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里面,小太监刘德宝笑着问迎面走来的小平，“爷爷，您这是要回园子里了？”

小平笑着道：“别嬉皮笑脸的,我还不至于让你叫爷爷。”

刘德宝就说,“那就叫爹。”

小平摆了摆手,“知道你的心意，去吧，别在这里奉承了。”

刘德宝也不走，只跟在小平后面走,“我们娘娘记得您的好。”

娘娘说的是皇后娘娘。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小平却知道是什么意思。

刘德宝是皇后娘娘的太监,小平这次进宫，就是太后娘娘给皇后娘娘和陛下都捎去了话，大概是说这次中秋晚宴就不回来了，只在园子里呆着。也不要他们小辈们回去,只太上皇和太后两个人过。

小平先去的陛下那里,陛下正在御书房里面接见大臣们,小平便将话传给了陛下身边的大太监,然后去的皇后娘娘那里，正要走,陛下那边来传旨，让他过去一趟。

小平就去了。但刘德宝能出现在这里,定然是皇后娘娘那里不安心。

皇后确实越想越心惊。好生生的，做什么突然就不来园子里了。是因为她跟贵妃去年中秋筵席上面吵的太难看了么？还是说,太上皇陛下上回见她过于护着阿宁生气了？

她想到这个就不仅委屈,还有些害怕。在她看来,贵妃嚣张跋扈,根本不是个好相处的，陛下也偏心，常常帮着她，如今她两个儿子还死了一个，只剩下一个阿宁，难道还不许她多多看顾一些么？

她的心里不好受，但是陛下是个孝顺的人，太上皇陛下和太后娘娘不来，陛下心里肯定有意见。

于是越想越吓唬自己，越想越觉得不行，在小平又去承明殿里面跟陛下说话的时候，派了刘德宝来等在这里，想要探探陛下的口风。

她原话说的很多，大概意思是以后少不了好处给小平，虽然话没有说的那般直白，但是也露骨。

小平是个顶顶聪明的，刘德宝只说了一句话，他就能猜出大概。然后就蛮喜欢这个小太监的。他人不是很大，却机灵，说话也有意思：我们娘娘记得您的好。

记得他什么好？

小平心里笑了笑，却也没有反驳。

他是太上皇陛下身边的太监，跟皇后娘娘素日不来往，皇后娘娘能记得他什么好？这话啊，肯定不是一个小太监敢说的，只能是皇后娘娘说了，小太监来学，但是这小太监应当不敢学全部的话，只敢说一句：我们娘娘记得你的好。

小平叹口气，深觉皇后娘娘实在是太着急了，怎么连太上皇身边的人也敢巴结？将来出一点事情，那大家就都要掉脑袋。

但这话，他听在心里，却也不敢跟太上皇陛下或者其他人说，只敢跟小太监道：“做奴才的，哪里敢让主子念着好，可不敢，可不敢。”

他走了，小太监心里也松了一口气，回去就跟皇后道：“娘娘，平公公说不敢让您记挂。”

皇后脸一沉，却也知道这事情不能着急，小平是太上皇身边的太监，不给她露消息也是应当的，只是太上皇陛下跟太后娘娘不来宫里吃团圆饭太过于突然，她实在是太慌张了。

她头痛的捂住额头，道：“算了，本宫自己去问陛下吧。”

于是又在想：她到底哪里做的不好？

是什么呢？

皇后坐在那里整个人僵硬起来。找了人去等陛下，却半天没回来。她正要起来，就听小宫女道：“陛下去了玉贵妃那边。”

皇后手里的念珠就掉了。她不是一次两次掉念珠，每次她心里有恨，念珠就会掉下去。

她道：“恐是佛祖不愿意在一个心中怨气横生的人手里多呆。”

但是她依旧忍不住骂道：“就是个狐狸精，多大的年纪了，还能让陛下时不时去她那里。”

刘德宝不敢接话，也不敢抬头，跪在地上战战兢兢，生怕待会儿皇后娘娘手里的茶杯就要朝着他脑袋上袭来。

从刚刚回来的时候，他就一直跪着，皇后娘娘都没有叫他起来。他的腿跪得生疼，也不敢说什么话，等了好一会，他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这才抬头，见皇后娘娘神色怔怔，坐在那里。

他开口：“皇后娘娘，您没事吧？”

皇后看向他，才知道自己没叫人起来，便摆了摆手让他起来，又问他：“你说，陛下今晚会来吗？”

白日里去了贵妃的宫里，晚间总要来了吧？

小太监叹气，不知道该如何安慰皇后娘娘，索性也不安慰。他只是跪在地上，道：“太子殿下该回来了。”

皇后这才反应过来，欢喜道：“快去准备阿宁喜欢吃的糕点。”

然后又想了想，“你去贵妃宫里面问问陛下，今晚上阿宁想吃烤全羊，本宫让小厨房做了，看看陛下愿不愿意来。”

正好问问这次中秋筵席的事情。

小太监就点头走了。他腿跪的疼，走路却不敢有有异样，怕被皇后娘娘看见。他一出来，就有讨好他的太监来扶着，问：“皇后娘娘什么吩咐？”

什么吩咐？刘德宝笑了笑，“没什么吩咐，只让我去贵妃宫里一趟。”

来扶他的太监见问不出什么，也捞不着什么好处，明显有些不高兴，但是在宫里面，做什么事情都不可能一蹴而就，于是就扶着他继续往外面走。

走出了小道，刘德宝就不要他扶了，只自己走，不然还以为皇后娘娘怎么样他了。

这皇宫里面四处都是眼睛，他可不敢有什么错处被人抓着，不然，这条小命不保。

去了贵妃宫里，陛下正在看贵妃娘娘抄录的佛经，见了他来，问他，“皇后怎么了？”

刘德宝道：“是太子殿下晚间想吃烤全羊，所以问问您晚间要不要过去？”

阿昭想了想，觉得皇后应该还有其他的事情，不然不会让人来贵妃的宫里。至于是什么事情，他心里也有数。怕是被阿爹阿娘今日说的话吓着了。

但其实也没有什么事情。只是阿爹和阿娘想要单独过一次中秋罢了，连孩子们也不要，只两人过。

虽然不太理解，但是发生在阿爹阿娘身上，又能理解。阿昭没放在心上，那是因为懂阿爹和阿娘，但是皇后不懂，他便要去给她解释解释。

于是就道：“那朕晚点过去。”

刘德宝便屏住呼吸出去。等到出了宫，这才长长悠悠缓慢的舒出了一口气。

回到长乐宫里时，应当是不用跪那么久了。

倒是大殿里，阿昭等刘德宝走了之后，笑着看向贵妃，“你这是怎么了？”

“好生生的，又落脸子。”

贵妃叹气，“本以为陛下今晚是在臣妾宫里面的。”

如今要走，谁高兴的起来？

阿昭笑着道：“多大的人了，还像个孩子。”

他道：“皇后是有事情要找朕，今日得过去，不然她今晚怕是睡不着了。皇后这个人啊，爱多想，朕今日不去，她又要想许多，到时候反而更加麻烦，还不如过去跟她说清楚。”

他说完，看看天，“行了，朕下响还要去御书房里看折子，你自己继续抄佛经吧。”

贵妃点了点头，亲自送了人出去，等到轿撵不见了，这才叹气，“陛下还真是……想要顾全本宫跟皇后两头啊。”

她的小宫女道：“陛下心里最爱重的人是您。”

贵妃却怔了怔，半响才摇头，“多年前可能是爱重，但是现在不是……”

是责任罢了。

陛下喜欢她，所以对她有责任。皇后娘娘是他的妻子，所以他对她也有责任。

她们这位陛下啊……是个重责之人。

贵妃笑了笑，“算了，既然陛下不在，那我就自己吃。”她今天也准备了很多他喜欢吃的膳食。

但是皇帝走了，她就只能一个人吃。

她这一辈子无儿无女，再没有一个人陪她。

最初的那几年，她有时候想，是不是陛下对皇后的责任，故意让她没有孩子，但是又觉得不是，陛下不是那般的人。但无论怎么想，她跟陛下都没有孩子。

刚开始她没有在意，她一个宫婢出身，能走到如今的地步已经很好了。多少人在后面羡慕她，这些她都明白，所以她从来不恃宠而骄，本本分分的做这个贵妃。

日子倒是也过的舒坦，陛下护着她，却不过分爱重她，只以一般贵妃礼相待，并没有逾越祖宗的规矩。皇后娘娘虽然心里不舒服，却也只敢背后骂骂，不会做出什么过分的事情来。

即便当时先太子去世，皇后一度怀疑是自己做的，可是查明真相之后，也不再纠缠她不放。

贵妃一边抄写佛经，一边在心里细细的想这些年的事情。

其实皇后娘娘爱想，她也爱想。

日子太多了。她在这宫里，呆了一年又一年，刚开始还有一整天的事情做，后来一天天的，她已经找不到可以做的事情了。

赏花，划船，绣衣裳，她做起来了然无趣，便又喜欢上了抄写佛经。她觉得这般能让自己静下来。

贵妃叹气，一思量，突然最后一张佛经写错了字，她又得重新写一张新的纸。小宫女小心提醒她，“娘娘，您注意身子。”

贵妃点点头，又咳嗽了一声，“去吧，本宫自己一个人待着写。”

这次的佛经是写给太后的，不容许有任何闪失。她就静下来心来慢慢的写，不再想其他的事情。写了一晚上，第二天起床的时候，第一次心里有一种空虚的感觉。

没错，她发现自己很空虚。

她想，明明她已经有了山珍海味，天下女人最想要的帝王之爱，为什么她还会如此呢？

她呆呆的坐在床上，小宫女见了，连忙替她拿来一件衣裳披在身上。

“娘娘，早上寒，您还是要保重身体的。”

她笑了笑，“这点寒算什么。”

然后起来，用了早膳，习惯性的想要问一句陛下昨日在何处过夜，就想起了是在皇后宫里。她自嘲的笑了笑，突然道：“本宫真羡慕皇后，有个孩子。”

有个孩子，就不用每天想着陛下这个人了。还可以想想孩子。

孩子，在宫里面太重要了。在这一瞬间，她想，可能到了她这个年纪，需要的不是陛下而是孩子。

陛下可以带给她什么呢？

刚想到这个念头，后背就出了一身冷汗。贵妃觉得自己太不识抬举了。她这样的恩宠，并不是每个人都有的。这皇宫里面，多的是一两年才能见一次陛下的女人。

她就发现自己可能真的恃宠而骄了。可这个念头一旦出来，就好像停不住了。她这一整天，坐着的时候也想，睡着的时候也想。

有个孩子养在膝下就好了。

可她知道自己不能说这句话。

宫里面孩子不多不少，但每个孩子都有自己的亲生母亲在世，她如今是肯定不能生的了，要孩子，那不就是要夺了别人的孩子？要是夺了别人的孩子，那必定是要遭人骂的。

她也不愿意做那种缺德事。

所以，她就只能静静的坐在这个大殿之内。因为受了陛下的宠爱，所以不主动去揽权让皇后放心，又因为不喜欢交际，宫女出身，被众多世家出身的嫔妃所不喜，所以也不乐意跟她们姐妹相称。

她就只能一个人坐在这金碧辉煌的大殿之内，穿着陛下赏赐给她的绫罗绸缎，吃着山珍海味，一天又一天的度过漫长的日子。

小宫女见她这样，倒是偷偷的抹眼泪，“贵妃娘娘多好的人啊，如今精神却一日比一日不好。她之前可不是这般的。”

贵妃有一日听见了她这句话，笑着问：“那本宫之前是什么样子的？”

小宫女想了想，道：“您那时候眼睛里面有光。”

贵妃恍惚了一瞬，道，“这样的话，以后可不准再说了。”

小宫女哎了一声，尽心尽力的伺候着她。中秋家宴那一天，太上皇陛下和太后娘娘并没有来宫里。

皇后娘娘对贵妃道了一句，“两位长辈恩爱，说是要一起过中秋，竟然连孩子们都不愿意见了。”

这话好生生的对她说什么。贵妃刚开始没有明白过来，后来心里想来想去，也就明白了。

皇后娘那是想要告诉她，太上皇陛下和太后娘娘才是真的恩爱。恩爱的人之间是不会有第三个人出现。

很明显，她跟陛下不是。

贵妃有时候会觉得皇后娘娘有些傻，有时候又觉得她很聪明，比如现在，诛心的很是到位。

她就笑了笑，“娘娘，咱们晚辈不在背后说长辈。”

皇后就脸色一沉，“还是贵妃守礼。”

两人就此各吃各的，阿昭坐在一边见了，心里也叹气。他真是顾得了这一头，顾不了那一头。

八月十五中秋晚宴，因为是十五，所以还是要去皇后那边过的。这么多年，阿昭不曾有过一日的逾越。

就是在他年轻时候最喜欢贵妃的日子里，他也守着这个老祖宗留下来的规矩。

也因此，皇后才觉得无论如何，贵妃都不会超过她。

照例是在皇后宫里面过夜，阿昭第二日起来，对皇后说：“我想着，明年就把阿宁送去阿爹和阿娘那一边。”

这话委实让皇后震惊住了。她委屈的说，“可是阿宁是臣妾的儿子……”

阿昭有些不高兴。在他看来，皇后比他还宠爱阿宁。但是妻子是他自己选的，也有耐心去教导。

他道：“朕之前一直由着他，也是不想让他小小年纪就背负太多，可是阿爹说的对，他是太子，是未来的储君，如今已经到了这个年纪，若是再由着他玩下去，将来朕怎么把这个江山给他？”

说到给江山三个字，皇后心里才安心下来。不过对于她来说，皇帝还年轻，等到将来给江山的时候，还得等很多年。

而眼前就让她的儿子去受苦，无论如何，她都免不了担心。

阿昭只好说，“所以，便提前跟你说了。免得你担心，这段日子你好好的跟他多处一处，别总是跟他说几句话，又去忙你的了。”

皇后就觉得她这一辈子最是好运。陛下是真心爱护她跟孩子的。她就对贵妃的怨言也少了一些，道：“这几日，因事情多，陛下总在臣妾这里，贵妃妹妹那边倒是少去，如今差不多忙完了，您也该去看看她。”

阿昭很欣慰：“好。”

他走了之后，刘德宝担忧着看向皇后娘娘：“娘娘，您怎么还把陛下推向贵妃的宫里呢？”

皇后却说了一句让他听不懂的话。

“本宫想得到的都得到了，贵妃却永远都得不到。”

皇帝跟她在一起，是为了她的身份。陛下也明明白白告诉过她，她是皇后，她的儿子是太子，将来会做太后。

这是实实在在的东西，陛下也一直这样给她。但是贵妃，贵妃有什么呢？贵妃连孩子都没有，她只有皇帝的宠爱。

可是这份宠爱又能维持多久，即便是一辈子，又能如何？明年三月，便又有无数的秀女进宫，到时候，陛下又有新的女人。

即便今年她受宠爱，明年她依旧受宠，那后年呢？十年之后呢？

当这宫里的女人越来越多，宠爱也就不足为重了。靠着情爱活着的女人，没有她得到的实在。

皇后想到这里，竟然叹了一口气。她这口气为谁而叹的不知晓，但是叹气完之后，她就有些迷茫。

这么多年，跟贵妃争来争去，两个人明里暗里看对方不顺眼，只是没想到二十年了，两个人反而有些看开了。

一年又一年，皇后和贵妃确确实实没有再像之前那样斗来斗去，阿昭很是欣慰。

一个月有三十天，他把这三十天又分了去皇后宫里和贵妃宫里各十天，还有其他的十天别的妃子宫里。

这般公平，他自己觉得已经是他能做到最好的了。只是这般的处事，惹了别人笑话。尤其是已经有一个山长媳妇的阿黎。他写信来说：“如今民间都传你是个好皇帝，妻妾之间处理得当，多少人照着你的法子去学。”

阿昭哭笑不得，但他的精力没有多少时间在后宫，后宫的事情对他来说只是小事，外面的事情才是大事。跟大金打仗，民生民意，作为一个皇帝，他要忙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所以只能做到如此。

只是又过了一年，贵妃突然怀孕。贵妃今年都已经三十七岁了。突然怀孕，阿昭也不知道该欣喜还是惶恐，特别是太医说贵妃身子近几年都不太好，这个孩子，如非必要，还是不要的好。

阿昭知道太医的意思。他自小也是在皇宫里面长大的，知道若是这个孩子能保下来，太医不会说这样的话。

他是个好皇帝，不会因为太医说出这般的话就问责于他，而是去跟贵妃商量，“这个孩子咱们还是不要了吧？”

谁知道向来温顺的贵妃却固执的摇头，“孩子在，臣妾在，若是孩子没有了，臣妾也不活了。”

阿昭知道她舍不得孩子，就劝道：“朕也心痛，朕也想跟你有个孩子，可是孩子来的不是时候，若是因为他而失去了你，朕也不期待他。”

贵妃眼角泛着泪水，明显是对这句话有所感动，但是她依旧摇了摇头：“若是这般，臣妾宁愿不要这条命。无论如何，这个孩子，臣妾都想要试一试把他生下来。”

阿昭头痛欲裂，还是得去劝她，“咱们两个人都过一辈子了，你为什么非要要个孩子呢？”

贵妃抬起头，想要说什么，却又低下头，没有再说话，只去握着他的手，“陛下，你让臣妾试一试吧，万一呢？万一能生出来呢？”

阿昭叹气，只能去找太医。太医院的太医没有办法，他就去民间找神医。

还真让他找到一个。

贵妃好像在他的照料之下好多了，肚子里的孩子也在好好的长大。

宫里面松了一口气。阿昭日日夜夜都陪在贵妃的身边，生怕她有一个闪失，他后悔莫及。

就这样一天天的，终于到了生产的日子。阿昭等在大殿之外，焦虑的等着太医带出好消息。

但是这个好消息终究没有来。贵妃十月怀胎，只剩下了一个死的婴儿。

阿昭痛苦的闭上了眼睛。

他知道这个孩子对贵妃来说意味着什么，他也知道，她的命应该去了大半。

果然，从那天开始，她就拒绝再见他了。阿昭刚开始还以为她是太过于伤心，以至于迁怒于他。后来当她的门一日日的紧闭，他才半知半懂的发现，其实贵妃跟他之间，早就不如年轻时候亲密。

他和她，远不是一个孩子的问题。

阿昭头又开始疼起来。前朝后宫，事情那么多，他一着急，自己也病倒了。人在生病的时候，总是会虚弱一些，也会矫情一些。他记得自己带着病走进贵妃的宫里面，他问，“朕是不是做错了什么，让你如此记恨？”

贵妃当时躺在床上，身子也虚的很。她看着年岁也越来越大的陛下，突然摇摇头，“臣妾不会记恨您，当年，若不是您，臣妾可能早就被人欺负得只会哭。”

她笑了笑，“陛下，臣妾从来没有怀疑过您的真情。”

她只是贪心了。

她不再只在乎他的宠爱。

“当年年幼的时候，您给臣妾一个眼神，臣妾也会暗自欣喜好长一段时间。后来一步步的，走到现在，到了这么大的年岁，却已经不是一个眼神能满足得了的。”

因为皇帝不能满足她，所以，她想要一个孩子。

那个孩子，不仅仅是她的孩子，还是她活着的希望。

她想，自己可能过于贪心了，明明已经拥有了帝王的宠爱，为什么还能把这份宠爱看的如此不值呢？

这些日子，这些年，她也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她如今也没有想通。

阿昭黯然失色，他从来没有想过两个人能走到今天的地步。他给她最好的，除了后位，他真的把什么东西都给她了。

阿昭要走的时候，贵妃突然朝着他说了一句话，“陛下，有时候，臣妾挺羡慕皇后娘娘的。”

阿昭愣了愣，“为什么？”

贵妃摇了摇头，“臣妾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羡慕她，她活的比臣妾通透多了。”

阿昭跌跌撞撞的出了贵妃的宫里面，一路上想起她最后的话，又去了皇后的宫里面。皇后正在教导阿宁，却又说不过他，反而被他反训了一顿。

两个人站在那边你一句我一句分辨，见了皇帝这般样子进来，都吓了一跳，阿昭却摆了摆手，径直坐下，让阿宁先出去，然后看上了此刻忐忑的皇后。

他哂然一笑，问皇后，“你觉得，是你好，还是贵妃好呢？”

这话把皇后吓得不轻。但是看阿昭的神色，也不像是发生了什么大事，她就顺着他的意思去想，然后道：“于臣妾而言，自然是臣妾好。”

阿昭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皇后就道：“臣妾出身世家，又是皇后，天下人之母，生下了太子，还得陛下看重，如此种种，还能有什么不满意的呢？可是贵妃妹妹却因为孩子一蹶不振，实在是让人怜惜，两相比较，臣妾自然觉得自己更好一点。”

这话她一点谎言也没有，都是她心里最真实的想法。

阿昭苦笑，“那你觉得，朕对她好吗？”

皇后这下子不好说了。阿昭直言，“你说你的，朕不会生气。”

皇后便说，“最初，当臣妾选上太子妃之位之时，心里也是惶恐的。因为那时候臣妾就知晓，您心里面已经不会有别的人了。”

“臣妾的阿娘就教臣妾，在这皇宫之内，您的宠爱可能会锦上添花，可是只有皇后之位，才会长长久久。”

“臣妾把这句话记在了心里，可是您这般好，谁会忍住喜欢上你呢？一旦欢喜上您，便不能用平常心去看贵妃。”

“所以当年，臣妾才会那般跟她计较。但是后来，却发现臣妾母亲说的话是对的。她这一辈子，都靠着您的宠爱活着，可是，年轻时候您对她挖空了心思宠，起点实在是太高了，以至于后来您忙前忙后，宫里面的姐妹也越来越多，她又能得到多少呢？”

“若是一般人也就罢了，可偏偏天下人都知道，宫里面其他的姐妹都是陪衬，你只爱她一个人。”

“这话说的多了，就连她自己也信了。信了，当您又有别的女人时，她自然心里不舒服。”

“其实，臣妾倒是知道她为什么那般想要那个孩子。她，她是在您的身上找不到希望了，所以想要把希望寄托在孩子的身上。”

“可是上天没有垂怜她，把孩子夺走了。”

阿昭默然看向这个在他心里面并不算很聪明的皇后，张了张嘴巴，想要说什么，又最终没说，然后自嘲一笑：“想来，朕才是最愚蠢的那一个。”

他听到后面，也渐渐的听懂了皇后的意思。

她的意思是，他不如年轻时候那般宠爱贵妃，贵妃也不再像多年前那般爱他了。

时光一年又一年的消逝，他们终究没有像阿爹和阿娘那样恩爱一辈子。

等到阿昭走了之后，刘德宝跪在地上，小心翼翼的服侍着皇后娘娘起身，道：“娘娘，您今日说的话……会不会……”

皇后却摇了摇头，看着贵妃住的宫殿方向，轻轻的道了一句：“人死如灯灭，所有的恩怨情仇都应该抛却一边。当年，太后娘娘选我的时候，曾经对我说过一句话，只要不做亏心事，不想着伤人性命，那本宫即便不得陛下喜欢，并不能牢牢掌握住后宫，也没有关系。”

“今日的话确实逾越，可是贵妃要死了，这番话我问心无愧，也没有伤她的意思，陛下要怎么想，是他的意思，不关本宫的事情。”

刘德宝就没有再说话。因为他知晓，贵妃娘娘确实撑不了多久了。

从皇后宫里出来之后，刘德宝到底没有忍住，去打听，“陛下去哪里了？”

小太监说，“去了贵妃娘娘的宫里面。”

刘德宝叹气，“那看来，贵妃娘娘确实命不久已。”

贵妃宫里，阿昭正坐在一边，看着精神越来越不好的贵妃，心里有一些后悔，却又有一些茫然。

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也不知道该要怎么做才能弥补这个错。倒是贵妃见他走了又回来，勉强扯开一点笑容，问道：“陛下，您这又怎么了？”

阿昭静静的看着她，发现她已经老了，头上有了白头发。他心里一酸，“是朕辜负了你。”

贵妃却摇了摇头，“怎么能这般说。臣妾不止一次说过，臣妾很感激您的喜爱。”

只是你是个皇帝。

三宫六院，每一个宫殿里面都有一个妃子。

她叹了口气，道：“不过，您说没有怨过，好像也不是那般坦诚。只是比起埋怨，确实是感激更多。”

阿昭问，“那你还喜欢朕吗？”

贵妃就笑了起来，这让她怎么说呢。她想了想，道：“很久之前，臣妾也曾经看见过太上皇陛下和太后娘娘，当时臣妾还想，皇后娘娘多么可悲。在这皇家里面，太上皇陛下有了太后娘娘，岁安公主也有秦家小公子，三皇子殿下早就给自己找了个姑娘，就是您，也有了臣妾。”

“在整个天家里面，皇后娘娘看起来格格不入，臣妾还替她感到可怜。可是如今想来，格格不入的，是臣妾。”

“哪里有一个妾室，敢说正室可怜的。臣妾，臣妾不止一次地为自己曾经的念头感到羞耻，有时候还会想，走到如今的地步，到底是谁错了，好像谁都没有错，但谁都有错。”

阿昭见她慢慢的喘不过气来，连忙去叫太医。贵妃却摇了摇头，“算了。臣妾自己的身子，臣妾知道，这是真的要走了。陛下，臣妾走了之后，您也不要伤心，您什么错也没有，如今这样，已经算是一个很好的结果了。”

她这一辈子，从一个小小的奴婢到天下人都知道陛下宠爱的贵妃，其实什么也没有做。陛下已经给她做好了所有的事情，就是挑选的皇后也有一颗仁心，随便背后再怎么咒骂，却从来不曾起过杀心。

他已经把他能给的都给了，他确确实实没有错。

“是臣妾要求太多。”

她扯着嘴角笑了笑，突然拉住阿昭的衣裳，用尽最后一口气道：“但是有来生，臣妾不愿意再遇见您，不愿意了……真的不愿意了。”

当天晚上，宠冠后宫几十年的贵妃突然逝世。皇帝大悲，一度哀伤。

可是前朝事情多，也没有多少时间让他哀伤，而是继续拖着身子处理政事。

宫外的齐殿卿和折筠雾收到消息的时候，也沉默了一瞬。

齐殿卿叹气一声，“朕早就知道会这样。”

他避开了，没想到阿昭却陷了进去。

只是，犹如阿昭现在依旧撑着身子上朝一样，人的一生也不止有情情爱爱。

如今悲伤，再过五年，十年，还会再悲伤吗？到时候可能只剩下遗憾和偶尔想起来时的悲戚。

而这已经是很好的结果了。

过了一年，齐殿卿又收到了阿昭的一封信。

信上说，他想要估计皇后和贵妃，不想让妻子和喜欢的人相争。可是如今他发现，其实他错了。

不仅皇后不爱他，就连贵妃也不爱他。

他说：“阿爹，我错了，当时，我该送走她的。或许给她找一个好人家，她如今已经是做了祖母的人了。”

齐殿卿接到信，半响没有说话。

俗世种种，谁又说的准呢。

说不得谁对谁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