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黛蓝看着女服务员们已经结束在餐厅大堂的全面打扫并将大堂的灯关闭了。只剩两名女服务员站在包厢的门口为她们这仅剩的一桌客人服务。两名女服务员已经开始不耐烦。甚至明确地询问她们结账的时间。史黛蓝觉得这不能怨人家的服务态度不好。这一次看似并无异常的饭局确实在无端的拖延中现出些许极端的端倪。史黛蓝并不能很好地理解为什么这次聚餐迟迟不散。她环顾在坐的人,感觉自己处于某种不利的形势之中。
史黛蓝是一个办公室在浦东南路某栋楼中的会计师事务所新招入不久的注册会计师。所里较为年长的审计总监在带她做项目一个月后便让她自己做项目了。可想而知,优质项目是不大可能到她手里的。但今天的饭局却是来自一个优质项目。至少在这样规模的事务所,那便是最优质的项目之一了。史黛蓝并不是这个项目的审计经理。审计经理是来自另一个联合事务所的李经理。史黛蓝被安排去配合李经理工作。史黛蓝当时不太明白为什么给她配两名助理,对于工作量来说,有些冗余。两名助理都是刚从大学毕业不久的女孩。这个项目的审计对象是一个办公楼坐落于张江高科的台湾高新科技企业。审计项目外勤工作在进行了一周后行将结束。客户公司的CEO是一位中等个头,带着眼镜有些清瘦的男人,他在外勤工作结束当天请审计项目组吃晚饭。同时被邀约的还有一位来自第三个事务所的刘经理。这样,客户公司的CEO,来自两个陌生事务所的两位男性经理,史黛蓝和她的两个助理便坐在了这个离福州路不远的餐厅的包厢里。
关于饭局,史黛蓝还是有经验的。她在那个500强巨型国企的几年的工作经历带给她丰富的饭局经验。她始终是选择走小透明这个路线的。小透明这个路线对于与世无争的史黛蓝十分中庸好用,不招女人们憎恨,也避开男人们的锋芒。饭局上她除了埋头吃的时间基本都在点头或微笑。偶尔遇到好吹牛的,她总是露出些许被人家的事迹惊到的表情以附和一下。但她其实什么也没听进去。
就这样滑溜过了无数饭局的史黛蓝今天似乎有点滑溜不过去了。刘经理明显已经醉酒。他脸已经涨到通红,声量变的很高,在不停地谈论。客户CEO和李经理虽然没有醉酒,但似乎完全没有阻止刘经理的意思。而史黛蓝惊讶地发现这个刘经理是其中一个助理女孩的亲舅舅。这是那个助理女孩在饭局上悄悄告诉她的。那个助理女孩平时总喜欢和史黛蓝谈话。她曾经告诉过史黛蓝,她舅舅也是开事务所的,为了内举避亲才把她安排给熟人的事务所。但得知这个消息并不能消除史黛蓝的不安。他们在拖延什么呢?已经超过十一点了,餐厅已经要打烊了。三位男士都有自己的车,但史黛蓝的末班地铁肯定已经错过了,她不知道455路末班公交车是否还能赶上。史黛蓝开始惴惴不安起来。不仅仅因为对于没有外水的她,两百块的打车费有点多,更因为这饭局的拖延原因不明。席间有两个小插曲。客户公司的CEO直面史黛蓝说道,现在的台湾年轻人都愿意到大陆来工作了。而李经理问史黛蓝,如果以后成家了,事业和家庭冲突时选哪个。“家庭”史黛蓝微笑着回答。虽然她的内心实在有些为这没见过的饭局有些烦乱了。最后还是女服务员直接逐客了。在慢吞吞起身出来时,刘经理提出大家一起去唱歌。李经理和客户CEO对着着急去赶公交车的史黛蓝有些意兴阑珊,他们否决了唱歌的提议。饭局这才算散了。
已经过了11点20分了,史黛蓝匆匆向隔着几个路口的455路公交站跑去。她脚上的黑色运动鞋形式的皮鞋踩在空旷的街道上发出小小的沉闷的响声。这让她意识到现在这片在白天最繁华和拥挤的街道几乎空无一人。史黛蓝162厘米不算太高的个子,55公斤不算太瘦的身材,穿着灰色的束腰中长风衣,提着绿色皮质的可以装笔记本的通勤包,以她能有的较快速度在街道上向公交站奔跑,跑步的姿势有点像只帝企鹅。这是她在大学时一个男同学说的,她跑起来像只帝企鹅。史黛蓝觉得她自己做任何事从来都不是为了让别人赏心悦目的。当别人说“混口饭吃”的时候可能是怀揣着伟大梦想的。但当史黛蓝说“混口饭吃”的时候,她真的只想混口饭吃。但对于专业知识,史黛蓝是不含糊的。她精于此道,如果这世界的一切都取决于专业知识,她是有十足自信的。但这世界显然并非如此。史黛蓝觉得自己的性格在这世界适合混口饭吃。俗话说“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但史黛蓝觉得帝王家要的不是这个。
跑着跑着,史黛蓝突然听到空旷的街道对面传来一个女性的哭声。对面是一幢中等高的写字楼,已经不见有楼层亮着灯了。这时的街道上只有路灯,显得有些昏暗。史黛蓝有些诧异,她循着哭声望去想看看是什么人哭得那么伤心。但她看不到是谁在哭,虽然那哭声听起来肯定不是从某个室内传出来的。哭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凄厉。史黛蓝不知道是什么样的绝望会让人这样不加掩饰地在这都市的中心这样哭泣。那一刻她真的很好奇,想看清楚。尤其是在这样一个她自己也刚从一个没见过的饭局出来的夜晚。但她驻足看了几分钟,始终看不到哭的人。史黛蓝并不怕鬼,因为她从没见到过鬼,没有切身体会。当人置身于现实之中时,对于没有切身体会的虚无恐怖总是难以有太多感受的。她听到哭声并不感到背脊发凉。反而因为秋夜里不太流动的空气感到一种和煦。但她也不会穿过马路去寻找,她不是那样的人。因为她对于可能性有很敏锐的意识。她认为一个新的端口连接着无数种可能,而其中没有她能接受的可能,这种可能几乎是百分之百。她低头看了看手表,时间已经是11点35分了。她没有犹豫,迈开步伐继续向公交站跑去。史黛蓝一直有种感觉,那就是她一直在向某个她自己不知道或已经遗忘的目标奔跑,笔直地奔跑,没有人监督和纠正,她仍然不会偏离一点方向地向那个模糊的目标奔跑。她感觉她的人生象一只被射出去的箭,笔直奔跑,无需思考。有时她觉得她的平生所学恐怕也是为了那个她不知道的目标积累的。谁知道呢。
末班车还是赶上了。史黛蓝坐在公交车里靠后排的位置上,细细体会突如其来的安全感。这一刻她感受到安全和慢节奏。街道两边已不算万家灯火了,只有星星点点的灯光。史黛蓝望着窗外,因为有点得意,嘴角自然而然有些上翘。她的鼻梁高而直,这是混血给她的最明显的特征。她不知道自己真正的身世,或者说她忘记了,也没有平日里认识的人愿意告诉她。她能问的只有自己在中国南方那个中型城市的寄养家庭。她从来没有和养父母红过脸。但他们对于她是不可能象对待他们自己的儿子那样的。任何她有异议的提问都只会换来嘲笑和激烈打压。她已经习惯了,不问了。现在她独自在这都市租房,工作,虽然她仍然感到漫无目的,但她想要这样的独立。史黛蓝下车向租住的小区走去,那是一段新型小区旁的直直地新路。和身后停运的公交车践行渐远,那个哭泣的声音在史黛蓝的脑中萦绕不去,她感到这个夜晚是某种人生的分水岭。她再次从某类阻碍中穿过,笔直前行,和那个哭泣的声音分别在这人生的分岔口。
然而她收到了那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