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皇室要么恐慌到自缢身亡，要么冥顽不化被黑骑斩杀……死了一茬又一茬，最后出来献降的，居然只剩一个十五岁的小公主。
上回岐王从西州发出折子里，上书奏请大兴遣出使臣，也稍稍带过此事。
大兴素有礼仪之邦之名。在这般情境下，即便是前去受降，若派遣鸿胪寺那些花白胡子的寺丞去，与对方一个十五岁的小娃娃对峙，难免落个有心欺负人家之名，失望了大国风度。
这些时日以来，永明帝便在费心思索合适人选。
鸿胪寺报上的名册永明帝看了好几遍，都觉得不可，朱笔批掉的名字越来越多，后来鸿胪寺卿不知缘何，犯难地嘀咕一句，只说这个年岁，只有晏辅之女合适了。
永明帝一拍案，倒觉得这个提议未尝不可。
于是下了朝，就把人急召入宫。
早在去年秋狩，永明帝便见过晏娇口才，对她多有赞赏。这次召她进宫，除了试试她的胆识，亦是直接打听她的意思。到底还是个未出阁的小娘子，西漠艰苦，也不知她是否愿意随鸿胪寺那些使臣一同前往。
这事说起来也难，放眼整个大兴，有哪家愿意送出自己养得金贵的女儿，前去塞外做苦行僧的？
所以要先问过她的意思，之后才好同晏卿解释。
晏娇听明白了。她倒是不纠结这任务有多难，翻译那些西域的文册时，她可向往那神秘的地方了。何况姨母也说过，不该拘束在这一角天地，趁着年轻，多出去走动走动，长长见识。
可是……
这事只要一细想，都觉得来得太突然。怎么这个时机，正好就砸在她头上？
看上去还非她不可。
毕竟整个大兴，学了番邦文字的女子，除了姨母林荛，就只剩一个她。回纥那边又正好是个小姑娘，比她只小了两岁，派她去也是正好——真是太巧了，这事看起来就像是特意为她量身定做的。
她越想越古怪，却只是暗暗皱眉，没说出口。又听永明帝坐在上首说要试一试她。晏娇敛眉，规规矩矩地等着。
刘公公尖细着嗓音道：“今日请晏大小姐入宫，是太后娘娘和陛下想请姑娘做出论战。”
论战，说白一点，就等同于现代的辩论。听说大兴最盛名的幽山书院，最令人惊叹的一门课就是教辩驳之术。
对于那些在鸿胪寺待了数十年的寺丞来说，辩术自然不难，一个个挑起错来能吵上三天三夜，争到花白胡子都掉一地。永明帝自然也清楚，派那些老头去和人家回纥那边一个小丫头辩论，实在是太欺负人。
晏娇还是狐疑，心底的怪异更甚了。
这事每一步都像是算好了的，就连她的性子 ，也正好能对得上，像是为她而来的……
她当下也来不及想。沉了沉心，她复又盈盈一拜，问，
“太后娘娘，陛下，不知臣女要和谁辩？”
苏太后颇有些慈爱地看了她一眼，眼中含了笑意。
永明帝也笑了，指向她道：“你需得赢过你自己。”
和自己辩论 ，这不就是左右互搏么。晏娇敛目，端端正正地叩首：“是。”
永明帝给她出的题是“一尺之棰，日取其半，万世不竭。”
这是《庄子》里的一个辩题，说的是一根一尺长的辫子，今日取一半，明日取一半的一半，后天再取这两天剩下的一半的一半，如此类推，是否永远也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整个大殿里，晏娇只能听见她一个人的声音。先是论述世间万物，除了江上清风，山间明月，任何事物都总有衰竭的时候，不存在取之不竭的东西；而后反驳自己，一半的一半总有一半留下，当然是取之不尽的。
她说得越来越投入，等酣畅淋漓地说完了，停下来，宣安宫里一时还是只有她的声音回荡。
晏娇跪的得膝盖发麻，悄悄抬眼去打量上首，也不知道自己表现如何。
就见太后微微眯眼，仍是那副慈眉善目模样，永明帝沉静下来，一言未发，抬了抬手，示意晏娇先退下。
这是好还是不好啊？
晏娇太阳穴跳了跳，跟着刘公公出了宫室。
将近三月的天气，宫里甬道上的桃花都开了，馨香扑鼻。当空的太阳光线投下来 实在晃得人眼晕，晏娇跟在刘公公后面，只觉得走路都深一脚浅一脚的。
这会心里浮浮沉沉，她还是觉得这事不大对劲。
实在是太巧了，巧到她以为自己突然被命运狠狠地关怀了一下。
不过这还算一件好事。
要是永明帝看中并栽培她，放她和鸿胪寺的使臣一起出行，不仅能让她长见识，对她以后的名
声和前程来说都是大大有利。那什么魏王的，因为她给鸿胪寺办事，那恶心的人骚扰她之前，还得掂量掂量自己会不会先得罪永明帝。
要是能入鸿胪寺为官，就更好了。
晏娇叹了口气。
当天的事她没告诉任何人，就连回府之后也未和晏旭以及晏老夫人说起。回了府 匆匆请完安，就自己把自己关在了院子里。
晏老夫人还挂念着给她指亲呢，若听到自己孙女要出使西漠，肯定不肯。是以这天，直到晏旭从内阁回来，晏老夫人才知道这件如此不得了的事，立马将晏娇喊到了院子里。
到了前院，就见晏旭眉目沉沉地坐在那儿，晏老夫人面上也都是忧色，晏娇掀帘进去的同时，听到祖母重重的一声长叹。
“娇娇。”晏旭肃着眉唤她，“今日陛下到内阁，和爹爹说了一件事……”
他才从江陵府刺史的位子回到内阁不久，光是重整纲纪，打理文书，调用人手，就花了这么几个月。先前他屡次上书提起退亲，着实让永明帝有些没面子。
今日永明帝居然亲自来内阁巡查，实是让晏旭惊讶不已。
等俯身行礼，听到永明帝心情极好地拍他肩膀，春风满面地笑着对他说“晏卿，咱们大兴朝居然有令爱这样的可造之材”时，晏旭更是惊讶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