涨红的脸在回去的途中慢慢降了温度,待在外头兜转了几圈,重新拾回平静之后,司琅方才提步踏入王府。
还未走多久,刚拐了个弯,就看见文竹迎面小跑过来。
她弯眼笑着:“郡主,宋将军来了!”
司琅已经猜到,这会儿没有多少意外,表现地也极为平淡:“嗯。”
倒是文竹见状不免奇怪,小心翼翼地询问:“郡主……发生何事了吗?”
司琅摇了摇头,转问:“他在哪里?”
文竹指了指前头:“在药房里。宋将军这次好像带来了不少稀奇的药材。”
“我知道了。”司琅默了默,“你去忙吧,我过去看看。”
“是。”
司琅没有移行而去,只慢慢踱步走向药房。
药房久未使用,窗牖都尽数开着,临近日落,淡黄的光束皆缓缓下移,随着她的步子一点一点的变浅,在还未投进屋中之前,就已经收尾散尽。
司琅就站在光束消散的屋角,静静望向药房里正在整理药材的宋珩。
只这一刻,仿佛回到了不久之前,那时她静坐矮凳倚着木门,眼中尽是他一丝不苟为她熬药的模样。
思绪在不经意间逐渐飘远,不知这么站着想了多久,待司琅再回神时,便听屋中一声轻笑,抬眼看去,正巧对上宋珩含着淡笑的眼睛。
“还打算偷看多久?”
“……”
司琅收回视线,佯装没有瞧见他的戏谑,无事发生般冷静淡然地跨了进去:“在做什么?”
明知故问也装得略有敷衍,宋珩勾唇,干脆也配合她道:“给大花治疗嗓子的药材我已经找来了,一会儿我会给你写张药方,将具体的药量注明。”
司琅看着那几个原本空着的地方此时皆被药材塞满,心里却无半点应有的愉悦。她只淡淡地扫过一眼,最后转回到宋珩脸上,问道:“你既然知道药量,为什么还要特地写给我?”
她语气虽淡,但面上神情显然和平常不同,宋珩笑意稍敛,自然察觉到她情绪有异。
“是因为你知道,你很快就要离开这里了,是吗?”
他同乾牧说,他要留在魔界的时间不短,可这段时间,他分明是没有打算留在这连塘王府的。
甚至是……没有打算留在魔界。
归期未定,不过是因为,连他自己都无法准确掌握。
本还在王府外徘徊之时,司琅已将心中对着司御的怒火拔去大半,可待这会儿见到宋珩,许多画面和场景复又在她脑中重现。
那些催生的,不是她的怒火,而是无从说起,也无人知晓的——惧怕。
他和司御的谈话内容因司琅的话而变得心照不宣,他本就没打算隐瞒,只是想寻个适合的时间同她说,却没想在他说之前,她已全都知道了。
许是司琅情绪太过反常,反常到几乎无法令宋珩忽视,他的眉心几不可见地蹙起,将她拉近了些,垂眸轻声问道:“不想我去吗?”
“不想。”她几乎是立马、毫不犹豫地回答。
宋珩一顿,随即笑开,揉了揉额角,问道:“这么担心我?”
司琅反问:“你觉得呢?”
许久没和他针锋相对,这会儿倒像露了防备的刺猬了。
宋珩轻笑:“原来你竟这么担心我,是我发现得太晚了。”
说罢他便解释道:“我确实答应了魔帝替他将无右带回,情妖已经发现了他的踪迹,寻到人也不过是这一两日的事了。届时我不在这里,药方还是得你自己好好看看。”
司琅微微仰头,一双眼睛定定地看着他:“无右是我魔界叛徒,就算要抓回他,也应该是我魔界的事情,是我魔界的魔君和将军该做的事,为何你要去?”
宋珩抬手抚了抚她高束的长发,沉吟稍许后淡淡勾唇道:“日后我若娶了你,你魔界的事,我难道也该置之不理?”
司琅闻言一愣:“这……这怎么能混为一谈?”
宋珩反问:“为何不能?”
司琅询问之前本还意图探查他同意之下究竟有几分是因为司御的强迫,但却没想到他的回答竟如此直白。
她不由想起了方才司御的话。
——“你又怎知他不是自愿?”
是了,堂堂仙界将军十座统帅,再如何也不可能被轻易强迫,饶是魔帝又能对他如何?
他既做了这个决定,那么定然是他自己的意愿。
只是……
若他做此决定的原因是为了她,那她就更无理由让他以身犯险。
司琅神情淡然冷静,语气中却透着不容置喙的坚定。
她看着他:“这件事,我不同意你去。”
司琅对宋珩,这一次的态度倒是前所未有的强硬,晚上吃饭的时候她也没有出现,凉亭里除了宋珩,就只有大眼瞪小眼,互相毫不知情的文竹与武竹姐弟。
一桌的饭菜无人动筷,很快就慢慢凉了下去,宋珩静坐等了会儿司琅,见她始终没有出现,才让文竹先将凉掉的饭菜收拾下去,而后起身朝司琅的主殿走去。
主殿很静,里头也无光亮溢出,一眼瞧去便知无人,宋珩没有进去,站了几秒后抬头看向房檐,寂静的夜空偶有飞鸟,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人影。
垂眸收回视线,宋珩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的小径之上。小径深处连着山林,幽黑之中不见尽头。
静默沉吟片刻,宋珩忽而抬脚,转身朝芳沅林的方向而去。
云泉旁的小屋内亮着几盏烛灯,光线微弱,只隐隐照亮一角,司琅坐在偏暗的书桌一方,俯身以手背垫着下巴,一双清冷的眼穿过窗牖,并无什么焦距地垂落着。
脚步声临近的时候,她尚还未完全回神,直至飘飞的心绪收拢之后,那股熟悉的清润气息已经无法忽视了。
她缓缓坐直,转身。
“饭菜已经凉了,要不要吃点别的东西?”宋珩问。
王府虽大,但他能找来,司琅也不算意外。
她垂着脑袋摇了摇:“我不饿。”
随着她尾音落地,本就不算亮堂的屋内一阵安静。宋珩垂眸看了会儿她的发顶,终是无奈地轻叹一声。
他妥协一般地环住她的肩膀,将司琅轻轻拉起:“为何不想我去,嗯?”
他失笑道:“总得有个原因吧。”
饶是取人性命都得有个缘由,何况是她这般强硬的坚持。
司琅的沉默漫长且平淡,清澈的双眸失了亮光,就连烛火映在眼中,都不免黯然失色。
良久,她才终于开口。
“我和你说过的吧,这里是我母亲以前住过的地方。”
宋珩记得:“嗯。”
“除此之外,这里……”她的声音低沉了下去,“也是她离世的地方。”
记忆的阀门一旦打开,不比当初在瞢暗之境陷入幻境时令她轻松。
熟悉的府内山林,望眼欲穿的青树绿叶,云泉之下一人一兽,欢声笑语曾经是那么清晰动人。
她仍还记得她的声音,一字一字,轻轻柔柔地唤着她:“阿琅,阿琅。”
司琅闭了闭眼,唇畔轻颤:“她是因为堕魔,而魂飞魄散的。”
宋珩闻言一怔。
目光轻顿,视线缓缓落在她白皙眉间,那枚乌黑的半月印记上。
他犹还记得,第一次见到这枚印记,是当初在瞢暗之境,她陷入幻境无法自控,而在毫不自知的情况下向他展露的。
魔族堕魔,虽少之甚少,但他却是听闻过的。
也知堕魔之人,或被浑浊魔气所寄生的人,皆都会在眉间生出乌色的半月,那是堕魔的印记,此生此世,都无拔除的可能。
她那时虽用法术掩盖印记,且极力抑制魔气,但也正因此才会容易落入幻境,失去控制自我的能力。
故他为她化出印记,希望她莫要因此迷失再入幻境,但确实没有想过,她竟真的再未掩去这印记。
也从来未有料到,这印记,竟会是她的母亲留给她的。
“堕魔的人没有意识,频繁的失控和爆发会磨损尽他们的耐心,他们认不得人,也控制不住自己。”
司琅抿紧唇角:“你知道……当初因为我母亲而丧命的人有多少吗?”
明素和司琅不同,她自出生起,便是真真正正的堕魔之身,只是那股浑浊的魔气在她体内潜藏,许多年都不曾显露端倪,她也从未真的在意过。
明素的失控来得毫无预兆,似乎只有一天,又仿佛不过那么一瞬。
那日在芳沅林上,司琅远远便看见了她,母亲望着她时永远那么温和淡雅,一如往常般抬手轻轻唤她:“阿琅,过来。”
而她便那么过去了。
可过去的时候,她没有见到母亲柔和的笑脸,只看到那扇紧紧闭着的屋门,和其中间杂而来,无边蔓延的浓黑魔气。
那魔气渗入进她的身体,如利针一般尖锐地刺着她每根神经,她的意识自那时起开始涣散,眼前再无一块清晰的景象,只听得声声痛苦的叫喊,自下而上无数凌乱的脚步声,还有一片蔓延而开的鲜红。
待终于睁开眼时,一切都再不一样。
那日司燚不在魔界,将她救出来的,是闻讯赶来的司御。
而就连司御,当时都在制住明素的过程中受了重伤。
“堕魔的人无生死的意识,若入绝境,他们宁愿毁掉一切同归于尽。”
明素如此,她连司御都能打伤,又何况本就有反叛之心的无右呢?
和什么都不怕,什么都已失去的人争斗,那才最是可怕。
而同样的痛苦,同样的绝望,她已经不想再尝试一次了。
司琅归于安静,宋珩也随之沉默。
他这才终于明白,原来她不想他去,除了担心,还有对再面临失去时的惧怕。
这惧怕无从消弭,也让她难得的脆弱无处遁形。
静了许久,宋珩先行打破沉默。
他低着声音:“别担心,我会小心。”顿了顿,复又开口,“好吗?”
司琅抿着唇,没有开口回答。
沉默如一条线在两人之间不断拉长,只有微弱烛火的屋内晦暗一片。这一次司琅没有等到宋珩的轻叹,他的语气虽轻,但字句间皆无妥协的意思。
“失控的堕魔之人虽如亡命之徒,但若人人皆惧,不管不顾,那么又该有多少人无辜丧命?”
“五百年前,无右从我手中救走妖王,让当初那一战等同于无疾而终。多少兵将为了仙界而死,却没能换回真真正正的安宁。所以,便是为了他们,我也有责任要将无右带回,不论到时生死如何。”
他向来认真,如今看着她,黑眸中坦荡真诚,瞧不见一丝一毫的欺骗。
“司琅。”宋珩道,“为了他们,也为了你,这一次,便是没有魔帝,我也定会前去的。”
那份坚定和强硬在他话落之后缓缓流逝,空气中的凝滞被风吹散,但司琅仍旧没有松开攥着宋珩衣角的手,只在沉吟许久后,慢慢开口。
“好,你既要去,那我便和你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