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山,只是听着清卿口中微念:“师父,弟子不走……”却是额头滚烫,手指冰凉,令狐子琴不由心下暗暗焦急,飞也似地上到山顶。待终于把弟子放在榻上,已然是衣衫湿透,两个人的血迹与汗水混在一起,分不开了。
只觉清卿衣衫后心透出点点红迹,子琴自言自语道:“清卿,为师如今顾不得太多。”紧接着便解开她外袍。后背伤痕半是凝固,暗色伤痂和衣衫粘连在一起。
清卿肩头不断有黑血涌出,流涌不断,颜色甚是可怖。
见得今日一罚,引得清卿又是旧伤复发,子琴不禁握紧了拳头,默道:“到底是谁?”只是一时也来不及细思,只好从房中寻得碧汀散的解药,刺破拇指,滴了几滴自己的血进去。一直到后半夜,清卿虽是脸色恢复稍许,却依然昏迷不醒,肩头内伤半分不见好转。
“莫非是药不对症?”子琴皱紧眉头,“不成想,那西湖的毒药已然这般厉害。”
一时也没有什么更好的主意,只得又用弦尖刺破食指,重新滴了几滴温热的血入得解药。后半夜,但听清卿呼吸略略微弱无声,子琴便立刻刺指取血。到后来,想必解药有误,干脆直接将破了的手指以血代药,点在清卿口边。
这般慌乱许久,待得天蒙蒙亮时,忽然听得脚步清脆,沿着上山的路便要靠近屋门。
“绮川和绮雪。”听得来客,子琴方欲收起一屋子瓶瓶罐罐散乱的痕迹,才发觉,自己全神折腾一宿,屋中早已乱得不成样子。
偏是大弟子此刻掀开门帘:“师父……”
一见满屋狼藉,四处掉着点点微血,绮川赶忙向掌门手中看去——果然是十指皆破,被那尖利的弦剑剑头刺得血流如注。
“掌门!”绮川赶忙几步上前,却被子琴做了个“嘘”的手势压下了声音:“清卿还没醒,暂且低声些。”
“可是……”绮川往往师父,又望望榻上,忽地想起绮雪仍在一边,只好止住了话头。
见绮川不再言语,子琴便转过头,问绮琅道:“这些日子,你师父那边如何?”
“回、回掌门。”绮雪自认为算得清卿下山时的半个同谋,此来本有些自行请罪之意。不想被掌门突然问话,竟一时慌乱,不知怎样回答才好,“师父近日没怎么说话……”
子琴点点头:“你们两个回去,谁也不许与子棋子画多说。”
绮雪点点头。绮川却跟呆滞住了一般,神色迷离,视线愣在半空不说话。“绮川?”子琴轻轻叫她一声,绮川这才慢了半拍,抬起眼。“晚上让你师叔来一趟。”
“是。”绮川行个礼,与绮雪二人一道退了出去。子琴终于松下一口气,只觉自己头晕目眩,仿佛一股热浪冲上心口。摇摇晃晃勉强立住身子,径自守在清卿榻旁,伏在桌上,闭上眼睛。
“琴弦断,灵灯灭。东山青榕,几重残血。”
嘈嘈切切的琴声响起,子琴睁开眼,只见令狐子棋在一侧,四仰八叉睡得香甜。旁边是裹在襁褓中的小小画,梦中砸着嘴,正咯咯笑着,呓语不清。
令狐子书轻手轻脚地在屋中翻出自己的笔墨纸砚,统统塞进一块破布里包成一团。
“师妹……”子琴揉揉眼,低声靠近,“你当真?”
“当真。”
“那以后,去哪儿找你?”
“我也不知道。”
“连师父也不说?”
子书直起腰,浅浅一笑:“我拿了人家的箫,自然要跟他去。”
子琴一时愣住。沉默少顷,才重新开口:“那子画怎么办?”
听得这一问,子书这才停下手中的动作,看向榻边。子画均匀地呼吸着立榕山的天地之气,对四周波涛汹涌浑然不觉。“这孩子太小,比绮灵都小。以后,还请师兄多多照顾……”
不知怎地,说道此处,子书一下哽咽,泣不成声。
山色寂静,山月微霜。子琴低头沉吟半晌,终于望着师妹青涩的双眼,问:“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子书抹一把眼泪,笑了。
“师娘说了,等东山的灵灯重新亮起,立榕弟子便都会回来。”
琴声时断时续,不知是什么曲子,仿佛总有陶埙的声音相伴缠绕。仔细听,不过是微风徐徐,绕在屋梁不止。
清卿不知何时醒转,正抱琴窗边,轻抚丝弦。左手静静吟按长音,右手却轻巧跳动,弹弹挑挑,带起细弦一阵一阵残影来。子琴放眼屋中,今晨狼藉已然不见。一切瓶罐、乱榻、血迹尽皆消失,唯有青影一人,独坐窗边。
子琴不愿打扰了空灵之声,便无声走近。直至慢板渐弱,才悄悄唤道:“清卿。”
“师父!”清卿被忽地一吓,慌忙站起,“扑通”跪在子琴身前,“师父,弟子有违门规,为师门闯下大祸,请师父责罚……”
听着清卿声音渐渐小下去,子琴俯下身,把清卿仍在发烫的身躯抱在怀里:“师父已经罚过你,下不为例。”
清卿点点头,泪水打湿子琴肩头一片。
“纵是师父罚你,也不过门规不可违。师父有何曾真正怪过你?”子琴感受着清卿的身躯默默颤抖,一句话涌到嘴边,却又说不出口。只好扶起清卿:“快起来,该喝药了。”
说罢,转身拿起药匙,悄悄在身前刺破拇指,滴血其中。
回过身,子琴又拿着药匙在碗中搅了搅,才递到清卿手边。
清卿只觉得一股淡淡的血腥气从碗中传来,回想今日自己初醒,满屋满地沾的都是血迹,不由疑惑,便捧着药碗,小心翼翼上前:“师父,这是什么药?”
子琴揉揉清卿脑袋:“碧汀散。你旧伤发了。”
这一出手不要紧。只是子琴受伤惯了,一时未曾在意手指的微小疼痛,因而仍是伸出被刺破的那只手。直到未愈合的伤口险些滴落一滴血在清卿头发上,子琴这才赶忙缩手,将涌出的血迹抹在掌心。
清卿一看,惊得睁大了眼睛。连忙拂衣跪在师父手侧,将药碗举过头顶:“师父,弟子不能!”
子琴勉强笑笑:“不过小伤,如何抵碧汀毒那般厉害——且莫凉了药。”
说罢,重新端起碗,放在清卿眼前。
清卿抬起头,只见药色浓重,其中血腥气显得愈发强烈。心中更是惶恐,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只好带着哭腔道:“师父,弟子万不敢……”
不及清卿说完,子琴一手掐住清卿喉咙,一手扬起药碗,把那又苦又烈的碧汀散全然灌进清卿口中。
反应不及,直到半温的碧汀散被一股脑儿全灌了下去,清卿这才伏着身,猛烈咳嗽起来。子琴见清卿咳得难受,便缓和些神色,温然道:“清卿,碧汀毒的功力不可小觑。如今你身子这般虚弱,若不……”不等子琴说完,清卿忽然抓住师父袖口,“哇”地大哭起来。
“师父,弟子再也不走了……”
子琴愣了一瞬,随即扶起清卿来,笑道:“要到哪儿去?”
“哪儿也不去。”
待得清卿哭声稍止,子琴这才把熟睡的弟子抱到榻上,默默道:“下次,别让师父等你这么久了。”
入夜,是绮雪捎来话,说师父发了脾气,不愿上山顶来。师徒二人都知道他个性,便也没再多问。只是子琴仍是趁清卿不注意,时不时刺些自己的血去掺到药里。几天过去,清卿起色渐渐好转,令狐掌门却一天一天虚弱下去。
清卿只是初感疑惑,不知师父如此世间难敌的功力,怎会伤势如此严重?见得师父本就白得透明的皮肤日益没了血色,清卿便寸步不离守在师父榻前,照师父的指示寻些增益气血药来。
不过几日,师徒二人便换了身份。
等天色擦黑,清卿终于舒一口气,在小火上煎着二人的药汤。子琴已然浅浅睡着,清卿翻出一本旧谱子,在空气中拟然七弦,十指汀汀淙淙无声弹奏起来。耳边听得山路上有脚步声靠近,清卿苦笑——
师叔终究还是来了。
待得门外之人愈发靠近,清卿方觉奇怪。脚步轻浅,不似师叔那般深厚的功力。且留神听去,门外来了不止一人。
清卿连忙熄了火苗,迎风掀开门帘,果真是两个身影一前一后,不断向着竹屋走来。定睛远望,清卿不禁倒吸一口冷气:来者一是西湖的天客箬先生,身后还跟着蕊心塔的景明少侠!
想起师父仍浅昏未醒,清卿不愿搅扰师父安歇,便回到屋内,灭了所有烛火,只留一个闪着微光的烛台迎到门外。屋内瞬间漆黑一片,清卿便立定门口。
箬冬景明二人来到近前,也停下脚步。
想来箬先生仍是长辈,清卿不敢轻易失了礼数,便扬起嘴角微微上前:“天色渐晚,不知先生有何贵干?”
出人意料地,箬冬神色平静:“令狐少侠近日可安好?”清卿不答,箬先生便接着道:“冬有一事,需与令狐掌门见面详谈。因而不敢离山,还请少侠告知搅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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