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奕闻在一阵稀疏敲打声中苏醒,窗外飘落着雨,雨滴在风中凌乱地打在阳台的窗子上,随后爆裂开来,碎成一片。空中一架飞机飞过,隆隆声如团团闷雷。在这里,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在平时,他是喜欢雨的,在这种天气里,呆在家中,总能给他一种强烈的被保护的感觉,可此时,在如此的环境之中,他的烦恼绝不是一扇窗子就能阻隔去的。时间还很早,刚过七点,他洗漱穿戴完整,并未急着出门,只是坐在椅子上胡乱想些心事。
门口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帕奇从门口探出脑袋,他还是穿着昨天的那套衣服。过了一夜,脸上也没了悲伤情绪,雨天没有打扰他的好心情,他来邀请莫奕闻一起去吃早饭,顺便问他想要些什么土特产之类的。莫奕闻此刻才感受到腹中一片空虚,昨晚他就因沮丧情绪到现在还未饮食。
正门出去,公寓楼面对着一大片公园绿地,铺着石子道路,长椅在雨水包裹中红棕色的木板更加暗淡,使得绿油油的草地更具生机了,椅子旁的路灯刚熄灭不久,正滴着水。四周种植着那种莫奕闻叫不上名字的绿树,在风中起伏,发出轻微的沙沙声,似窃窃私语却彼此相隔而落寞孤寂。中间的那棵树最大,根茎发达几乎要破土而出,枝干四处蔓延,此时长满了宽大的叶片,几乎遮住了中间一块区域,隐隐看见那也放着一把长椅,那样的大树,想是有百年历史了,在雨中是不是掉几片叶子,可却仍是一片郁郁葱葱,很难想象它落光了叶子,只剩下光秃秃的树干的模样。
在公寓的又侧,是莫奕闻刚来时的那座大楼已经是很大了,左侧的那座却几乎是它的两倍。他们顺台阶下了楼,此时倒没多少人起来,整座公寓依旧静悄悄的不见得有多少生气。在帕奇的引导下,两人走进了左侧的大楼,这里的用途很多,兼作餐厅,仓库,特殊患者的管控,以及些其他他们不必知道的事务。员工餐厅星星点点有几个人,服务人员已经准备完毕了。除了他们进来的大门,餐厅两侧靠近角落的地方各有一扇大门,两边警卫正有把守着,两扇门分别通向男女患者的餐厅。这的食物是免费的,两人找个位置坐下,一路帕奇不断说着话,就是吃着饭,不待咽下食物话先出了口。上述的信息正是他告诉莫奕闻的,想必他早已摸透这个地方了。
莫奕闻嘴里正嚼着一块一边抹了奶油的吐司面包。突然有人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差点害他呛死过去。他望向身后,正是昨天在正厅迎接他的那个人,此刻他倒有些不满,额上显露出深深的皱纹,好像被打扰的人是他。
“呵,看样子你过得还不错嘛。你之后由我负责指导,这当然不是我要求的,事实上,我见都不想见到你。”他叹了口气,想以此表达自己的无奈受迫心情。“可是,他们把这件差事告诉我之前就已经附加上额外的奖金了。哼,他们倒也是有够‘聪明’的。无论如何,拿了钱,就得办事。希望你已经吃饱了,我们该去工作了。”莫奕闻就这么半推半就地被他给带走了。他回头看向帕奇,他正眯着眼朝他竖着拇指。
雨仍在下着,不过已化作淅淅沥沥的小点了。他们没有走公园的路,绕路去了最开始的那座大楼。莫奕闻被带到一间更衣室,那有一只专门为他准备的柜子,里面放着一件崭新的白大褂。他换好衣服,那个男人递给他一只写字板,夹着一些文件和一只签字笔。没等莫奕闻看一眼文件说一声‘跟着’又带他穿过走廊去了公寓大楼对面的大楼,那就是患者住得地方,这里男女皆收,下两层为男性房间,上两层为女性房间。他们去了第四楼,停在一个房间门口,恰好与莫奕闻的房间相望,区别无非是这的门上加了密码锁和监视用的窗子。
男人掉过头,对莫奕闻说:“这就是你要负责的那个人了,这人很奇怪,她就是……突然的,就出现在了这里,没有任何有效的身份信息。你的工作就是,把手上的表格填满。尽量安抚她的情绪,不要给她有逃出这里的念头,如果有必要,告诉我们把她隔离起来。门已经上了你的指纹,工作结束会有铃声提醒你。那么,祝你好运了。”像先前一样,他又头都不会地走了,留莫奕闻一人孤零零呆在原地。那些文件他路上已看过了,多数只要签字就行了,第一张只要有这些信息:编号:K1504,姓名:空,年龄:空,生日:空,来历:空,精神状态,自由欲望,是否需要特殊看管等。
显然,无论事实情况如何,这里又究竟隐藏些什么。莫奕闻最先要面对的眼前的处境,门的后面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一个疯子?精神病?杀人犯?他不愿打开那个监视的小窗,恐惧于开窗时会有一双布满血丝的圆睁着的恐怖双眼对着他。在此刻他感到无法言喻的无助,左右为难,就像是穷困潦倒的人站在朋友家门前,思考着是否该敲开门扉借钱一样。可是,该面对的就在那里,无处可逃。于是,他深吸一口气,屏住呼吸,抓住了把手,开了门。在这个过程他清晰地听见自己心脏的波澜起伏。
门开了,眼前地一幕使莫奕闻像是被雷电劈中了一样。只见门正对的那张与他房间布局相似的桌前坐着一位少女,脸上还有些稚嫩的色彩,约莫不过刚刚成年。黑色长发中发梢处显现暗红色,分扎成两半,垂在胸前,正如那瓶墨水一样。她的双眼同样暗红,她正坐在那读着一本书。她显然知晓了今天的访客,听到门口的响动,她头没有移动,只是转动了眼球,侧看了他一眼,就又转了回去。
看到她,莫奕闻的心一瞬间给阻塞住了,随后又更加强烈的波动。这并非源于想象和现实间的反差感,至少并不全是如此。在以前,他一直有着一种特殊的偏见,一名女性的绝大部分美丽由胭脂组成,正如一张示人的假面,而她们以此假面迷惑出于最本质冲动的男性,以此换取远高于她们粉饰自己的价格。这份本能性质的众星捧月使她们心生一种最最无知的自负高傲,为了这份骄傲,她们甚至不惜舍弃那些社会公认的自尊尊严,早已腐烂了肉体,自以为拥有了自我,却无非是自贱自卑的表现。因此,一个世人所认知的美丽的人,实际上早已是千疮百孔的肮脏。
可眼前的少女,她所拥有,是那种高贵的,纯洁的美丽。她的脸上不见工业脂粉的残余,她红润的嘴唇,白皙的皮肤,宝石般晶莹剔透的双眼,全都是上帝他的挚爱爱女的礼物。那般模样无法不让一个人产生爱慕情绪,可这情绪却会立刻被这个人当做一种罪恶。是的,没有任何人有资格触摸这样的天使,任何人的双手都会玷污了她的美丽。莫奕闻一看见她,就陷入了这种情感,他甚至有了一种“诞生在此世界就是为了一睹这般美丽的事物”的想法。先前一切的忧郁,迟疑,后悔几乎一下子被扫空了。
他就这么木然地站着,知道那名少女放下书站起身走出了他的视线,拿着一把椅子回来,放在她的那一把附近,就又重新坐下,摊开了那本书。莫奕闻这时才回想起此行的目的,关上门,十分谦恭地坐在那张椅子,整个过程他都十分不自然,动作也很缓慢。少女重又合上书,她身穿一条黑色长裙,只露出脚踝一点的位置,她把书放在大腿上,正对着他。莫奕闻才看见封面上写着《复活》。
这次莫奕闻先开了口:“你,你好。小姐,请问该如何称呼你?”莫奕闻已忘了自己面对的是一个关在精神病院里的人,或者说他早已把这当做隐藏某些东西的保护壳了。那女孩转过来眼,望向窗外那棵巨大的树枝已延伸到四楼的大树,树枝上正站着一只麻雀,似乎也察觉到了她的视线,看向她,歪着头,似乎也在端详她的那份纯洁。
“怎,怎么了吗?”莫奕闻问她。“没什么,我只是在想一个糊弄你的名字……密西提·莫卡。”她的声音正如她的模样一般,那种轻柔的语调少了些感情,却让莫奕闻完全深陷其中了。但他尽量是自己保持平静,回应道:“嗯……我知道了,莫卡小姐,我算是您的主治医生,你可以叫我莫奕闻,或着拉奇科莱·莫。嗯……我们尽量轻松的聊聊吧,嗯……您的父母还好吗,他们现在住在哪?”莫奕闻大脑飞快转动着,想了很多话题,随即都被否定了,最后用了这个应是万无一失的对策。
“要说的话我算是本地人。我父母在我很小时就死了,我哥哥带着我,后来他也死了。后来有个人一直带着我,但他也差不多是死了,就在上个月二十三日,我刚刚成年那一天。”密西提回答他,这个回答完全扰乱了他的思路,他原本想了很多结果,却没意料到会是这么个答案。
空气中逐渐弥漫起尴尬的氛围,莫奕闻假装在看手中的文件,不自觉地瞟了密西提几眼。她正平静地读书,那般姿态令他难以不与自己心中的圣母形象相联系,实际上是她的形象重塑了他的圣母。他有一种强烈的激动心情,现在反而是他想要和她多说上那么几句,于是他继续说:“不,不好意思,莫卡小姐。嗯……我们继续谈谈吧,能跟我讲讲那个帮助你的人吗?这中间应该发生了不少是吧。”莫奕闻多希望那个帮助她的人会是自己啊,他几乎有了嫉妒的心情。
密西提没有合上书页,抬起头,仔细端详着他,与他眼神相对。莫奕闻一下子就慌乱了阵脚,他原本很希望这位美丽的少女多看看自己,可他真被注视时,却觉得很恐惧,仿佛自己因此被从人群中筛选出来,正被万千群众注视。密西提几次想开口,最终都化为了叹息。她终于说了话:“我不知道,我曾以为自己了解他,后来我发现我错了。”她说到这时,声音有些哽咽,“我想,这个人自始至终都不清楚自己在干些什么,他害了他人,也害了自己。他大抵只是想找个方法活下去,他想救赎自己。”
随后她就沉默了,这件事显然戳中了她的痛处,莫奕闻也不好再问了。他有注意到那本书,于是说:“你喜欢文学吗?”他生硬的转换了话题。密西提合上书页,盯着标题对他说:“称不上喜欢,只是打发时间罢了,不过是觉得别的事未必比这要有趣。我不认为读了几本书可以高人一等,他们到底是把这当作一种消遣,作家将人间疾苦告知他们,他们又做了什么吗?这种苦难就发生在他们身边,现在也在出现,他们对书中的故事潸然泪先,却丝毫不见自己的周围,仿佛书中的故事真是虚构的一般,说上一句‘这就是现实,我一个人又能改变什么’。最后却又用一种概念使自己在人类社会上成为了上层人,这就是文学。”
这位少女的每一句话都超出了莫奕闻预料,他对她的文学观不敢苟同,不过也不愿和她争辩,她的语气很坚决,几乎有一种愤懑,也并非全部说错。在他的观念里,想要在文学方面说服他人是不可能的,人们自以为文学的评价门槛很低,这当然是十分愚钝的想法,事实上一百个人里也难找出一个人有公平对待它的能力。一般人的想法无非两种:感同身受,或是背道而行。
于是又是一阵沉默,当他想再次开口时,突然响起了一阵铃声。莫奕闻没预料到时间会这么快,已经是十一点半了。门上的指纹锁响了一声,随后解了锁。他于是把话吞了回去,况且他觉得那时也发展不出什么好话题了,于是到了声再见,向门口挪动,在合上门前,他看见少女重又坐回桌前,重又读起了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