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饭时分,未家村的巷巷落落,照例就会飘起浓浓的一锅子面味儿。越到午饭的点味道越浓。未家村人中午喜欢吃面是地地道道出了名的,几乎家家户户都做。村里人忙活完打道回家时,不忘在菜地里顺手撅一把绿菜叶,到家用井水冲洗干净,再切一两个洋芋,或者茄子之类,丢进锅里爆炒,等清油染满菜叶后,再把事先准备好的一盆水倒进锅、烧开;再用擀面杖轱辘轱辘地把面团摊开、擀大、擀薄,再用菜刀切成一块一块的面钉,或一根一根的面条,丢进锅、煮熟,如此一来这一锅子面就成了。就在揭开锅盖的瞬间,一股香味儿不可阻挡地飘出来,在及时风的助力下,一股股香味儿就走街窜巷地进入未家村的家家户户,巷巷落落。
未羊母亲拉着未羊从童乐家走出来,娘儿俩几乎远远就能闻到四下邻里的那股一锅子面味儿,未羊用手势给母亲比画着说:是不是吃饭。
他母亲便点头说:是。
未羊母亲见未羊脸蛋儿红扑扑的,便知道他准是害了羞。
她故意用手指摸一摸未羊羞红的脸蛋,再在自己脸上摸摸,再抖抖。未羊读懂母亲的手势,知道她在笑话他,笑他像个小姑娘家一样害羞。于是,前一秒还好好的和母亲一并往前行,下一秒钟就赖起不走了。他用力挣脱母亲搭在他肩上粗糙的手(上面还沾了面糊,已经干成锅巴),他闷声不响地落单到母亲屁股后面;母亲猜到因由便站着等他,但他就是稳住不动;然而母亲一走,他便跟着走。就这样,他有意为之,企图想让母亲给他赔礼道歉。
未羊这样一拽性子,母亲很快就察觉到他那点小心思了。她故意退后,退到未羊屁股后装作比未羊还拽还不想走;未羊自然知道她在装糊涂,继而便索性又退后到母亲屁股后,母子俩就这样一前一后地摆弄着在他母亲看来相当无聊的姿势,直到他母亲降服一样地停下来让未羊从中得胜,同时她不忘在他额头上小亲一口,从而满足了他那点小心思;而未羊这才阳光般灿烂的裂开嘴乐了。
一点儿不错,未羊从小到大都是个极其腼腆而害羞的孩子。他一害羞,尽管无从口出,但他总能像正常孩子一样从脸蛋上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当然,也怪他的脸蛋生得娇小薄弱,容不下一丝半点的羞红。说实话,他一旦控制不住地害羞起来,脸蛋即刻便面红耳热。同时,羞红色就会从他那点小面颊上溢出来,渗到他细长细长的勃颈上,往往此时和他友情甚好的童乐一眼便能看出来。当然,他母亲也自不必说。
却说未羊正式懂得害羞,或者不如说他正式学会害羞的时候,纵观其认知阶段的开始差不多得要追溯到数年以前。
事实上,那时他都六岁多快七岁了。依一般孩子而论,两岁起就知道羞赧是怎么回事了,至少,四五岁时就能将其灵活致用。
说到未羊懂羞知耻的事,期间还颇有些渊源。在家庭观念相对浓重的未羊母亲一代,他母亲生了哥哥未星喜得子后,还想再生个女孩儿。当然,她天生也喜欢女孩儿;加之当时的未家村有个旧来就有的习俗:一家子如若有个儿子和女儿那才是最完美的,被称之为儿女双全。实际上儿子长大后务必要结婚,而结婚务必会花费一大笔钱财,因此没钱的人家只能眼睁睁看着家里的少年打一辈子光棍。
这在当时的确是不可争执的事实。
倘要讨到媳妇,对于家里无金无矿的人家便只有一条出路,即苦熬到女儿长大成人嫁出去,便了钱,继而再用这笔不等捂热的钱财给儿子讨一个媳妇儿。而且对于像未家村这样的农村来说,出路仅此一条。因为在那饥饿与贫穷交接的年代,爱情相当于动物性的产卵下蛋。这么说吧,未家村在刀耕火种的年代被饥饿牢牢统治了一段时间,后来,在广大村民的自己动手下丰衣足食,粮食年年量产,相反,与此同时广大村民的精神粮食开始锐减、贫瘠,自此,就像接力赛一样饥饿从贫穷手里接过接力棒。大概就是这么回事。
未羊母亲生完未羊之前,恨不能娘胎里就知道他是个女儿身。可惜,等未羊出世后,她的美梦就如泡沫般破碎了。
不过,自此以后,未羊母亲无时无刻不把他当女儿看。在她幻化已久的潜意识里,未羊就是个黄花大闺女。当然,未羊小的时候也不负她所倪盼的,的确长得像个女孩儿。因为‘她’小小的脑袋瓜,樱桃一样的小嘴巴,还有一副细长细长的柳叶眉,鼻子娇小灵气的活像他母亲,生得也瞧不出有多黝黑。而且在生未羊前几个晚上动不动就做梦梦到一盘蛇盘在棉絮底下,她脑海里不下千万次地想未羊是个女孩,因此,她在此后漫长的岁月里只要一闭目就能想到未羊扎着她偏爱的小马尾辫到处乱跑。
综合看来,未羊的确长得秀丽秀气,绝对跟小女孩无异。
平素里,如若不是他母亲图个省事,给他留个平头,兴许未家村人都会把他认成小女孩儿。当然,从小未羊的衣服和穿的各类鞋袜,都被他母亲强制以自己幻化成的女孩儿标准裁作。
他母亲一来也会裁缝,不能说专业到家,至少也略懂一二,像未羊父亲一样照猫画虎做木活也不是难事。她把一些旧了的被套、枕套、以及她穿过的旧衣、旧衫,舍不得扔的都一块块攒起来。琢磨着攒够了一件衣裳的布料时,就统统拿出来裁成一小块一小块的花花绿绿的布花,再在缝纫机上逐一拼接起来,就这样做成一件件小裙子,小棉袄,小裹兜子,还不忘做一些漂亮的蝴蝶结订在上面。
未羊从小就穿着母亲苦心为他缝制的裙子长大,大体算来他一共有六七条漂亮的裙子,而且未羊都喜欢的不得了。他自己穿得也相当细密。裙子往往只会脏,不会烂;一旦这件脏了就换另一件,另一件脏了就换另一件,换另另一件,以此类推,逐次换完。
未羊穿着裙子在自己的小王国里当公主的日子相当快活,他无忧无虑。于是,就像童话一般,不,完全就像噩梦一般,直到有一天,未羊终于被一群小少年瞧出端倪来,最后给他上了一堂冷嘲热讽课。
事实上,未羊从小就极少逾越母亲给他设置的那扇大门。他也极少会跟未家村的孩子相互嬉笑把玩。他既聋又哑,他母亲才迫不得已而为之。
未羊被冷嘲热讽的那天,他母亲异乎往常地带他外出透气。他无意贸然地走进一群孩子堆,不料就被这些仿似狗鼻子一样的眼睛盯上了;这些孩子不无惊诧地瞅着他看。而此时,他一如既往,留着一个大平头,身着相当耀眼的粉色连衣裙,脚上还穿着绣花大布鞋。他怯生生地走在他们面前,因为这些孩子个个虎视眈眈,就像邻居桃桃家的土狗,一般用来看门的,狗的表情相当凶残,尤其两颗长长的大獠牙,难免使人联想到血里面捞骨头的场景。不错,孩子们就是这样‘诧异’的表情,在未羊初次乍见的情况下他不免如此想到。
相反,这些小少年们大多都暗自起疑:这个小孩料必是个男的,要么便是女的,要么就是不男不女。
突然,孩子群里一个少年悄然冒出一句,“他是男的,名字叫未羊。”很快沉寂就被打破了。
听到提示的小孩开始乐得吼起来,“女子娃,女子娃,未羊是个女子娃。”
这时,并未听到而还在暗自起疑的少年也没头没脑地跟着瞎起哄来,“女子娃,女子娃,未羊是个女子娃......”这群孩子齐声助力,极富有节奏感的吼着叫着。
这突如其来的一出戏码让未羊母亲始料未及,她见状便拉起未羊迅速撤离少年们的视野。
母子俩迅速躲到一群大人堆里融成一伙,这群大人几乎全是未家村的留守妇女,因为丈夫常年外出打工不回,据说大都进了建筑工地,为大城市砌砖盖瓦。留下这些妇女值守农村。因此闲来无事,妇女们便三五一群七九一堆地聚在一起闲话短长。妇女们有的坐在小马登上,有的坐在扫把上,有的坐在鞋绑子上,脚上无鞋就光着脚,有的屁股底下垫一张报纸就落座。大家一面漫无边际地闲聊,一面手巧心灵地纳鞋垫、鞋底。中间有两三个小女孩,扎着长长的小马尾辫,穿着漂亮的小裙子,乖乖的,静静地靠在母亲一样的妇女身边耍。
未羊就默默地瞅着她们的小裙子,瞅着她们的绣花鞋以及小马尾辫;瞅着瞅着,有那么一瞬间他脸上不觉洋溢出得意的神气来;因为他觉得他的裙子上多了个漂亮的蝴蝶结,而她们的上面一概没有。
可是未羊娘儿俩刚一落坐,那群跟屁虫一样的孩子就盯了过来。大家持续像尿蜂子一样嘴里嗡嗡嗡地有节奏感地吼着叫着,“未羊,女子娃,女子娃;未羊......”
事实上,未羊浑然听不到他们嘴里嗡嗡着什么,但他看他们一个个嬉皮笑脸地跟过来。于是,他满以为他们是来跟他玩的。他正要起身时,却被他母亲煞有介事地一把拽住胳膊。母亲用手势比画着说那是一群坏孩子,会出手打人,嘴巴也会打人。因此,未羊冷不丁被他母亲的样子吓到了,他不觉变得胆怯起来。
当吼叫声越来越大,大到使未羊母亲恼羞成怒时,她终于朝孩子群打预防针似地大吼一声,“不要招惹我娃,你们滚一边玩去;谁再吼,瞧我不打死他!”
未羊母亲狮子一吼后,其中一些生性胆小的孩子掉头就走了。而顽劣调皮点的依旧等着发糖一般赖起不走,嘴里还不停歇地叫道,“女子娃,女子娃......”当然,声音小而又小,就像压在硬板凳上的响屁有势无声。
不错,这些顽劣分子似乎在鼓怂大家,试图重新唤起大家的兴致来。即便他们叫得有势无声;但此时本未跟来的孩子恰巧也跟来了,因为好奇大家也跟着他瞎起哄来;刚掉头准备撤离的孩子此时胆儿也无形变大了,在绝对安全的范围内跟着也叫了起来。
当然,未羊见到这群孩子眼睛齐刷刷地一个劲儿瞅自己,心里既惊又喜。他忍不住挣脱母亲的手站起身跟大家客气地打招呼,他嘴巴一翕一动:唔——啊——嗷!声音尖刺而洪亮。但此时的未羊母亲见状自知已无计可施,便只好装作不理不睬;因为她想等他们闹够、闹累了,便自然会不驱而散。而这群留守妇女,此时见状也忍不住嘿嘿嘿地笑起来。其中有个跟未羊母亲大小相当的中年妇女几乎被笑哭了,她咧开嘴不无打趣地说,“哎哟喂!我说娃他妈,你这娃究竟是男还是女呦?”
“男娃娃。”未羊母亲略显尴尬地说。
“唔,那你咋给你娃穿个裙子来着,而且还穿个绣花鞋,怪巴巴的。”
未羊母亲垂头不支声。
孩子群里又冒出一个熟识未羊身份的小男孩,趁几乎大乱的情势下挤到起头瞎哄哄的男孩跟前,煽风点火道,“未羊还是个哑巴,不会说话。”
“哑巴!?”
这使正找不到好料的男孩一听甚为诧异。他接着几乎按耐不住激动的紧张情绪重又换起口号吼道,“哑巴,他不会说话;叫哑巴!大家——跟我一起喊,我数一、二、三......”期间刻意停顿了三秒钟,接着才正式吼出内容,“哑巴,哑巴——女子娃,女子娃——”就这样,大家的叫辞相当富有节奏感,而且激情颇为高涨。
接着令未羊母亲始料未及的是,这群孩子竟一边叫一边把未羊和他母亲团团围起来,一个个跃跃欲试,相当不怀好意。当然,此时连这堆闲谈乱聊的留守妇女也没放过,皆被团团围起来。不过,这群妇女似乎一点儿不慌不忙,反倒表现得破想看个热闹。
霎时间,整个场面难以控制。大大小小的破皮孩童足有二十来人次。
这群被逗得激情高涨的孩子有的指着未羊裙子发笑,有的指着他的绣花鞋发笑,有的指他的大平头发笑,而有的用他的小手紧捏脸蛋,做出羞人的手势,有的故意做鬼脸给他看。
事实上,此时的未羊才忽地发觉情势不对。他的脸和脖子迅速发热发烫,像被火辣的太阳晒着一样。他清楚地看到除了和他一样平头的孩子在叽叽喳喳嘲笑他,连跟他一样穿裙子的几个女孩也在笑他,这几个小女孩明显头上都扎了小辫子。于是,他终于意识到事发因由了。
未羊的脸蛋和脖子不由分发烧发烫,眼睛好像被火烧着了一样。而他母亲此时也罕见的面容绯红,眼里血丝满填;气呼呼地瞪大眼睛,仿佛愤怒的母鸡一样异常地冷静,冷静得可怕。
未羊看他母亲的样子,本想着她会冲过去像揍他一样暴揍一顿这群孩子。可结果是,他母亲木然几秒,竟朝着这群可怜的留守妇女大声嚷嚷道,“谁家野种,管不管!?”
事实上,未羊母亲一撂下狠话就拉起羞愧难当的未羊掉头走了。未羊被母亲这么一拉扯,忍不住‘哇’一声哭将出来。这群孩子依然嗡嗡嗡地,乐此不疲地跟着来了。
未羊母亲把未羊领进院内,随手把大门‘砰’一声关死了。但门外的嗡嗡声依旧不止,直到未羊哭累窝了一觉醒来,门外的嗡嗡声适才鸡犬宁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