不慢地道:“昨日不慎遭人掠去,见到的人是陈家长子。”
“据他所言,最近他家遭人劫了庄园,丢了位小童子。他疑心此事乃太子殿下所为,而臣身为太子傅,必定知情。”
“噢?小童子?”皇颢挑眉,似不经意地望了丞相和大学士一眼,道,“便是先前,爱卿提过的银发童子?”
“正是。”
“那银发童子教唆他人下血咒加害皇后和爱卿,本便有些蹊跷。朕一直疑心他背后还有什么人物,原来与陈家有关。只是,为何牵扯到太子?”
“禀圣上,那逆臣说,派人闯入东宫行刺,太子殿下却不在宫内。时间相符,因而此事非太子殿下不能做到。”
皇颢目光愈来愈冷,轻笑道:“陈家谋害皇后和爱卿,欲刺杀太子,如此大逆不道……”
“圣上请息怒。陈家之罪,确实当诛九族,不过,他们亦只是替人行事。”又上前两步,洛自醉道。
身后数道如刀剑一般的目光,几欲凌迟他,他却仿佛浑然不觉,仍然浅浅笑着。
“爱卿,陈家,替何人行事?”
皇帝陛下话中隐隐含着几分杀气。朝堂上的臣子几乎都可从这话联想到不久后的腥风血雨,
不知有意还是无意,洛自醉停了停,方道:“那逆臣数次提起了……长……”忽然,他觉得自己发不出声了,讶异之下,又张了张口:“长……公……”头脑倏地越来越昏沉,眼前一片模糊。
他摇晃着,倒了下去。
彻底昏迷之前,他感觉到,自己似乎落入一个人怀中,而后周围一片嘈杂,接着,又一片寂静。
许久不曾入梦了。更别提,又梦见那些前尘往事。
他曾以为自己忘了,却不曾想,过去,仍然躲在内心深处。平日的他可忘记,睡梦中的他却无法躲避。
他孤零零地坐在地板上。
冷,暗。
这是冬日的夜晚。
天色愈来愈黑,他逐渐看不见任何物品。熟悉的,不得不熟悉的一切,都消失在幽暗之中。
他站起来,试图走到门边。但,走了许久,却仍未碰触到任何东西。
他内心有些慌张。
于是,他在暗中奔跑起来。直到跑得疲累不堪,却仍然身在暗中。
他惶然四顾。
一个人,只有他一个人。
门在哪里?他想敲,想捶,想砸。即使,明知道没有人会来。
仍然只有他一个人。
他到处走,走了又跑,跑了又走。
什么都没有。他身处在虚无的空间里。
他试着平静下来,停下了脚步,站了一会,便发觉四周有什么接近了。黑暗中,闪着血样赤色光芒的数双眼睛死死地盯住他,仿佛猎人盯住猎物。
“你既还在两个世界中徘徊,不愿归属,不如把身体让给我!”一个嘶哑的声音喊道,满满的不怀好意。
“洛四公子!我也想当洛四公子!”另一个声音中带着一丝嗜血的兴奋。
“我也要活!”更多的声音狂笑着吼道。
他记起自己所拥有的灵力,手心冒出一团红焰,照亮了这一方空间。
四周围满了面色黑青、肌肉有些萎缩的僵尸——不,活人之魂依附的腐尸。他们想要有表情,却无法控制尸体的神经,于是神色古怪之极地慢慢欺上前来,向他伸出即将腐烂的乌青色的手。
他扬起双手,手中的烈焰聚成火球,滚向那些腐尸。
皮肉烧焦的臭味弥漫,那些腐尸却丝毫不觉得疼痛,仍桀桀怪笑着扑过来。
他想起来了。他死的时候,忍受了很长的痛楚。但,后来,他依然义无反顾地选择了漫长的生命。即使死神警告他,会有无数痛苦等待在前,他也不曾犹豫过。
是。他不想要孤单,不想感受不到风吹拂的舒畅,不想闻不见树和花草的清香。他甚至,宁愿感觉到痛楚——只因,有感觉,才是活着的证明。
明明已决意,即使人生再痛苦,也要活下去。自何时开始,他却因惧怕未知的痛苦而不断逃避呢?
感情让人不由自主,毫无理智。那不会是他,是他人。人和人并不同。
感情让人悲喜嗔痴怒怨,起伏无常。但这都是人应有的情绪,他不是圣人,更不是神。
他不愿同这些腐尸一样,没有任何感觉。死亡的滋味,尝一次已经足够!
痛苦,不能回避。
人不可能一辈子都不遇到劫难,人不可能一直快乐。
一切随缘、随心……
后退数步,挥袖使电。他使电的能力太弱,根本伤不得他们分毫。
“滚开!我要活着!好好地活着!没有负累!没有枷锁!潇洒快意而活!循心性而活!”
“我们也想活!”
“凭什么你的运气好?!”
他转身便跑。不停地越过那一双又一双赤红的贪婪之眼。跳跃,起落,终究用尽了气力。中毒之后,只休息一夜,他的体力尚未完全恢复。
腐尸们步步紧逼。
他咬着牙,拔出藏在腰间的匕首。
刺伤他们,没用。于是,毫不犹豫地割下他们的头颅。他想活着,他们必须死。
腥臭的味道,血的味道,死亡的沉重的味道。他忆起自己死的时候,成为魂灵,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体被小心地火化。医院、火葬场,那两处的死亡味道,还不及现如今这些尸首们散发出的怨怼之气。
我要活着!无论艰难还是平静,无论喜怒哀乐,都要活着。
人是为感觉自然、感觉他人而活着。
他想起了自己索要生命的初衷!他终于想通了!绝不能让步!
“公子!”
“公子!醒一醒!”
霎时间,仿佛听见谁在唤他。
他微怔,轻轻笑了:“无极。”
记忆中,少年望着他,微挑起唇,双眸之中除了坚韧,还有温柔。
情劫,是你带给我的么?既是你,必然会安全度过罢。
即使你离开我,也必定会再回来。相伴,不在朝朝暮暮,而在坚持。
“无极。”他喃喃喊着,仍不停歇地对付那些尸首。
记忆中,少年在深夜里,寂寥地远望。居高临下,隐隐有睥睨天下之态。
在他未曾注意的时候,那个小孩儿长大了,眼中有了他,非昔日洛四公子,而是他。在他不经意的时候,那少年付情与他,许下一个个承诺,只为了留在他身边。
而他,何时开始信任一个小孩儿?又究竟在什么时候,只两人相伴便觉得愉快、满足?
而又是什么时候,他只满心想着逃避,忘了亲人、友人,忘了这一直朝他笑着的少年?
“无极!”他高声喊道。
好似回应他的呼喊,一阵强光扫来,腐尸的惨叫声此起彼伏,接着,重归寂静。
他眯起眼,望着修罗场中央,平静且淡淡笑着的少年。
“无极!”
他伸出手,少年回握住他的手,顺势将他拉向他。
黑暗迅速褪去,血肉遍地的景象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而少年,也倏地随之不见了。
他怔了怔,立在虚空中,一声一声地呼喊。他相信,只要那人听见了,便一定会回来。
“公子!醒一醒!”
洛自醉在朝议中忽然倒下,洛无极眼疾手快地接住了他。皇颢立刻命他将他送回紫阳殿,同时宣太医看诊。
洛无极将洛自醉背回紫阳殿不久后,常亦玄也到了。洛自醉看起来神色痛苦,替他诊脉却诊不出半点不对劲。
常亦玄十分焦急,洛无极脸色依然平静。
这时,躺在榻上的洛自醉低低呼了一声,洛无极立刻俯身,在他耳边不停地轻唤着。
常亦玄握住他的手腕,又诊了一回脉,良久,咬牙摇首道:“这回脉象大变,似有中毒的迹象,却诊不出是什么毒物。”
洛无极脸色微沉,取过毛巾,细细擦去洛自醉额上的汗。明知道他正忍受着痛苦,他却无法分担,只能暗自心焦……他这保护者,仍然做得不够。
照料了将近半个时辰,洛无极发觉他朦朦胧胧睁开了眼,禁不住欣喜道:“公子!”
迟疑了一会,洛自醉的目光扫过他,停在虚无的空中某处,应道:“无极。”他这一声音色沉哑,带着说不出的异样感。
洛无极只当他才醒过来,意识仍然有些不清楚,又给他擦了一回额角的汗,再抚抚他的额,却发觉他热度惊人,禁不住皱起眉来。
“无极……”洛自醉又低低道,声音较之方才更为暗哑,身体也微微颤抖着。
洛无极这才觉着不对,望向常亦玄,便见他神情微变:“这……怕是不知何时中了类似合欢散的毒。”
合欢散?!洛无极一惊,低头细看,洛自醉双目迷离,显是已经失了理性。
“这药怕不是普通的**,药性极烈——四弟素来淡泊冷静,也无法自控。无极,这里就交给你了,你……”话未尽,常亦玄便匆匆朝外走去,“我唤唐三备好药液洗浴,你斟酌就好。”
他们都已知道了?除了洛自持,洛家人也都看出他对这人的情意?得到亲人的默许,可算是一喜,而反观爱人的推拒,前路仍然漫漫。
洛无极垂首,望着洛自醉带着些微潮红的脸。良久,仍只是凝视着,没有半点动作。
并非他不想要,并非他没有欲望,他只是不想趁人之危。尤其在这个时候,洛自醉好不容易待他如前了,实在不愿他因此再度回避他。
“无极。”洛自醉眼半睁半闭地轻唤道,费力地支起身,迷茫地四下瞧了瞧,却独独对眼前的人视若无睹。
“口渴么?”洛无极低声问道,随手一带,远在两三丈之外的案几上摆着的杯子就这么飞过来,落在他手中时,已是满满的冰水。
抿了一口水,他俯下身,吻住洛自醉,唇舌交缠间,将水度入他口中。
洛自醉的身体微微一僵,随即,身上热度再次攀升。
一杯冰水显然没有半点作用,洛自醉的眼神越发茫然,眼波流转处,隐隐散发出欲念的气息。初尝云雨之后,许久不曾见他如此毫不掩饰地动情的模样,洛无极看得有些痴了,不知不觉丢开杯子,翻身压住他。
身体相贴,洛无极立刻感觉到身下人勃发的欲望。
他不由得宛尔,压制住在他身下轻轻挣扎的爱人,再次吻住他的唇,接着,附在他耳边,轻言轻语地安抚着他,解下他的衣带。
洛自醉浑身又一僵,脸上神色变得迷茫且热烈。定定地望了洛无极好一会,他慢慢放松下来,抬起双臂,拥住他,叹息般唤道:“无极……”
这声呼唤,比任何声音都要动人,比任何声音都要诱人。
洛无极克制着想将身下人立刻拆吃入腹的强烈情欲,望着躺在凌乱的床铺上的修长身体。
骨肉匀称,肌体线条既优美又蕴含着力量。
他无比熟悉的身体,闭上眼也能勾勒出其轮廓,甚至,能想到轻抚时的触感。
想要与他灵肉合一,想要与他共度一生。他如此爱这个人,毫无保留,连自己都觉得惊讶。
他曾问过他罢,为何会爱他。
他也自问过,为何会爱上他。想不出理由。但如果定要说,或许,只能如此回答了——
“只因是你。”
呢喃着道,洛无极沿着爱人的颈项,一路蜿蜒轻柔啃咬而下。
较之上回,洛自醉的身子热得惊人,且十分敏感。他每一吻落下,每一次轻咬,都会令他轻轻一颤,身体微微弹跳起来。
只因是你,所以我洛无极会爱上你。“醉,莫担心。”只因有你,所以我才愿意放弃血脉中的渴望,放弃野心。
我足够让你刮目相看了么?我足够成为你的盾了么?
不停地吻着他,抚触着他。而后轻轻握住他的欲,有些笨拙地帮他疏解。
我是强大的,我还能变得更强大。安心罢,我已有资格成为你的伴侣,不止是游伴,而是情人,亲人,友人,能陪你一生的人。
洛无极一面庆幸一面苦笑。身下人毫无顾忌地沉醉在欲念之中,如此难得一见的风情,他却得苦苦压抑几乎快冲**体的欲望。思及此,他禁不住俯首,又吻上去。洛自醉反抱住他的背,唇舌热烈地回应,手伸进他的下衣摆中。
洛无极轻吟一声,理智顿时消失。
初度春宵后,两人都已识得情滋味,相隔这段时间,又发生了许许多多的事。恰逢此时,一人只为情欲左右,平日的诸多顾虑全然消失,一人情根深种,数日的苦思尽数流露。隔阂不再存在,两人都只想着向对方索要更多,只想着给对方更多。
芙蓉帐暖,爱欲交织。
几度翻云覆雨后,洛自醉的眼神逐渐清明了些。待他意识到可能发生了什么事,洛无极已着好衣物,一把将他横抱起来,走向屏风外。
本已不在乎在洛无极面前裸裎,但现在体内欲念未尽,加之已明白方才又造成了“既成事实”,洛自醉不由得动了动,发觉浑身已没什么气力。
洛无极察觉他的情绪,忙将他放入盛满凉药水的浴桶中,道:“我……”
他话未竟,便发觉洛自醉紧紧抿起嘴唇,望向他的视线中,欲与怒并存。
没有迟疑地,洛无极立刻俯身,双手伸入他腋下,将他轻轻托起来。接着,一手轻抚他的腰际,另一手包覆住他又昂然而起的欲。
洛自醉本以为洛无极会如从前那般,明白他已恼怒便立刻离开,没料到他却径自搂住他,既意外又难堪。
“洛无极!你……呜……”竖起眉以示不悦,却禁不住低吟出声。
察觉自己居然发出声音,洛自醉又挣扎起来,洛无极却依然不放开。
“无极……你……”从未有过的快意直冲上来,说出来的话也断断续续,似责备,似暗允,更似呻吟。
他曾以为,即便身处在男子相守天经地义的世界,他也不会和一个男人有什么牵扯,毕竟,活过十八年,他并不觉得自己的性向与大多数人有什么不同。女子,他也不愿招惹,男子,更是敬而远之。但,显然,洛无极是例外。唯一的例外。
他的碰触,他不觉得难受,反觉着舒畅。
洛自醉恢复五成清醒的理智,又教情欲冲走了两分,但仍不忘继续挣扎。
他的挣扎,令洛无极的衣裳湿透了。洛无极一年到头都穿得少,湿衣下,身体的线条清晰得很,仍然青涩的体态漂亮无比。
洛自醉用尽全部气力,想要挣脱钳制着他的洛无极,却在不经意间,望见他湿衣下薄而结实的肌肉,欲再度被挑起。
他竟然,对洛无极,起了欲念!!
震撼之下,洛自醉心中突然一片清明。之所以要躲要避、会不安,或许就怕遇上现在这种时刻。潜意识中,他在意洛无极,早出了亲友之限。因而与他一同生活,舒服又满足;因而无比在意他的去留;因而在选择安定与他之时,被迫陷入两难困境中。
一直不愿承认,在这一刻,却不得不暗自认了。
待他又一次释放,洛无极才停手,直起身体,平静地望着他。
洛自醉轻轻喘息着,虽然**药性未完全消失,但较之刚才,已好了许多。
洛无极毫不避讳地就在他跟前换了身衣裳,道:“不知何人何时何地给你下了**。”
洛自醉不自然地别过脸,呼吸渐缓,道:“定不是陈家。”从未听说过隔夜药发的**。再者,除去最后的威胁,陈家也没有任何给他下药的理由。
洛无极沉吟着,瞟向散落在床边的衣物:“你那香袋——”
香袋?酩香花。酩香花也是药材,是需人照料的珍奇花卉。而侧花园的花草同它一样珍贵,前人也无法尽数了解它们的药性罢。
恰巧这些天,侧花园的花进入花期;恰巧在赏花之后,他在朝堂上昏倒。
酒断然没有问题,那便是花了。
现在想来,宁姜给的香袋,虽是小物件,也是后亟琰随口提起的,却也不能大意。“无极,你可曾听太子殿下提过,御花园那些珍奇花卉是何时栽种的?何人进献?”
洛无极略作思索。正好,这几日也听皇戬提起过,那侧花园的中司禀告他花期将至。他也说,今年花期竟在此时,实在难得。
果真如此么……
“皇后陛下素来喜爱珍奇之物。圣上和陛下大婚之时,丞相进献了不少奇珍异宝。其中便有几种异草,特意栽在侧花园。后来,陛下生辰之时,淑妃为讨得陛下欢心,也献了数种奇花,好像也移栽入侧花园。”
难道他们早便想着要来这么一出?只是酩香花难栽活,花期固定为每年六月中旬,且只开放两日,而那些花花期不定,因此,只能等待时机?
凤仪宫侧花园群花花期将至,他们得到这消息,宁姜便特意送来酩香花。而且,还未费什么功夫,他和后亟琰因各有所思,急需安神定心,便一人一个香袋,佩戴在身上。
早便布好的陷阱,他和后亟琰却未经思考便跳了下去。倘若不是他今早得上朝,只怕——
洛自醉脸色徒然一变。
“这九年来。长公主寻得不少花花草草,也种在侧花园。”洛无极接着道,看洛自醉脸色突变,想起今早他和后亟琰在侧花园中饮酒作乐,神色顿然沉下。
几只狐狸!原是想使后亟琰和醉情乱生罪,千算万算,却失了准头。
说起药物,定与那白毛狐狸脱不了干系!又加了一笔帐,到时候可得好好算一算!
“莫担心,陛下功力深厚,应当能压制得住药性,我立刻去凤仪宫!”
见他面色不善地转身便跃出窗外,洛自醉望着凤仪宫的方向,心急如焚。
如射出的飞矢一般,没多久,洛无极便落在凤仪宫中庭花园边。才想以灵力找寻后亟琰的所在,便见皇戬匆匆自侧花园出来。
“陛下呢?”洛无极劈头便问。
皇戬察觉他的表情有些不对,答道:“寝宫的侍从说,父后本在侧花园中品酒,内宫差人禀告冯修仪病了好一阵也不见起色,他便移驾去了内宫。我正想通知他太傅之事……太傅怎样了?”
“已好些了。”洛自醉昏倒,并未造成太大的**,早朝仍然继续。朝议之时,任何人不得离开朝堂,不可能是侍卫或侍从泄漏讯息,他背他回紫阳殿时也没人瞧见,消息怎么传得如此之快?洛无极神色越发冷了,提气便往内宫而去。
“方才瞧见常太医,这才听说太傅倒下了。到底出了什么事?”皇戬立刻随上去。
洛无极无暇回答,寻了个空隙,躲过内宫侍卫,直闯入冯修仪殿中。
两人落在殿内花园里,便见寝殿门边,一位深绿服色的侍从倒在地上。
他们待要上前察看状况,后亟琰已自殿内走出。
优雅高贵如旧,神情也自若得很,但,仍掩不住眼中的几分阴沉。
洛无极隐隐觉得情况不妙,侧首看向皇戬。皇戬的脸色也变了几分,似乎发觉了什么。
再仔细打量,便能看出,后亟琰衣着有些凌乱,头发也乱了。洛无极心中暗道糟糕。
后亟琰朝他们望过来,面上没有半分笑意。
洛无极和皇戬甚少见他有不笑的时候,不由得往殿内看了一眼。
这时,便听得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三人循声望去,就见淑妃带着德妃、林昭容、尚婕妤走入殿内。淑妃走在最前头,瞧了瞧殿前的情景,故作惊讶,道:“太子殿下和这侍从怎么进内宫了?啊,那小侍怎么倒在地上?难道竟大胆冒犯了陛下?”
后亟琰冷冷一望。目光之凌厉,连带出的迫人气势,饶是心机深重的淑妃也怔了怔,才恢复了精致得无懈可击的笑容。
皇戬和洛无极对后亟琰了解甚深,反倒平静得很。
后亟琰收回目光,又瞥向洛无极,问道:“栖风君呢?”他的声音较平日嘶哑许多,带些未曾远离的莫名气息,令听者无不心神微荡。
洛无极躬身行礼,回道:“公子在朝上昏倒,现已无碍。”
后亟琰露出一丝微笑,高傲又苦涩的微笑,转瞬即逝。
“如此便好了。”
“陛下,公子——”
“啊呀,我们姐妹前来,便是想探探修仪妹妹的病情。陛下,修仪妹妹身子如何?”淑妃打断了洛无极的话,笑问。
后亟琰缓缓移开视线,复又望着她,神情冷漠至极。
这时候,风起了,吹开寝殿虚掩上的门。
众人朝门内看去,一眼便瞧见凤仪宫正司倒在前殿正中,而轻纱帐幕之后,隐约一片凌乱。
“发生了什么事?”淑妃惊道。
随她们同来的四位中司欲入内探看,就听后亟琰冷冷一笑道:“莫太急,这宫内,暂且还是由我作主。”
听得此话,中司们无不赶紧停下来,窥看淑妃的脸色。
淑妃仍是轻轻笑着,道:“陛下请见谅,他们也只是担心修仪妹妹罢了。失了礼数,还不向陛下请罪?”
“小人知错!望陛下饶恕小的!”四个中司也转得快,连忙齐唰唰地跪下来。
后亟琰冷哼一声,不再言语。
皇戬和洛无极立刻走入殿内。凤仪宫正司昏倒在前厅中央,前厅四周还躺着五六名小侍。他们显是被深厚的内力震飞,正司内力深些,尚能自保,其他人都已是回天乏术。
绕过被风吹得飘舞起来的薄纱帐,两人走入内厅。
轻纱尽头,一位裹着白绫的女子垂在半空中,随风轻荡。
她身后不远的床上,处处血迹,散落着撕碎的衣物和锦被。
空中还留着尚未散尽的暧昧气息。
见到这情形,两人了然。尽管不愿信这里曾发生过的事,却也不得不信了。
身后一阵尖叫哭喊。
皇戬飞身上前,将那冯修仪解下,探了探她颈边的脉息,转头望着洛无极,摇摇首。
洛无极侧身让开,内宫中司们拥上前,淑妃、德妃、林昭容、尚婕妤也扑过去,搂住尸身,放声大哭。
“妹妹呀!为何如此想不开?!”
“到底出了什么事?!竟逼得你自绝!”
一阵阵哭喊过后,后亟琰缓步走入内厅,冷道:“淑妃,不必假慈悲了。如你所愿,我轻薄了她。”
他说得极平淡,仿佛这仅仅是件再小不过的事。
然,这话,却是池阳宫廷巨变的开始。
洛无极和皇戬飞速交换个眼神,想要阻止已经奔出宫去的两三个小侍,后亟琰却慢悠悠地伸手,拦下他们,微微笑道:“我累了,想回宫好生歇息,谁也不见。你们好好守在我寝宫外。”
“是,陛下。”洛无极垂首答应。
“是,父后。”皇戬也应了一声,冷冷看了淑妃一眼。
池阳文宣帝淳佑二十一年九月二十八日午时初,惊天消息传上议政殿,震住持续朝议的皇帝与群臣——皇后秽乱内宫,轻薄修仪,修仪羞愤自尽。
一时间,朝中一片混乱。
立刻,丞相、大学士、礼部尚书率领文臣奏请废后。皇帝盛怒之下,谕令退朝。不少臣子高呼着进谏,他也寒着脸,没有理会。于是,他们便跪倒在议政殿前的广场上,摆明绝不允许礼制被破坏,定要劝服皇帝废后。
皇帝立即摆驾凤仪宫,却被拦在寝宫之外。
皇后不见任何人。任何人,自然也包括圣上。
怒火熊熊的皇帝在凤仪宫寝宫外等了两个时辰,也未得到皇后的回复,只得转而前往内宫,意欲查明事实。
此时,风鸣宫紫阳殿内,洛自醉坐在冰冷的药水中,已料到,洛无极久去不还,定是已经发生了最不可挽回的事态。
他合上眼,想起血咒咒发时,初言的话。
情劫已动,友劫未了。
友劫于他,无性命之忧,相反,可能是契机。他现在也已理解友劫给他带来的缘分。
然而,初言却从未提起,后亟琰会遇到什么事。
一阵彻骨的寒冷袭来,洛自醉立起,擦干水,整冠着衣。
踱步到床边,望着床上角落中的酩香花袋,目光骤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