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花林,司琅一路沉默。
找到情妖,是她意料之中,但从情妖口中问出的真相,是她意料之外。
宋珩的历劫被她破坏,司琅从未否认过。她确实想要阻止他履行婚约,虽然最后差点弄巧成拙。
但若只有这一件事,也不至于让她如此懊恼。
花林旁便是魔宫大殿,耸立的殿门黑瓦红墙,司琅在台阶下停住脚步,忽然想起贺宴初开的那一日。
宋珩从台阶下一步一步显出身影,他冷静自持,声声镇定,看着她的目光陌生淡然。
她曾不愿面对那样的陌生,也因此对他恶语相向。但她从来没有想过,原来那十年的遗忘和分开,竟然还有自己的一份“功劳”。
按情妖的话来说,她本该为阻拦宋珩历劫付出同等两百年的代价,而即便这两百年最后缩短到了十年,也只是因为宋珩提前记起了她。
这个真相,着实令她打击不小。
司琅垂眸,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面色沉郁。
相比司琅,宋珩对这个真相接受地更快。或许是他早有所觉,在他重新找回记忆之后。
身为仙界之人,宋珩自然比司琅更加清楚,情根一旦拿走,就绝无恢复过去记忆的可能,这一点毋庸置疑——除非再重新取回情根。
那一日在百花谷,他确实想起了很多在瞢暗之境和司琅的画面。但彻彻底底的记起她,是在将她带回魔界之后。
尘封的记忆一旦打开,过去的一切就犹如扑面而来。
清晰、明艳、不可忘记。
但他会想起她这件事,在看过命簿有了人界记忆之后,宋珩不得不有所怀疑。
故在那时他就已经有过猜测——他的情根或许早被还回。
不过是记忆沉寂,如今才得以复苏。
司琅愈发青黑的面色,轻易地让宋珩感觉到了她情绪上的低落,他淡笑着,抬手抚上她的长发:“别多想了。”
司琅抬头看他,眼中的郁闷毫不掩饰,良久都没有应声。
宋珩倒没想到,她原来对这件事如此在意。
失笑片刻,他戏谑般问道:“有这么后悔?”
司琅抿唇,半晌微有不甘地憋出一个字:“嗯。”
她对曾经做过的所有事,是好是坏,都从未用“后悔”一词来形容。只唯有这件事,此时此刻,她无法否认,对那平白无故空白的十年,她确确实实升起了一缕后悔之意。
虽然……只有那么一丝,只有那么一瞬。
宋珩眼眸微弯,对她的回答以笑应之。
不过司琅还没来得多郁闷一会儿,就听得一声:“郡主。”
她闻声望去,是魔宫大殿内有魔兵走出。
他恭恭敬敬侧身相迎:“魔帝有请。”
听见这句话司琅才恍然想起,她和宋珩来这里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差点把正事抛到脑后了。
情妖的事暂且放在一边,司琅跟随着魔兵踏入魔宫,魔宫内空无一人,只唯有司御侧身负手立在窗牖旁远眺,神色沉敛漠然。
魔兵悄无声息地退下,司御在片刻的沉默后收回目光,见到司琅和宋珩,严肃的神情稍有收敛。
“你们来了。”司御语气平淡,抬手指了指书桌旁,示意,“坐吧。”
司琅摆摆手:“不必。”她道,“不是有事要说吗?”
自然是有事要说的,双方都心知肚明。
司御看向桌旁,角落处的灯烛细长一盏,他慢慢靠近,一双大手掌心向上逐渐聚拢,一团黑气倏尔便从灯烛中窜出,稳稳当当地落在上头。
是魔气。
司御开口:“这团魔气的主人,本君已经找到了。”
司琅盯着那团并不陌生的东西,问出她已疑惑许久的问题:“是谁?”
司御眼尾轻眯,蜿蜒可怖的魔痕骤然一动。
唇畔轻启,眸色凛冽地地吐出几字:“乃我魔界,无右魔君。”
司琅对这名字并不熟悉,但要说陌生那也绝不恰当。因为她虽和此人从无交集,但她是听过他的名讳的。
无右……
“无左的弟弟?”司琅诧异,“怎么会是他?”
魔界一众魔君,司琅能记得名讳的并不太多,今日倘若司御说任何一个她不曾听过的名字,或许她都不会像这样惊讶。
怎么会是无左的弟弟?
司琅微愕之余一时无言,只听司御转向宋珩,淡声问道:“宋将军,上次你说,此人五百年前在仙妖两界交战中救走妖王,此事当真?”
“不错。”宋珩应声道,“当初乃我与他亲手交战,虽未能拦住他,但那团魔气不假人手,确确实实来自于他。”
司御面色沉沉,若有所思:“如此,五百年前,我魔界便生了异心之人。又或许……更加早于这五百年。”
宋珩思索片刻,道:“先前在百花谷时,我曾见他能够诱发所寄生的浑浊魔气,那么他应是堕魔之人?亦或他自身便为寄生之体?”
其实无论何种,在魔界都应是特殊且不容忽视的存在,能够隐藏长达五百年的时间,想来,无右此人在魔界当是极为低调。
“堕魔……”司御轻喃。
是了,除了处心积虑步步为营想要破坏仙魔两界的和平,他的身上当还有一件事无法轻易忽视——正是堕魔。
思及此,司琅忽然道:“他若天生堕魔,那无左为何没事?以他们的关系来说,无左也该有所牵连才是。这样来看,或许他是寄生之体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司御闻言沉默良久,片刻后长眉微沉,落出三字:“不一定。”
他顿了顿,道:“他们二人,并非一母所生的亲兄弟。”
司琅一愣,这件事她倒是从未听无左提过。
她虽知道无左有一弟弟,但鲜少见过他,也鲜少听无左主动提起,原先只当他们二人感情不是太好,没想到……竟并非亲兄弟吗?
既然如此,那么无右缘何堕魔,一时半会儿也猜测不出。
司琅没有多问,司御也并无多说的打算,宋珩本意只是稍加提醒,对于无右没有太大的兴趣。
只要查出了他是当初救走妖王、如今又企图挑拨仙魔二界关系的人,那么其它的事和原因,已不在他们的关心范围之内了。
不过……
“此人是否已不在魔界之内了?”宋珩问道。
其实在问之前,宋珩已有较为确定的猜测。毕竟他能与司琅从百花谷活着回来,那么那人应是会担忧自身的处境,或许早几日,在司御还没查出他前,已经逃离了魔界。
果不其然,司御道:“不错,他已经逃走了。”
又可能并非逃走,只是去了他自认为该去的地方。
司琅一点也不意外,只问道:“你不打算把他抓回来?”
“他既犯事,就定要付出代价。”司御肃着面容,应声,“本君已派人去寻了,找到他在哪里并非难事。”
司琅了然。
调查的事她完成了,只要抓到无右,自己的清白也算勉强能够证实。此间事对她来说已算告一段落,司琅没有再掺和的打算。
“需要查明的真相我已经替你办完。”司琅道,“后面的事你自己处理吧。”
她耸耸肩头,不忘提醒:“以后没事,也别来登我的‘三宝殿’了。”
司御闻言侧首瞥她,司琅挑挑眉头不甚在意,只当事谈完了,转身就要往外走。
不过走了两步又记起刚刚进来前的事,脚步稍顿,回头问道:“对了,为何情妖会在这里?”
她可不觉得一个妖界的人混进魔宫,以司御的能力会毫无察觉,更何况,那情妖根本没怎么隐藏自己的气息,不然怎会让外头的魔兵都沾染上了?
“不是说了,本君派人去寻无右的踪迹。”司御道,“情妖便是这其中之一。”
司琅咋舌:“你让一个妖界的人帮你?魔界内已无人可用了吗?”
“无右若逃,极大可能是逃去妖界。”司御睨她一眼,颇有几分嫌弃的意思,“找他事半功倍,这点道理你都不懂?”
司琅:“……”
被司御的眼神惹得不悦,她干脆冷嗤一声:“我是不懂。我若懂的道理比你都多,那这魔帝的位置,也该让给我当了不是?”
司御:“……”
嘴瘾过了,意料之中地瞧见司御面色铁青,司琅哼笑一声,没再停留,化为魔气径直消失在了魔宫之中。
余光内见那抹身影消失,宋珩未动,静立片刻后,侧首望向司御。
司御负手而立,见他此举也不意外,静默与宋珩相视,仿佛在等他开口。
而宋珩确实有话要说。
启唇,他淡声道:“魔界魔君为妖界做事,以外人看来,此时他最有可能藏身的地点或许就在妖界之内。但若以他自身为基点来考虑,妖界绝不是最安全的地方。”
顿了顿,宋珩复又出声:“但同样,反其道而行之的人不在少数,要准确判断,还需把握此人的性格特点。而这些,我想魔帝应有考量,宋珩便不再多说什么了。”
话音落后,司御久未应声。一双深目在宋珩面上停留片刻,继而眉梢轻扬,目光远眺,透过窗牖,不知落于何处。
“宋将军在本君眼中,着实是仙界不可多得的良将,便是放眼整个魔界,也甚难找出一人同你比肩。”
说及此,司御忽地眉眼一柔,眼中似是溢出些几不可察的淡淡笑意和无奈。
“况且,以阿琅对你的心思,本君饶是有再多想法,恐怕也只能自我消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