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不找就不找的某位郡主含着满腔怨气睡着,一整夜既无辗转难眠也无噩梦缠身,直接睡到了翌日日上三竿。
收拾妥当出屋的时候,外头军帐地里早已毫无人影。夜间点着的烛火尽数熄灭,唯剩葱葱郁郁的苍树仍旧挺拔。
她走着逛了两圈,按昨日的记忆沿路寻回,不知不觉便到了宋珩帐外。她缓缓慢下脚步,假意经过,但视线却是粘着不走。
“连塘郡主?”
乾牧掀帐出来,一眼就看见朝这张望的司琅,有些意外:“可是来找将军?”
司琅想也未想:“当然不是!”
“……”乾牧,“那是?”
司琅一本正经:“路过。”
乾牧无话可说,只能朝她干干笑了两下:“那连塘郡主还请自便,乾牧先告辞了。”
话落他将手中画卷覆在胸前,遮得严严实实从司琅身侧路过。
从宋珩帐中出来,手上还拿着东西,显然是要去找他,司琅望着乾牧的背影琢磨片刻,最终还是决定要维持尊严。
说不去找他就不去找他!
只是宋珩虽说自己会在练兵场,但遇不遇得到还是个问题。她自去练兵场瞧瞧热闹,原因里没有万分之一是为了他。
不同于昨夜在军帐地里赌银的喧闹,今日虽同样人声鼎沸,却是因为坚毅且刻苦的训练。日光下的汗水颗颗晶莹,落入衣内融入身体,浇灌的是坚韧和守护。
箭楼下搭有专门的观战台,司琅就坐在那儿一动不动。这感觉好似是回了连塘王府,她午后空闲时就常常坐在凉亭里打发时间。
今日是军营每三月例行一次的验兵战,用的是一对一打擂台的形式,赢者可多得两日休假的权利,这对于天天都待在军营苦练的兵将来说实为一大诱惑。
怪不得今晨起时军帐地里不见一人,原来是都早起准备跃跃欲试了。
验兵战未时开始,锣声之后便不允许有人再擅自走动,司琅坐在观战台上目不斜视地看完两场打斗,最终还是没忍住巡视起了周围。
参加验兵战的兵将们都身着统一的灰白便衣,其余敲锣鸣笛和维持秩序的人哪怕混在其中也因为穿着的不同而相当好认。司琅扫视一圈,没有瞧见银甲披身的宋珩,暗暗轻哼一声,再度凝神逐个逐个地看了一遍。
还是没有!
不是说会在练兵场里吗?
箭楼后有脚步声临近,司琅如有所感般转过头去,这回乾牧见到她不再惊讶,点头后便要擦肩而过往练兵场内走。
司琅纠结了会儿,眼看他就要走远,还是一咬牙喊住了他:“喂!”
前头的背影愣了一愣,好半晌才慢慢转回,乾牧充满疑惑地瞅着司琅,然后伸出手指了指自己。
“对,就是你。”
“连塘郡主有何事需要帮忙?”乾牧边问边走近。
刚才遇到时还说不找宋珩,现在就喊住人想要打听情况。司琅话还没问,就觉得耳后一阵热气,一度又升起念头想把眼前这人赶走。
乾牧不知是看出司琅窘况还是习惯使然,见她迟迟没有说话,便自行询问:“连塘郡主可是要找将军?”
司琅一顿,双眸抬起直直将他盯住。
乾牧了然:“将军正在箭楼上议事,连塘郡主若有要事,自可上去寻将军,不会有人阻拦。”
原来就在她背后的箭楼上,难怪练兵场里怎么找都看不见那家伙的人影。
“知道了。”
虽打听到了人在哪里,但司琅却没打算上去找他。昨夜里才气急败坏地放下豪言壮语,怎么可以这么快就打自己的脸?
反正他人就在上面,难道一整日都不下来吗?
她就只管坐在这里,等个守株待兔的巧合就行。
有了想法的司琅心情顿佳,连看打斗都多了几分畅快,练兵场里气氛热闹,人声沸腾仿佛将她包裹其中。
日头渐渐歪斜,薄云缓缓将光线遮蔽,不知不觉已过了近两个时辰,验兵战也快要接近结束。
司琅倚着观战台旁巨大的石柱,眼皮半阖着略带疲乏。这仙界的日光还真是比魔界温暖亮堂,不过短短几个时辰,就晒得她几乎昏昏欲睡。
响亮的锣声再度敲起,练兵场内的人影逐渐消散,验兵战已经结束,一众兵将皆回去放松休息。
喧闹的人声缓缓归于宁静,若非身后箭楼有谈话声起,或许司琅会直接在观战台上睡过去也不一定。
“大致这样应该足够,具体还需依情况而定。”
“放心吧将军,肯定可以成功的!我画的幻境不会出错,你的法术更是不会有问题!”
女子的笑声温柔无比:“对自己这么有信心啊?”
“……也就一点点,一点点……肯定主要还是对将军有信心啊!三姐你不也是吗?”
“你都还没解释清楚,怎么又把话扯到我身上来?”
“不行吗?反正又没有说错,三姐你可别不承认啊。”
“……”
笑闹声渐渐清晰,顿时如惊雷般刺入司琅脑中。她半阖着的眼皮恍然睁开,一瞬间觉得胸口如被攫住般难以呼吸。
后知后觉的清醒如一桶冷水,径直从头顶倾倒而下,由后背爬上的丝丝凉意彻底将司琅唤醒,一瞬间的无地自容让她骤然握拳。
恼意油然而生,如火苗般越窜越高,但她根本无处发泄,能做的只有屡屡逃避。因为这恼意并非是对他人,而独独只因为她自己。
初出箭楼,宋珩余光似捕捉到一缕黑色,他顿了一瞬,停下与琉汐和邵云锡的交谈,回首往后看去。
空空的观战台上没有任何人影。
他眸色微沉,看着那方若有所思,直至被监督完验兵战的乾牧唤回。
“将军。”
宋珩回首,沉吟几许,问道:“乾牧,刚刚观战台那里可有人在?”
乾牧来时不见有谁在那,茫然地摇摇头:“没有啊……”尾音停顿了下,又想起,“噢,对了!”
“大概两个时辰前,连塘郡主倒是来过,将军你可见到她了?”
“什么?”宋珩未答,倒是邵云锡格外惊讶,“那魔头又来了?”
“云锡。”琉汐闻言稍蹙眉头,“你为何总唤那连塘郡主为‘魔头’?你与她先前便相识吗?”
邵云锡冷哼一声:“怎么可能!就是之前见过而已。况且她那人本就臭名在外,既嚣张又跋扈,根本不是什么好人,三姐你可别靠近她!”
琉汐无奈一笑,伸手敲了敲他的脑门:“你呀!”
邵云锡顺势拉过她的胳膊:“好了不提她了。我快饿死了,三姐、将军,我们快去吃东西吧!”
风过,带起枝叶晃动,空无一人的练兵场内安静空旷,只闻簌簌声响。
宋珩沉默拐过岔道,敛眉之时,脑海中忽而又浮上那一抹黑色碎影,不知为何,心头竟隐有感觉几分窒闷。
验兵战过后按照惯例便是休假,离营前兵将们会在军帐地里聚上一夜。假期虽短,但聊胜于无,对于得在军营里待上数十年的他们来说着实难得。
虽与那些兵将相比,司琅算是后脚回来,但她屋门一关,结界一施,瞬间便将外头所有声音隔绝。窗户留着一条小缝,细碎的日光投进,将落未落,暖洋洋的,顿时便将瞌睡虫勾了上来。
再醒时夜色已深,外头一片寂静,屋内只燃着一支烛火,看起来分外冷清。
窗外有人来去,影子忽隐忽现,司琅睁着双目格外清醒,就这么躺了约莫一刻钟,才翻身而起,顺带挥手撤去了结界。
结界撤去,便无法再隔绝声音。欢闹喧嚣从四面八方涌来,一下子就将不大的屋子完全充满。
可再如何充实,也填补不了早已存在的缺口。
司琅起身,往屋外走去。
还是昨夜的地方,支起了熟悉的木桌,但这回摆得不是骰盅,而是兵将们费时许久存下的美酒。
平日需要训练,他们喝不得酒,在这军营之中,除了全军离散的宴席,唯一能喝酒的时间,就只有每次验兵战过后的夜晚。
美酒存得越久,味道越醇,三月没有开封的佳酿倒入碗中,几乎无人可抵这般潺潺香气的诱惑。
老二举起碗与一众馋得不行的兵将碰过后,直接仰头一饮而尽,其余的也不落后,梗着脖子颇为豪迈地饮酒下肚。
一碗喝完,放下后欲再倒,酒坛却突然被人重重摁住,老二一愣,抬头去看,便见昨夜几乎将他们家底都赢光的那位连塘郡主正直挺挺站在面前。
他吓了一跳,心有余悸:“我们……我们今夜可不赌银子啊!”
司琅觑着满桌的酒碗:“本郡主还没瞎。”
“那……那这是要……”
司琅推了推旁边盯着她发愣的小兵:“腾个地。”
小兵连忙起身给她让位。
老二见状,迟疑着问:“是要喝酒?”
“不错。”司琅说着手腕一翻,魔气瞬间在桌上化为了几坛千远,她挑挑眉看着眼前众人,“不过喝的是这个酒。”
千远为魔界特有的酒,味正香浓瞬间便得到他们的一致喜爱,昨日的赌银虽然让这一干兵将输得极惨,但并不妨碍他们对司琅存有好感。
没想到这魔界郡主不止赌运甚好,就连带来的酒都如此好喝!
甚美,真乃甚美!
几大碗千远如白水一般下肚,饶是酒量甚好的司琅都有点醉了,老二他们更是不用说,早趴在桌上没法动弹了。唯一还能动的大概就只剩嘴皮子,模模糊糊地不知在说些什么。
司琅喝醉的次数极少,喝多了也不上头,一般只显在脸上。白皙双颊格外嫣红,如在水中晕开了的粉色海棠。
她虽醉了,但意识还保留几分明晰。酒碗中还余几滴清酒,她垂眸望着,仿佛能在其中看见自己倒影。
这一刻她好似回到了那日夜不曾见光的幽水潭,望去四壁,皆是她孤清身影,长久岁月没有帮她忘记该忘之人,沉重现实也没能让她获得清醒。
在魔界时,虽与宋珩同住一府,但那时她心智尚还坚定,逼不走他,便干脆逼退自己。可如今不过刚刚踏足仙界,薄弱的理智便快要分崩离析,曾经明知不可为的事,如今已一步步在危险边缘徘徊。
人界十世轮回,是宋珩要完成情劫所必须经历的考验。只需一世,他若与那命定女子在人界顺利成婚,便可算成功渡过情劫。回到仙界,就可以履行他的婚约,迎娶天帝之女琉汐。
是啊,她怎么可以忘记。
他早就成功渡劫,也早就迎娶了天帝之女。
宋珩……已然成亲了的……
面颊热得发烫,那股无地自容的羞恼又再次漫上心头。司琅翻过空碗,长指握住酒坛将它拖了过来,那力道重得似乎要将木桌径直震碎。
酒坛刚刚拿起,坛口歪歪斜斜地对着碗口,却还未及倒,手腕忽然就被压住,淡淡清香荡过酒气,一时竟让司琅的醉意散去不少。
宋珩将千远从她手下拿出,稳稳当当地放在桌子另一头,之后再折返回来,想从她手里再拿走酒碗。
但被司琅伸手挡住了。
她弯着手臂将酒碗护在其中,低着头看也没看宋珩,不知是否还在醉着。
宋珩目光巡过旁边已然醉倒的几人,继而垂眸看了会儿她乌黑的发顶和后脑处高高束着的长发,默了默,道:“别喝了,把碗给我。”
司琅没动,仍旧垂头埋着,甚至连清浅的呼吸声都没回应给他。
宋珩凝着她嫣红的面颊片刻,忽而伸手再度轻握住她的手腕。
他微微弯了脊背,弓了些许弧度在她面前,清润的气息抚过耳际:“听话,把碗给我。”