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闱开始之日，晏娇正睡得昏昏沉，就被明珠拉了起来，匆匆忙忙梳洗了一番，送晏泌和慕淮到贡院去。
今年入京赶考的学子比往年多了一成，贡院也分了南北两院，晏旭将晏泌和慕淮的名册都报了上去，如今两人却是被分到不同的贡院。晏泌在北，慕淮在南。
秋闱原定于巳时开考，晏娇来不及同时送行两人，又思及小阎王的身子，只能舍了晏泌，打算先亲自将慕淮送过去。
入秋了夜里寒凉，她特地让人给晏泌和慕淮都准备了一身狐狸毛披风，多少能暖和些。慕淮的药她也特意去找过老大夫，他一个人没法熬，便让人做成了药丸子，以备不时之需。
给小阎王一番打扮后，晏娇就推着人出了门。是日府上都手忙脚乱，来往下人步履匆匆，都是为晏泌忙着的。
晏府从来只将慕淮视为连奴隶都不如的外人，慕淮也早已习惯，只是晏娇看了不免唏嘘。
他被晏娇推着朝前院走去，有下人忙乱而过，见了晏娇只规规矩矩地喊“大小姐”，对他却是视如不见。慕淮点漆一般的眸子里毫无波动，沉默着不知在想些什么，肩头披风的领子就被一只手拢了拢。
“要好好照顾自己啊。”晏娇的指摩挲着那圈狐狸毛，语气很淡，却莫名勾人。
慕淮低下眸子，看着少女纤白的指，半晌，嘶哑出声。
“嗯。我会好好吃药。”
晏娇闻言笑了起来，纵是慕淮没回身，也知道那笑靥，定是美艳到惊人。
“要是在贡院被欺负了，回头告诉我是哪家的小畜生，我给你打回去。”小阎王如今是越来越安静乖巧了，可过于乖巧也不好，晏娇是真把他当成弟弟养，生怕他又受了欺负的。
小阎王沉默着，没有出声。
晏娇微微垂眸，看见他长长的眼睫，又有些气恼。心想这人也太会长了，睫毛比她还长。
因晏泌是在府上住着，为免落人口实，各侧室院子里都不敢怠慢，生怕被谁揪错，招惹到老夫人那儿去。
晏凝霜和晏凝露虽不情不愿，也只能出来送行。
她们眼尖，一眼就看到晏泌和慕淮身上披着的狐狸毛披风，芝兰玉树一般，再看他们身侧的晏娇，也是簇新打扮，在灯笼暖晕里，光鲜亮丽的模样。
晏凝露气哼一声，晏凝霜心底却是流过一丝恨意。
晏娇如今真是咸鱼翻身了，连带着她照顾的两人，都生出些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意味来。
“大哥。”走到几人面前，晏凝霜款款行礼，“霜儿恭祝大哥旗开得胜。”
晏泌慢慢摇着那柄纸扇，嗤笑一声，看也不看她。
“……”晏凝霜也不恼，用手肘点了点晏凝露。
“恭祝大哥……”晏凝露硬着头皮，抬眼瞧见晏泌笑，话就都吞下去了。
他明明是在笑的，晏凝露却觉得毛骨悚立。
“哥哥可要争气，你是我们全府的希望！”临上马车前，晏娇恭维道。
她是真想不出来，如今除了她这个哥哥，还有谁能拯救晏家这悲催的炮灰命。
谁料晏泌慢悠悠道：“考不上才好。”
还没看清他的神色，他已上了马车。
马车一路朝北贡院驶去，晏泌在车里阖眼了片刻，撩开车帘。
天还未亮，朱雀大街上错落如棋盘的坊市都被灰蒙蒙的晨霭笼罩，一痕疏淡如烟的弯月悬在天边，讥诮地俯视着整座盛京。
晏泌想起，他很久以前做过一个梦。
梦里也是这样轻忽幽淡的勾月。
那是幽州的秋，冷风呼啸着地从高筑起的城楼扫过，卷着沙尘石砾，刮得人面上生疼。
一场大战过后，空气里充斥着死亡的肃杀，那般疏淡的冷月下，却有一个小姑娘，牵了一匹乌棕色的马，从疆场一边不疾不徐地走来。
她不知走了几个月才找到幽州，终于望见站在城楼上的晏泌，眼眸霎时璨如星河——
“哥哥 ！”
晏泌视线沉沉地略过去，瞧见月色之下，小姑娘松开了马，不管不顾地跑过来。
已经记不清有多少年，没听到过她喊哥哥。
晏泌心口一紧，飞步下了城楼。
“哥哥，我不回盛京了，也不追陈世子了，我也不想见祖母和爹爹，我就在这陪着哥哥，哪也不去……”小姑娘扑进他怀里，将他抱紧，埋在他胸前衣襟，呜呜咽咽地哭。
梦里的几个月前，西羌犯境，幽州战事才起。
晏泌在烽火里收到晏老夫人寄来的一封家书。
那信上说，陛下给陈家世子和晏凝霜赐了婚，如今盛京一切安好，只是晏娇这丫头过于伤心，一连病了好几天。
晏泌看着信想，他那早就和他疏远的妹妹，大概是会伤心的吧，她从小就追着陈世子大街小巷地跑，连世家贵女的规矩也当笑话看的。
梦里光景走马灯一样转得很快，转眼就是烽火连天。
西羌联合周边数十个部族卷土重来，大军再次压境，这次刺史上报给朝廷，朝廷的粮草却来得极其慢。他和晏娇一日日相处已和好如初，幽州人心惶惶，他始终不放心，还是决心将她送回帝京。
临行前的夜，流水浮灯，明月高悬，他看小姑娘站在城河边许愿。
“许的什么愿？”
晏娇双手合十，闭目祈祷，“哥哥一定要平安回来，我等着哥哥回来，一起过年呢。”
晏泌怔忪，良久后才道，“好。”
光景再次飞快流逝，梦里的冷月慢慢炙热，化为猩红，连绵不绝，那是血的颜色。
梦里的晏泌从来没有杀过这么多人。
他不知在哪儿受了伤，右腿行动不便，骑在高头大马上，穿行在一片混乱的厮杀中。手中执了把长刀，利落地劈向迎面奔来的西羌人，一刀过去，飞溅起来还是腥热的血。身上脸上都是纵横交错的血迹，那血飞到他额上，又顺着额间往下淌，慢慢流入眼底。
梦中嗜血的杀戮间，晏泌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活着回去。
活着回去。活着见他的妹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