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行在大漠,清卿只觉那烈火骄阳,烤得自己脸侧生疼。犹记得昨夜自己不知呆立多久,来到狼藉院子里,日头已然升起,满地腥尸散发着淡淡腐臭。
黑色的大鸟盘旋在院落上空,胆大的已经踩在水塘边,一边啄食人血伤口,一边时不时向着清卿瞟来几眼。
清卿拉开大门,让狂风一点点卷挟着黄沙吹进,算得是这些北漠壮士最终的归宿。
而如今,太阳顶头火辣辣地炙烤着大地,自己一步一步踏进这无垠的流沙北漠。
少年抱着女人的身影不知所踪,连那匹冲出沙尘的快马也没了去向。半夜流沙涌动,荒芜漫野,一丝脚印也无。
清卿便只好顶着日头走去。日升于东,榕立于东。
数日闯荡,不知自己离山已走出多远。清卿舔舔干裂的嘴唇——清卿不敢去喝那被陈尸浸泡一夜的水塘死泉,如今孤身一人走出来,却是半滴活水也找不见。
被暗刀刺中的右腿更是一瘸一拐,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了棉花上。
行得几日,清卿低头向沙野金光望去,只觉得一种无声的呼唤从地心涌入脑海:快来——快倒进这漫漫长漠的怀里来!愈是盯着脚下,这种被感召的错觉便愈是强烈。因此清卿纵是磨破了鞋划破了脚,也逼着自己睁大双眼,直勾勾望向前方。
山在东方,自己一步步走下去,就快不远了。
可这向东的路比想象中长出好多。清卿那条受伤的腿再也不听使唤,一个趔趄,便整个人栽倒进沙土之中,吃了满嘴黄溜溜的土尘。一抬眼,不知何处冒出几只性急的大鸟,咧开嘴冲清卿哀鸣个不停——
哇!哇……
风月不见,北客自怜,谁识曲中闲……
若是自己便这般孤零零客死荒漠,师父纵是把逸鸦地界掀个底朝天,也找不到自己尸骨不全吧?清卿嘴角泛起一丝苦笑。呵,北客自怜,漠外来客,果真识不得那曲中闲。
清卿伴着头顶烈日安眠,脸靠着火热的黄沙,闭上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湿漉漉的凉爽从脸颊另一侧传来。清卿闭着眼,仿佛模糊中,连醒转的力气都没有。
可那凉爽之意丝毫不见消退,原来这不是最后关头的梦境?
方欲用力睁开眼,谁知那黏糊糊的主人竟直接扫过自己双眼,险些揉得清卿眼皮子打出好几层褶儿。伸手一摸,原来竟是漠中活物,正用凉快的舌头舔舐自己脸颊。
一伸出手,还没来得及在脸上抹一把,那截兴奋的舌头立刻就把清卿的五根手指挨个舔得丝毫不落。清卿这才抓住空隙,抬眼向上一望:
漫天繁星之下,一张瘦长的马脸正对在自己眼前。
那马身材健长,遍体如金色的流沙般泛着粼粼水光。清卿朦朦胧胧想起,这竟是那匹载着二人突出重围的好马!不知哪来的力气,清卿一下子翻身爬起——
即墨星果然坐在不远处,双手抱膝,盯着漫天流光。
“星星……”清卿吃力地叫到一半,却被干涸的嗓子哑了声音。
清卿双手撑地,想用力站起,下半身却像没了知觉一半不听使唤。十指奋力扯住那金马缰绳,清卿挨在马脖子上,这才拖起身子。没走几步,却一下子摔在即墨星身前,吃力笑笑:“星星……你在哪里找到我?”
即墨星仍是抱着腿不动,对清卿不理不睬。
彻心大师将我掳去,定是师父前来寻我!这句话涌到舌尖,又被清卿生生咽了回去。“即墨……二公主去了哪儿?”
一问出口,清卿顷刻就后悔了。
谁知即墨星虽仍是不转头,却开口道:
“北漠后人此生只有一个归宿——葬身鸦腹,是对生者养者最大的回报。”
清卿低下头,不再说话。难过与苦涩在心底交织,似乎什么都想问,却不知该从何问起。即墨星伸出胳膊,向着清卿,把那短短的骨笛摊开在手心。
骨笛如鹰翅卷曲,淡褐斑点零星散在笛尾。不知吹奏多久,笛孔磨得似温石般光滑。
少年轻轻地道:“笛与箫指法相似,你且吹些什么吧。”
清卿一愣,不知少年为何突然要听自己吹曲。“我自出生还没离过沙漠地方,更别说认识漠外各门各派的曲集……清卿,东山的曲子是什么样子?”
即墨星头枕着胳膊躺在凉沙,抓着骨笛的手探向天空,像是要敲响那满天星星似的。
接过骨笛,清卿只觉这短短方寸之间,淡淡散出来自沙漠的温度。她还能吹什么呢?清卿闭起眼,试着把笛横在嘴边,手指微抬,舒出那曲《平沙落雁》来。
风静沙平,云程万里,天际飞鸣。骨笛不似长箫远阔,笛音散尽沙漠,悄然落隐群星。听得远处有阵阵雁鸣传来,即墨星尚且分不清楚,究竟是北雁南迁,还是清卿吹出余调袅袅。
清卿奏惯了长长的白玉箫,一时吹笛,难免指法生涩。却挡不住那悠长的旋律,远远划破树沙风鸣。
北客自怜,如今可识得那曲中闲?
即墨星摇摇头,脑海中回荡着方才险些涌在嘴角的那句话:
“我只想听听,杀害可月姐姐的,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一连过得数日,二人无水无食,尚未走出几步,便接连躺倒在流沙倾泻里。即墨星放了金马奔到其它地方,试着去寻一两个人影来。
清卿翻过身,仰面冲着刺眼的阳光白昼,模糊得睁不开眼。
腿上伤口久不上药,愈烂愈深,这几日渐渐流出脓水,甚至能闻出腐臭的气味。“哇——哇——”几只黑鸦盘旋在二人头顶,聒聒叫个不停。
心中烦躁难忍,清卿闭起眼,任凭手上脸上被烫得褪了几层皮也不翻身。
“哇!”一只黑鸦俯冲下来,清卿扬起一把手边沙土,却软绵绵毫无力气。尘沙散开,连根黑毛儿也没碰着。“哇嘎嘎——”黑鸦兴奋地大笑起来,一揽翅膀,落到沙地上。
偏着脑袋,瞪起黑溜溜的小眼,向清卿一闪一闪晃着身子。
清卿眯起眼,便作看不见。那遍体乌黑的沙鸦昂起胸脯,向清卿的小腿处迈过几步,清卿一动不动。黑鸦远远迈开脚,把身子探得不能再长,不轻不重,冲着清卿伤腿闪电般一啄——清卿半分挣扎也无。
这老鸦终于放下心,大踏步向着清卿伤口走来。咽口唾沫,将那坚硬的喙壳一挺,眨眼之间便要向着清卿伤口溃烂处啄下。
“嘶”地一疼,清卿久违的痛觉忽然醒转,如诈尸般从沙中一跃而起,转眼前扑,便将身子压在老鸦半边翅膀上。老鸦锋利的羽毛一抖,结结实实打了清卿一个拐脖儿。
自己习术小半辈子,今日却连只上了年纪的黑鸦也斗不过?
清卿死死把那半只翅膀压在肚皮下面,双手远远探出去,抓住了老鸦后背就不松手。老鸦的扑腾越来越剧烈,几乎要把清卿一道扯上天空。清卿只觉得手指不受控制地逐渐用力,连指甲都嵌到黑色的鸦肉之下。
一股强大的奋起之力从身下传来,那黑鸦拼尽力气抽出身子,拖着清卿在沙地上半爬半飞了十几步远。清卿下巴颏火辣辣地烧起来,一抬头,正把那粗壮的鸦脖咬在嘴里。
紧绷的肌肉和跳动的血脉从清卿舌尖传来。
那剧烈的扑腾先是伴随着尖叫,高声凄厉,清卿只觉耳膜都要被撕裂得昏过去。直到咸津津的液体丝丝渗入牙缝,清卿才终于没了力气,陡一松手,把脸埋在僵硬的黑鸦毛上。其它盘旋不远的沙鸦见状,哇哇高叫着,不一会儿便尽皆飞了个干净。
鸦血甜甜的,就快凉了。
清卿一只胳膊肘撑住身子,一只手抓住那只沉重的乌黑翅膀,一寸一寸,向着即墨星的方向挪动着。清卿只觉得那半身长的老鸦如有泰山沉重,任凭自己怎么拖拽,就是半步也不挪。
有时实在没了力,眼皮子沉沉坠落。可就在闭眼一刹,清卿又猛地撞开眼来。
折腾半日,非是等着日头偏斜,清卿才终于带着几乎全然凝固的鸦血来到星星身边。把那最后几丝温凉的甜血扯在即墨星头顶,即墨星淡淡地呼吸着,脆弱的躯壳早已没了意识。
清卿难受得快要哭出声,眼中却是连一滴泪水也挤不出来。自己也顺势闭眼,眼看便要倒进大漠无垠。
醉掩红扉寻香去,枝下长堪雪满头……
干渴到了极点,反倒怀念那沁人冰雪,滴滴落在唇边。恍惚之间,清卿只觉眼前青影重现,自己软绵绵的身子早已失却气力,终究是倒在了子琴怀中。
子琴看着怀里的弟子,在她额上轻轻一吻:
“师父找你好苦,再也别走丢了。”
话说子琴辞别师伯令狐鬼,便孤身下得山,步履不停向着北漠赶去。
此时晚秋,已然到了沙漠难熬时节。白日方觉日头烈烈晒着,傍晚寒风却直钻人的骨头缝里。子琴脚下踩着金黄色的流沙碎,在风中如履平地。面前庙门应声而开:
“贫僧在此,等掌门多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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