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清卿箫曲中行至高潮,忽然一串幽咽的长音从门后递来。
细听这曲,本应流水汤汤直下,这奇特的呜咽如古木悲鸣,却是为那滴滴长涓留下些化泪的味道。头顶上,不经意间鸟声阵阵,多半是双鸟绕树久行,更有甚者,不时啼出血来。
清卿呜呜而奏,听着这双声协曲,不由得心头一颤,一滴泪落在手背上。指尖忽然从箫孔跳开去,原来是情不控手,闪掉了好几个滑音。
矮门应声而开:“来者是故人。”
清卿用手背擦一把眼泪:“……莫陵枫。”
莫陵枫的笑意溢出泪光来:“见姑娘,如子书犹在。”
木箫飞速出手,清卿高举箫身,劈着天灵盖便向莫陵枫打去。莫陵枫被这猝不及防的变故吓得措手不及,根本来不及躲闪,只是用手捂住脑袋:“小书,我错了!”
云卷云舒,淅淅沥沥地下起小雨来。窄小的茅草棚子一下子挤进四个人。安瑜摸出些随身的药,替莫陵枫小心涂在脸上。
孔岳川跟清卿使个眼色,清卿叹口气,把头偏向一边。
谁知这位“桑菊居士”非但不生气,反而两眼放光:“林儿,小书是不是终于肯见我?”反应了半刻钟,清卿才反应过来,莫陵枫是给自己取了个雅名儿。听在耳朵里,清卿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硬生生强行压在胸腔,沉声道:“师父给你看烟花,你为什么不来?”
“啊!”陵枫一下子从满脸药水中站起,“我这就去!”
说罢,拔腿向着大门一阵冲刺。只是跑不出三步远,便被清卿一个扫堂腿撂出个嘴啃泥。方才上好药的伤口重新裂开口子,陵枫捂着下巴:“小书,我真的错了!”
清卿终归是克制不住脾气,箫花绕手,眼见又要是一系列夺命笔阵图。孔岳川眼疾手快,张开双臂,把清卿和玉箫一同抱在怀里。
一旁的岳川一来是没防住,二来也是纵容她小孩子脾气,也就放任清卿在淡菊雅香的院子里追了莫陵枫几里地。且不说打翻的花盆酒盏钱,若是莫陵枫再摔第三跤,那把娇嫩骨头非摔出人命不可。
“你当然错了!”清卿弱弱吼一声,决堤的眼泪涛涛奔来,“师父就是想见你一眼,最后一眼……”
“最后一眼?”陵枫一下子趴着支起上身,“我没机会了?”
“没有了!”清卿在岳川怀中呜呜哭得伤心,“我都不知道师父现在在哪儿!”
听罢最后一句,陵枫青蛙似地纵身跳起,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下子把清卿从岳川手中拽了出来:“快走,咱们找你师父去!”
岳川根本不容他犯傻,冰掌牢牢制住陵枫肩头:“林姑娘的意思是,你以后永远没机会了。”
“永远……”
“始终、永久、万世、永远——都不行。”
陵枫立在原地,呆呆望着岳川清澈的双眸。忽然,像个孩子似的,仰天嚎啕大哭起来。
天知道,剩下三个人,花了不知道多大力气,才把哭到昏厥的莫陵枫弄醒过来。清卿凭着在山上和绮川学来的那些皮毛医术,拿起银针手忙脚乱一通胡扎,也终于是看见师公睁开了眼。
“小书……你真的永远回不来了么?”
清卿默默垂下眼睛。一旁的孔岳川,也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待得这泪人儿哭声稍歇,清卿便把那华初元年的冰雪一战,给师公从头到尾细细讲来。听罢,陵枫居然没继续哭,而是冒出一句:“我和你们一起。”
清卿与岳川面面相觑:“一起做什么?”
“去南林。”陵枫一字一句,“小生要杀了南箫!”
过一会儿,见三个人都不说话,陵枫用惊奇的眼光打量着三个人:“很难么?”
“嗯……”岳川摸着下巴,“南掌门被令狐女侠打得重伤,应该比十年前简单些。”
陵枫一拍大腿:“那就这么说定了!”
莫陵枫与清卿隔门所吹之器,是一截自己挖空了竹笋、打磨光亮的天然埙。摇曳的暗黄烛火下,清卿正抱着这大埙暗自出神。柳银环大登殿,也才等了十八年……
一箫一埙,就这样分隔了二十二年。
正沉思间,忽听得厚重的脚步从烛花爆裂声中传来。在十年琴声中练惯了听音辨形的术法,清卿不用回身,心下自然明白来者何人。
“小黑将军”不动声色地走近,凑到清卿耳边:“有两件事,想告诉林姑娘。”
清卿抬起头:“安将军请讲。”
许是因为自己被清卿称作“将军”,安瑜苦笑着撇了撇嘴:
“第一件,华初元年,瑜和我家将军也都去过。令狐女侠的尸身被南家人带走,据说葬在霜潭。”
“带走尸身?!”清卿险些惊呼出声,“南家人这是干什么?”
——“下次见到南林父子,定要他们给个交代。”
绮雪在竹屋中的话语犹响在耳边。奇怪的是,清卿并不觉得自己胸膛中有股复仇之火在熊熊燃烧,而是平静细数着十年来的仇恨:夺箫、失谱、下毒、师父尸骨不全……
安瑜见清卿走神,摆摆手:“第二件,八音会——不许姓令狐的人参加。”
清卿又是深吸一口气,睁圆了眼睛。
只见安瑜在暗淡的黄光下摊开手掌,一枚小小的布囊呈现在安瑜掌心。清卿伸手欲拿,安瑜却突然撤手,将布囊抛在空中。两只手同时伸向空中,清卿使出“撇”一笔,左手空出,向安瑜向上的手心打去。这“陆断犀象”一打,却打了个空,布囊离自己越来越远。
——“原来黑将军是个左撇子。”清卿心下明白过来。
再抬头,布包已被安瑜牢牢握在手中。安瑜摇摇头,起身便走。
清卿再次站起,从背后向安瑜扑去。安瑜左手高举着布囊,右手挡架一拳,又将布包抛向了空中。这次清卿吸取教训,左手换作“捺”一笔,使出“崩浪雷奔”而迎上黑将军的硬胳膊。小黑将军微微一笑——右手轻轻拍落布囊,眼见着小囊便又要交替回安瑜左手去。
清卿也微微一笑,右手突然拐了个弯,换作左手,拦截在安瑜和布囊中间。原来不是“崩浪雷奔”,而是“百钧弩发”——右手虚晃一笔“折”。
布囊终于稳稳落在清卿手心。安瑜摊开手,默然出屋去了。清卿打开布囊——
里面包着撕裂的一角青衫。
“救命啊!救救我啊——”凄厉的惨叫划破长街,浓烟滚滚升起。一女子红裳及地,吊在头侧的半截乱髻依旧缀着小瓣红牡丹。
清卿四人从“桑菊居”出发的第一站,便是南林夜半重地——蕊心塔。
桐油红漆铺展在足足一百层雕梁之上,屋角如亭翼翼,赤碧相间的琉璃瓦斑斓点缀其中。六根雪玉栏杆通天而上,长龙盘绕,纵是第一层的龙屁股,也有巧夺天工的雕花一层层绽开着长龙的尾巴。
立在正门口的两只灰白狮子很是雅气,此时,正一只嘴里叼着一串柴草,眼看着马上便要引燃地上干柴搭起的火台。
“好阿楼,再不说,你的老鸨母纵是有心也救不了你喽!”
“我不说,我不说……”
红衣女子被反绑在木头桩子上,呻吟混在惨叫声中时断时续,四匹马不由得同时站住了脚。清卿环顾四周,大街人来人往,仿佛浓烟滚滚的火台就跟旁边开炊的包子铺没什么区别。甚至有几个裹着头巾文弱书生侧目相看时,老鸨还赔起笑脸:“吵着几位了,这就让咱家姑娘安静点。”
见清卿犹豫想要上前,孔岳川忽然拉住清卿马绳:“南林的地方,还是少些乱子。”
“这火就要烧伤来了呀!”
“嘘——”岳川压低声音,“跟林姑娘打个赌,末将觉得这火烧不起来。”
清卿斜眼瞟一眼岳川,岳川倒像是看过了四百九十九遍同一折戏,现在正在南林大街上看第五百遍呢。凝神于耳,清卿果然听得那女子火中叫到:“我说,我说便是了……”一边蹲下,哆哆嗦嗦地抽泣起来。
岳川斜着眼看过来:怎么样?
清卿拽起马,低头默默走过这段路。刚拐进一条新巷子,清卿突然一脸兴奋地拍起手:“师公,你丢掉的谱子有着落了!”
莫陵枫眨巴眨巴小圆眼:“林儿你怎么知道我丢了谱子?”
“南掌门来要,师父又没有,你昨天没给我,肯定是自己弄丢了呗!”
这样一听,陵枫忽然搔搔脑袋:“小生弄丢的谱纸多了去了……自己哪里还能记住名字。”
岳川一听,微微笑着凑过来:“居士可还记得,自己在状元宴上,挥笔写下的《翻雅集序》?”
莫陵枫歪着脑袋一想,突然跟定住了神儿似的。二十多年前的八音会状元宴,师兄弟三个人喝酒喝得烂醉摇晃,偏是众人把一根粗毛笔塞进自己手里:“状元郎给咱们写一个!”
那天,自己醉得连坐下,都要滑下椅子去。只好昏昏沉沉地趴在偌大的金边红纸上,一边打着瞌睡,一边半梦半醒,在自己压根赔不起的红宣上乱涂乱画。感觉手中的毛笔一下子被人抽走,自己才一个激灵立起身子。只见眼前仙子闭了月、羞了花,转身一瞬就飞进了月宫,耳边只留下一句软语:
“这是我的毛笔……”
次日醒来,南掌门惊诧地问他,赏赐状元的那只白玉箫怎么不见?自己嘟嘟囔囔了几句,只说是仙女带走了。众人追问,他便说,自己擅拿了仙女的毛笔,当然要把白玉箫赔给她。
同年再问,仙女是谁,莫陵枫嘴里清晰地吐出两个字:
“小书。”
也就是说,《翻雅集》一开始,便不在师父手里?
清卿暗自思索。若是师父没将乐谱和白玉箫一起带走,那必有他人在宴中,趁乱劫醉,将《翻雅集》带离睽睽目光之下。毕竟按着师公这样性格,就算醒着,也分不清那雪片般的谱纸,到底哪几张被人带走了。
“对啊!”岳川一拍脑袋,“其实看见这管白玉箫,我便该认出林姑娘的。”
“那你们知道……”清卿竖起食指在淡唇前,“我刚才听见了什么?”
三人面面相觑。
“我听见红衣服姑娘说,那本《翻雅集》,被她缝进、南林掌门、江夫人的——凉枕里面去了!”
“这么远。”安瑜突然开口,“林姑娘怎么听见的?”
清卿扬起下巴,“也不问问我师父是谁。”
安瑜苦笑着点点头,随即垂下眼:“那将军,现在要不要去南掌门府上?”
不等安瑜说完,岳川便抬起左手:“不行。若是江夫人自己知道,前些日子拜访立榕山便没有必要……若是夫人自己不知道,一旦我们说出来,她哪里肯物归原主?”
听得岳川一席话,四人相继沉默,的确没了什么更好的点子。
清卿忽然睁大了眼睛,一脸得意:“咱们偷吧!”
“可以!”清卿本以为三人会一齐反对,想不到陵枫第一个便同意下来,“小生且去偷来看一看:若是小生自己的笔迹,那便要江夫人给个说法;若不是小生的拙作,就趁机摸清南府地形,日后刺杀南箫,指日可待!”
安瑜愣是生生憋着笑,转向岳川:“瑜听将军的安排。”
四人之中,唯有温文尔雅的孔岳川长得满脸正义,清卿忍不住在这双清澈的双眸前咽了口唾沫。漫长一瞬,岳川终于缓缓吐出一个字:“行。”
终于又迎来夜半,蕊心塔歌舞升平的时辰。清卿身穿大小并不合身的橙黄色长裙,踩起金缕屐,摇晃地穿梭在摩肩接踵的长街上。令狐清卿的体型算不上胖子,只是比之那些常年奏乐舞蹈的塔中姑娘,习术多年的清卿还是太健壮了些。
远远看去,安瑜小将军也一身金银贵气,玉佩香囊缠了整整一腰。三人已经在大厅里占好了一张圆桌,眼见清卿一进门,便和安瑜两个人扑向甜糕点,岳川忍不住做个口型:
“喝点酒。”
清卿摆摆手:“不行不行不行不行。”
岳川不禁叹口气,又忽然笑起来:“咱们这幅样子,哪里是像逛花塔的?”
头上的金钗险些就要滑落,清卿赶忙夹着糕点,用小拇指迅速推了回去:“我都穿成这样了,还不算……”
见岳川一个手势压下来,清卿便突然打住话头,凝神细听着门口:果然是红衣女子入塔而来。四人点点头,立刻分散到各处去了。
眼见红衣女子脚步轻扬地上了楼,清卿闪起衣衫,立刻跟了上去。分配给清卿的活儿,便是劫住眼前这位美人,把一来二去问个清楚。
上到二楼去,红衣女子袅袅婷婷转身进了房间,“咔哒”一声便锁上了门。清卿正握紧拳头发着愁,忽然见紧挨着红衣女子的房间开了门,里面飘出一缕橙色裙摆来。这女子珠翠满头,倚着几个幼龄婢女的肩膀下了楼。
眼见橙衣女子之装扮与自己的裙子的颜色极为相似,清卿一阵狂喜,风一般地溜进这间房,火速锁上了房门。
房中暗无烛火,唯能借着窗外一点光。清卿忽地大惊,竟是隔壁房间里,猛然传来“铮”的一声弦响。回响几分,那般不和谐的音调绝不是花塔女有意弹奏,更像是旁出意外,撞歪了丝弦,不得已发出哀嚎。
不知什么物件用力甩在了墙上:“阿楼姐,你这样当真对得起阿语妹妹?”
“我清白一身,有何对不起?”
“哼。”一个陌生的声音传来,“对不对得起,怎么去问问今早那把大火?”一阵短暂的沉默,这陌生的女子声音继续道:“捏死阿语的白皮客人,我也不是第一次见。”
听见“白皮客人”几个字,清卿心里立刻绷紧了弦。
“总有一天,阿明我,要那人血债血偿!”
隔壁房门被猛地甩住。只是在乐舞热闹里,哪有旁人听得见?清卿只见一抹黛绿身影扫过门外,顷刻便下到一楼厅堂,在人群中消失不见了。
“我要那人血债血偿!”清卿尚未从这句话中缓过神来,便听得一声凄厉的嘶鸣划过夜空,冲到窗外围栏边,却见方才那红衣美人正半个身子吊在窗外,目光凄切,眼见片刻之间便要坠落下去。
此处虽然只是蕊心塔二层,可好巧不巧,由于这类塔楼往往喜好一楼的牌面大厅堂,使得这二层足足顶得上寻常楼房的五六层高。看着女子只见擦过木栏杆,清卿想都没想,便探出半个身子,一个迅疾,便将那红衣人捞了上来。
万般不料,阿楼抬头看见清卿的脸,竟是愈加拼命挣扎,仿佛宁可坠地,也不愿被清卿救上去似的。
眼见这美人就快要把自己也拖出栏杆,清卿反手一撇“陆断犀象”,愣是强行将女子摆荡在半空中。待得她终于摇摆到自己双手可够的高度,清卿扎稳马步,一个蓄力,便像猴子捞月一般,强行将红衣阿楼给“撇”了上来。
谁知阿楼双脚刚一落地,楼下便是阵阵兵刃相撞之声:“什么人擅闯蕊心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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