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然美醒来,已经是早上七点多钟。因为兴奋了一个晚上没有睡好,眼皮总是象胶水粘着似的。她想睁开眼睛看看,昨天来她病房的那个穿白大褂的“医生”来了没有?同时,她也想证实一下,昨天站在她面前的那个“医生”,是不是她中学时代的同班同学——范廷簇。虽然有好几个春秋没有见面了,在变也变不到哪里去。中学时候的印象,是永远不会忘记的,无非就是发生了一些变化而已,怕只怕对方忘记了自己,或者本来没有忘记却故意装做完全忘了。世界上没有不变的事物,只有变好与变坏的差异。她希望范廷簇不会忘记她,因此,她醒来的第一个念头,就是睁开眼睛就能看到范廷簇。
按照作息时间的安排,范廷簇要下午四点才来接班。可是,早上八点多钟他就来了。一方面他担心郁金香还不太熟悉照顾精神病人(伊然美)的护理业务,另一方面,她答应了伊然美今天要早点来看她的。所以,吃过早饭,范廷簇就直接来到了内科二病室。
此刻,郁金香正在帮助伊然美刷牙,因为伊然美的手发抖,握不稳牙刷,更没有力气自己刷牙,只有靠护士帮她刷了。范廷簇见她还没有掌握帮精神病人刷牙的要领,于是说道,“小郁,我来吧,你先看我怎样给她刷,看完了,下次你就知道该怎样刷了。”范廷簇说完,拉了一根独凳放在伊然美的床前,然后又将洗脸盆放在独凳上面。这一切都整理好了,范廷簇才坐在床边上,左手从伊然美的后背圈过去,用手掌托住伊然美的下颌,然后面对洗脸盆子,头朝前倾,这时,他才从郁金香手里接过牙刷,先在口盅里浸一点水,才小心翼翼地给伊然美刷起牙来。上下左右刷完了,在将牙刷侧面塞进她口腔一侧的上下牙之间,使口腔处于张开的状态,在用装了温开水的喷壶,少许少许地把水喷在牙齿上面。因为头是低着的,喷进嘴里的水,冲洗了牙齿就流在面前的洗脸盆里了,这样,病人就不会把刷牙的水吞下肚去,也不会顺着下颌流进衣服里。接着把洗脸盆洗干净,打了水来给她洗脸,在接着就是喂饭。这三个护理环节的程序做完,至少需要一个多小时。郁金香看着范廷簇有条不紊地做着这些护理,心里有说不出的敬佩:“这样的工作太磨练人了,在毛洒(比喻粗暴急躁的性格)的脾气也能给你改变过来。”
范廷簇做完了这一切,伊然美的眼睛不象先前那样困盹了。她斜躺在床上,睁大了眼睛看着范廷簇。看了一阵,神智仿佛还是有些模糊,她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她也弄不清楚自己怎么会在这间屋子里?她很想恢复自己的记忆,把混乱的思绪调整清晰,于是,她又侧过头去,微微地把眼睛闭拢。过了好一阵,伊然美又把头侧过来,仍然看着范廷簇,并带着迷惑的神情低声问道:“‘医生’,请问你贵姓?”
“我姓范,我不是医生,我是卫生员。”
“你也姓范?”伊然美听了非常吃惊地说,“你好象我中学时候的那个范同学喔。”
“他叫什么名字,你还记得吗?”
“他叫范廷簇,不过,同学们都不叫他的真实名字。”
“不叫名字,又叫什么?”
“因为范廷簇正好与‘半瓶醋’谐音,所以,大家都叫他‘半瓶醋’。”
“哦,中学时代的事情你还记得,说明你记忆力很好嘛!”
“我本来就好好儿的,我有什么问题啊!”
“问题是你住医院都住了几个月了,怎么会说没有问题呢?”
“我现在是住在医院里的吗?”伊然美仍然不解地继续问。
“是啊,你现在住的是我们陆军医院,是从地方精神病医院转过来的。”范廷簇说。
“我现在只是感到浑身无力,除此以外,没有别的任何感觉。”伊然美越说越兴奋,眼里充满了愉快的光芒。
“哦,刚才你说你姓范,”伊然美打起精神提高了声音说,“能告诉我你的名字么?”
“我就是范廷簇啊,”范廷簇也很高兴地说,“就是大家叫我的那个‘半瓶醋’啊!”
“哎呀,我怎么也没有想到,会在这儿遇上你。”伊然美说着,把枯瘦的右手伸过来,紧紧地握住范廷簇的手,“这么多年来,我到处打听你的消息,始终打听不到,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了你。”
“这不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么?”半瓶醋幽默地说,“你说是不是。”
“你是怎么到了这里的?”伊然美惊奇地问,“这么好的医院你也进得来,你真了不起!”
“一个偶然的机会。”半瓶醋不假思索地说,“这样吧,三言两语很难说得清楚。你现在需要休息,等你身体渐渐好了,我在慢慢告诉你,行吗?”
“那好吧。”伊然美慢吞吞地说完了‘那好吧’三个字,接着又说道,“半瓶醋,我能不能现在就出院?我本来就没有病,住在医院里干什么呀!”
“这不是我能决定得了的,能不能出院,只有给你看病的主治医生才能决定。”范廷簇深情地望着伊然美,“在说了,就算你的病真的好了,也还需要在休养一段时间。”
两人正说着,给伊然美看病的主治医生来查房了。
“怎么样,你感觉好些了吗?”孟医生把眼光从范廷簇的身上转移到伊然美躺着的床上来,“你叫什么名字,你还记得不?”
“我叫伊然美呀,”伊然美把眼睛转过来看着孟医生,“只是觉得全身无力,除此以外,就没什么感觉了。”
“既然你们原先就认识的,他叫什么名字,你还记得起吗?”孟医生指着范廷簇,向伊然美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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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叫范廷簇。”伊然美思维顺畅地回答,“不过,我们都不叫他范廷簇。”
“那你们叫他什么呢?”
“还在中学的时候,我们就叫他‘半瓶醋’了。”
“哦,中学时代的事,你现在还记得?”孟医生睁大了眼睛,带着几分惊喜的神情说,“看来,你的神智比较清楚了嘛,完全不象刚转过来的样子了。”
“谁说我有精神病啊,我根本就没有病。”伊然美囫囵着舌头仍然坚持说,“我只是觉得全身无力,舌头儿有些不听使唤罢了。”
“没有病就好。”孟医生故意顺着伊然美的话说,“我也没有看出你有什么病。”
“那我可以出院了吗?”伊然美望着孟医生,仿佛是在用眼睛问他。
“出院还不行,你不是感到全身无力吗,还得在休养一段时间。在说我们给你停药以后,也还需要观察一段时间。”孟医生就象哄自己的女儿一样,用慈祥的目光看着伊然美。
“到了这里,你得听医生的。”范廷簇也在旁边插话道,“既然医生都这么说了,你就安安心心的住下来。到了该出院的时候,医生会告诉你的。”
“只是我在这里住着,少不了又要麻烦你们,真有点不好意思。”伊然美坦率地说。
“你不要有啥顾虑,照顾病人是我们的职责。”郁金香终于有机会插话了:“你有啥需要,直接告诉我们就是了,我们会尽量满足你的。”
按照医院的规定,医生查房时,护理人员都要跟在医生旁边,一方面是向医生学习临床诊断技术,另一方面是掌握病人的病情变化情况,有利于临床护理工作的开展。孟医生看完了伊然美,郁金香又跟随孟医生去别的病房查房去了。范廷簇因为还没有到他上班的时间,所以,孟医生和郁金香走后,范廷簇仍然还在伊然美的病房里。伊然美想坐起来,与范廷簇叙谈一些从中学分别后的往事,特别是想了解范廷簇是怎样来到这里的。她将身体向后挣扎了两下,可是,两手实在没有力气,没法把身体支撑起来。范廷簇知道她的意思,于是就把对面空床上的被盖抱过来,塞进伊然美的后背下面,然后将伊然美扶起来,靠在后面的被盖上。伊然美坐稳了,范廷簇才面对伊然美坐在她对面的椅子上。
伊然美见范廷簇在她的对面坐了,就急切地问道,“老同学,你看我这个样子,啥时候才能恢复得好?”
“不要紧,只要停了药,个把月就可以恢复的。”范廷簇安慰道,“只要是患了精神病的人,用了药都这样。”
“可是,我没有病啊!”伊然美仍然坚持说,“我是怎样进医院的我都不知道。”
“你不是没有病,是你病了自己不知道。”范廷簇解释说。
“你骗我,世界上哪有自己病了都不知道的人。”伊然美还是坚持说。
“你患的这种病就是这样,自己病了自己是不知道的。”范廷簇说到这里,正好被从走廊里过来的卢护士长听见,于是进来问道,“半瓶醋,你不是上小夜班吗,怎么会在这里?”
“哦,是这样。”范廷簇解释说,“这一周是郁金香上长白班,她没有护理过精神病人。吃了早饭,我就顺便来看看,有没有需要我帮她做的事情。”
“个个老同志都象你这样带徒弟,那就好了。”卢护士长本来是想训斥范廷簇的,听半瓶醋这么一说,她立刻把批评的念头改成了表扬。可是,心里的气并没有因此而消除,临转身时又特别叮嘱道,“半瓶醋,以后在病人面前说话一定要注意啊,该医生说的话,护士决不能说;该护士说的话,你们当卫生员的更不能说。”卢护士长说完,阴沉着脸走了。范廷簇知道,刚才卢护士长这一番话,就是针对他说的,那意思在明白不过,就是先前他不该与伊然美解释:患了精神病的人,自己不知道生了病而住院。范廷簇想到这里,一种潜意识的恐惧感立刻袭上他的心头,这下又不知道有多少年轻的美女护士要找他谈心了。在他记忆深处的每一次谈心,那种三对一或四对一的车轮式的持久战,实在令他招架不住!不过,好在今晚是他上小夜班,从下午四点开始,一直要熬到深夜十二点。到了那个时候,他深信不会有人在找他谈心了。正当范廷簇自我庆幸的时候,郁金香跑来叫他了,“小范,卢护士长让你马上到她的办公室去。”
“你知道她叫我去做什么事吗?”
“不知道,我只是看见她好象在给几个上机动班的护士交代什么。”
范廷簇还想说句什么话,又听郁金香催促道,“赶快走吧,你还在这里磨蹭个啥呀?”郁金香说完,跟在范廷簇后面,顺着走廊,来到了护士长办公室。
卢护士长抬起手腕看了一下表,对坐在她面前上机动班的三个美女护士说:“现在还不到十点钟,你们抓紧时间,跟他好好谈一谈。上午时间不够,下午继续进行,反正半瓶醋要下午四点才接班。”卢护士长说完就走出她的办公室,刚要跨出门的时候,又扭过头来假装很关心地说道,“你们要一个一个的谈,这个谈完了,下一个在接着谈,不要几个人一起上,这样效果不好。”
卢护士长走后,第一个要找范廷簇谈心的便是苟思君,“小范,你说在哪里谈比较好,是去青杠树林里谈,还是就在这儿。”
“你说在哪里,就在哪里吧。”范廷簇忧虑地说。
“这里进出的人比较多,不太安静,我觉得还是去前几次谈心的地方比较好。”苟思君说,“你说怎么样?”
“好吧,听你的。”
“你们两个就在这儿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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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谈完了我会来叫你们。”苟思君说完,坐在长藤椅上的两个年轻护士并不答话,只是用很不满意的眼睛瞟了她一眼,然后嘴角微微瘪了一下。那意思好象是说,“等你谈完啦,都该吃中午饭了!”
苟思君带着范廷簇,又来到前几次谈心的青杠树林里,还是那个四周是一尺多高的土坎,中间有个一米见方的窝凼凼。坎上长满了密密麻麻的蓑草,这种蓑草的纤维很长,它们从土坎上铺下来,正好铺到土坎的脚下。人坐在一尺多高的土坎上,双脚伸在下面的窝凼凼里,不高不矮,恰到好处。周围又是枝叶掩映的青杠树,阳光从青杠树枝叶的缝隙中透过来,既不刺眼,又很温柔,最是适合谈情说爱。然而,他们来到这里,包括以前的好几次谈心,都不是谈情说爱,而是作古正经的思想交流。
苟思君和范廷簇面对面地坐下以后,中间只有不到一米的距离。两个人四只眼睛,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都在等着对方先说话。范廷簇知道,今天的谈心,纯粹是卢护士长操纵的结果,问题的本身,并没有她想象的那么严重。正常人只有当他的思维由于各种原因的影响或刺激失去正常以后,才会出现精神障碍。当他的精神发生障碍以后,思维才会产生混乱,才会失去正常人的思维,所以,精神病人往往是自己因病住进了医院,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患了精神病。就这么简单的问题,就被卢护士长搞得如此严重,非要扯到什么立场的原则问题上不可,于是,就导演了一场三个美女找范廷簇轮番谈心的闹剧。至于卢护士长出于什么样的动机,她为什么要来这一手,范廷簇就不得而知了。同样,找他谈心的三个护士,也不知道卢护士长的意图是什么。
“半瓶醋,今天找你谈话,完全不是出自我们自己的本意,而是卢护士长的安排。”苟思君耐不住了,只好开门见山地说,“既然领导作了安排,我们就得照领导的安排去做。”
“护士长安排你们找我谈话,肯定问题是很严重的,我承认所有问题的严重性。”范廷簇怯孺地说,“要给我什么处分,我也毫无怨言地接受。”范廷簇表现出十二万分的诚恳,虚心的态度令人无法挑剔。
“半瓶醋,你要警惕啊,卢护士长把问题看得很严重,她说你有比较严重的思想问题。明明是地方医院治不好了才转来的精神病人,你却说她没有病,这不是给我们部队医院抹黑吗?所以你必须端正态度,深刻检讨。”
“我是说她自己病了住了医院她自己不知道,我没有说她没有病。”范廷簇申辩说,“不过,现在申辩什么也没有用了。卢护士长是怎样认为的,我就怎样承认、怎样检讨就是了,并且保证今后不再说这样的话。”
本来苟思君还想说点什么,突然开中午饭的时间到了。她看了看范廷簇,“你不要紧张,我给卢护士长说,你认识、检讨都很深刻就是了。我想,就算你真是这么说的,也不会给你什么处分的吧!”
护士长办公室里的两个护士,等到开中午饭的时间了,还没见苟思君来叫她们。两个等不及了,也朝食堂走去。
下午从两点半开始,上午等候的两个护士继续找范廷簇谈心,一直谈到范廷簇下午四点接班才告结束。从此以后,范廷簇不在轻易涉及与自己无关的话题。大概就是因为“病从口入,祸从口出”的深刻教训,才使他历练成在后来漫长的几十年里,无论在任何场合任何情况下都不轻易开口说话的沉默习惯,让他避免了许许多多的麻烦。
自从当天上午九点多钟郁金香把范廷簇从病房里叫走以后,伊然美就一直盼着范廷簇在能回来。可是,她望穿秋水,也没看见范廷簇的影子。她不知道范廷簇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她知道范廷簇一向为人小心谨慎。她想问郁金香,可是,她又不知道郁金香会不会告诉她,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伊然美度日如年一般,一直盼到下午四点钟,才看到范廷簇终于来上班了。
“小范,上午他们把你叫去干什么?”范廷簇刚走进二病室,伊然美就愤愤不平地问。
“也没做什么,就是卢护士长安排护士找我谈了谈心。”范廷簇故意表现出轻松愉快的神态,“在我们这里是常有的事情。在说这也是领导对下属的关心和爱护。”
“谈心需要这么长时间么?”伊然美有些困惑地说,“大家天天都在一起工作,有什么好谈的,又不是不知道彼此的情况。”
“这里和地方不一样,特别是我们医院,政治思想工作不过夜。”范廷簇十分坦然地说,“其实,这样也很好啊,可以使我们及时发现自己的缺点,避免少犯错误。”
“好了,我们不说这些,说说你是怎样到这里来的吧。”伊然美期盼地说。
“这个恐怕不行。”范廷簇接着伊然美的话说道,“因为我在上班,病房里许多治疗方面的事情都需要处理。在说你也需要休息。不如这样,等你身体恢复好了,或者等你出院了,我在慢慢告诉你。”
“好吧,你觉得什么时候合适,或者说什么时候方便,你在告诉我也行。”伊然美说着,又很吃力地把身体朝上挪了一下。
范廷簇做完了当天最后一次治疗,又到了开晚饭的时间。伊然美停药以后,虚弱的身体逐渐恢复起来,双手和舌头儿不象前些时候那么抖得厉害了。休灶(住院病人的食堂)按照饭前开出的特别饮食通知单,工友把伊然美的饭菜送到了病房来。范廷簇正要准备洗手喂伊然美的饭时,伊然美要求自己吃,不要范廷簇喂饭了。
郁金香虽然下了班,但是她没有走,仍然来到二病室和范廷簇一起。她想弄清楚,范廷簇与伊然美之间,究竟是一层什么关系?郁金香惊奇地发现,自从伊然美从地方精神病院转到陆军医院来住院治疗以后,范廷簇仿佛对她开始冷淡起来。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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