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维则怔怔地望着沈斯年。那些前尘往事,像是被丢到火堆里的栗子,不受控制地蹦跳着,迸溅出一个又一个记忆的碎片。
见宁维则一直失仪地盯着自己,沈斯年微微蹙起了眉毛,眼中也有着明显的不耐烦。只不过略显冷厉的表情,丝毫没有影响这张脸的清峻。
沈斯年这辈子最不喜欢的事情,就是旁人过分关注自己的容貌。此时他的心中已然有了些许的怒意。
这女子,怎地如此不知礼数?虽说自己长得好,这在京城是人尽皆知的。可如此盯着自己,未免也太过失礼了!
看到沈斯年一下子板起来的面孔,韩经纶暗叫一声不妙,急忙跑到二人中间,拉了拉宁维则的袖口:“宁姑娘,快来见过沈公子!”
宁维则被拉得一个趔趄,这才一下子回过神来,惨笑了一声。
这不是他。
他即使是心中再恼再怒,面上也不会轻易流露出一分。
正了正神,宁维则抱拳问候:“在下宁维则,见过沈公子。”宁维则此时脸上的表情从混乱转成了歉意,也是无比真诚。
看了宁维则的抱拳礼,沈斯年一愣。这姑娘到底是什么路数?
韩经纶急忙在中间打圆场:“季真兄,这便是我之前跟你提到过的,以全上上成绩通过考核的那个木匠学徒。她平时就经常胡思乱想,脑子里装的事情跟我们不太一样,总是走神。季真兄千万别见怪……”
说着,韩经纶给宁维则使了个眼色,宁维则顺利接起话头:“沈公子,抱歉抱歉,刚刚我是想事情想得入神,实在是失礼了。”说完,宁维则低了低头,掩饰着自己尚未完全平复的心绪。
这姑娘就是那个拿了匠门召集令的学徒?!
沈斯年瞬间切换了表情,温和的笑容跟他温润的嗓音无比般配:“没关系,有想法是好事。不如我们坐下聊?”说完,沈斯年一敛衣襟入了主位。韩经纶先引着宁维则坐在沈斯年左手边的位置,自己才坐在了沈斯年的右手边。
“宁姑娘可有什么忌口?”沈斯年叫来了小二,却没急着点菜。
“没有。”宁维则摇摇头,悄悄叹了口气。
韩经纶小意地垫了句话:“宁姑娘在美食这一道上,造诣颇深呐……前几日出门,还曾经在酒楼里卖过菜谱。”
沈斯年眼睛闪了闪,饶有兴味:“哦?那不如就上这鱼翔楼的几道招牌菜,让宁姑娘点评点评,如何?”
说完,不等宁维则回应,沈斯年便给小二交待起来:“干果、鲜果、蜜饯、咸酸各四样,下酒八盏,上你店里的招牌便好。酒要洞庭春色,去吧。”
小二点头哈腰地去了,不多时菜品便陆续端了上来。
四干果是龙眼、榧子、榛子、银杏,四鲜果是石榴、真柑、乳瓜、花木瓜,蜜饯是雕花梅球儿、蜜冬瓜鱼儿、青梅荷叶儿和蜜笋花儿,咸酸则是香药藤花、砌香樱桃、甘草花儿与杂丝梅饼儿。
都是些常见的餐前小吃,宁维则此刻没什么心思,默默取了几颗银杏剥着。
正式的菜品,是按盏送上。每盏两道菜,成双成对而上。沈斯年要了八盏,便是八个餐具装了总共十六道菜品。
毕竟是东安城里有数的酒楼,后厨的速度飞快。不多时,菜盏便流水价地送到了竹锦秋的桌子上。
第一盏,花炊鹌子、荔枝白腰子。
第二盏,奶房签、三脆羹。
第三盏,羊舌签、萌芽肚胘。
第四盏,肫掌签、鹌子羹。
第五盏,肚胘脍、鸳鸯炸肚。
第六盏,沙鱼脍、炒沙鱼衬汤。
第七盏,鳝鱼炒鲎、鹅肫掌汤齑。
第八盏,螃蟹酿枨、奶房玉蕊羹。
签菜对烹饪技法和材料品质的要求都较高,因此在富庶的东安城里甚是风行,而其他州府则并不太常见。像那羊舌签,便是取羊的舌头洗净入味,用豆腐皮包裹,再包一薄层网油或是用蛋糊滚覆,下锅炸至金黄之后,取出切段、装盘。奶房签则是内包奶酪,或是将奶酪与羊肉糜合到一起后下锅炸。
第三盏里的萌芽肚胘是以两种食材合在一起,作为这道菜的名字的。萌芽便是银芽,也就是豆芽。肚胘则是牛肚,又因取自牛的不同的胃,而叫做百叶、毛肚等等。这道菜的重点是在脆上,豆芽是清脆,牛肚是弹脆。两种食材又都有着补益脾胃的作用,很适合气血不足、脾胃虚弱的人食用。
第六盏是一鱼两吃。脍,即生肉或生鱼片。沙鱼脍,就是沙鱼鱼生。东安城靠海,自是家家户户都吃得到最新鲜的海货。沙鱼,也就是鲨鱼,制脍只取最细嫩的鱼肉,而紧致的鱼皮便拿去炒软后煲汤,也就是那道炒沙鱼衬汤。
第八盏的螃蟹酿枨,就是蟹酿橙。宋代林洪在《山家清供》里有记载:“橙用黄熟大者,截顶,剜去穰,留少液,以蟹膏肉实其内,仍以带枝顶覆之,入小甑,用酒、醋、水蒸熟,用醋、盐供食,香而鲜,使人有新酒菊花、香橙螃蟹之兴。”螃蟹清甜鲜香的膏肉,遇到酸甜可口的橙汁,发生了奇妙的反应,吃起来有种特别的惊喜。
看着桌上丰盛的菜色,宁维则却根本没有半分胃口。胸口像堵了一大团软软的棉花,闷闷的,说不上沉重,但呼吸起来总归有几分不太顺畅。指尖依然是凉得发白,衬得手指上因为干活而磨出的硬茧分外黑黄、粗糙。
菜已上齐,酒水也早已就位。那洞庭春色金灿灿的酒液,倒在千峰翠色的青瓷杯里,显得格外明快。
沈斯年轻轻笑着,举了举杯:“此杯,敬新友。”
宁维则轻抿唇角,礼貌地回了个微笑,举杯一饮而尽。酒液酸酸甜甜,回味又有些微的苦涩,度数并不太高。
沈斯年捏着酒杯,扭头看了看宁维则,似乎心内毫无芥蒂:“宁姑娘,可能尝出这是什么酒?”
宁维则勉强与他对视了一眼,便扭开了头,只看着手里的酒杯假装研究的样子:“酸甜的味道,必然是水果酿的酒。回味微苦,似是桔皮。估计就是用柑桔造的吧。”
“没错,这便是用新采的洞庭黄柑制的。入口清新如春风拂面,故而名之洞庭春色。”沈斯年依然是看着宁维则,脸上笑得春风和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